柏葉的詩

柏葉

尋找仙人洞

1

翻過這道山梁，我們的雙腳

就像一根釘子釘在了木板上

再也邁不開一步。山風很急

比我們的心情還急，可是

膠水一樣的疲勞，粘在身上

使我們一男二女三個人，動憚不得

有人提議，就地休息

事實上，已經不用誰來提議

疲勞，這個可惡的魔鬼

已經把我們所有的精力

都啃吃得只剩下了骨頭

我們躺在枯草上，火辣辣的太陽

懸掛在樹枝的縫隙之間

刺痛著我們緊閉的眼睛

2

距離目的地還很遠

根據十萬分之一的地圖判斷

那個神秘的仙人洞，應該還在

五公里外的一條深箐里

不能再躺下去了，再躺下去

我們即使不被可怕的黑夜所吞噬

也會變成餓死鬼，這是可能的

因此，倘若不想變成餓死鬼

我們就要趕在太陽落山之前

爬也要爬回到，出發前

熱情高漲地發過誓言的縣城

況且，我們能否在那條深箐里

找得到，從幾個牧羊人嘴里

聽來的仙人洞，還是個問號

即使找到了，時間會不會

把我們三個，像落單的山羊

挽留在到處妖魔鬼怪的黑夜里

這也是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3

一只蒼鷹，盤旋在頭頂的藍天里

兩個女孩，四仰八叉躺在枯草上

出發前的豪言壯語，好像被一陣風

吹到了爪哇國里。我看見

那只蒼鷹，一直沒有離開

一直在我們頭頂繞著圓圈盤旋

好像在提醒我們，附近有什么

威脅存在。我大聲喊叫著

兩個似乎已經入睡的女孩

我說：“我可不想變成野獸的快餐

你們再不起來，就在這里等死吧

讓我獨自去尋找那個該死的仙人洞”

話剛說完，盤旋在頭頂的蒼鷹

留下一聲尖利的鳴叫

飛上了更高的天空，消失在

一片格外刺眼的陽光里

我才走出幾步遠，兩個女孩

仿佛做了一場噩夢，突然彈跳起來

夸張地呼喊著跑到了我的屁股后面

4

我們終于走進了那條深箐

然后，從箐頭走到了箐尾

到處荊棘叢生，路在天上

我們渴望著長出一對翅膀

和鳥兒一樣，飛翔在空中

可是，我們始終沒有找到仙人洞

盲目是敵人，盲目成了我們的專利刺尖不但刺破了我們的皮膚

也刺破了我們原本充滿激情的心

終于傳來一陣高亢悠揚的山歌

在一棵巨大的松樹底下

一個身披黑色羊皮褂子的牧羊老人

閉著眼睛，坐在地上唱著山歌

我們像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

裝模作樣地喜笑顏開

爭先恐后說了一大堆好話

老人說：“你們見過仙人嗎

仙人居住的地方，只屬于仙人

只屬于傳說，等到你們成為仙人后

再來尋找那個仙人洞吧”

話剛說完，一陣涼颼颼的風

迎面吹拂過來，剛才還活生生坐在

大樹底下的牧羊老人

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這時候，我們才恍然大悟

說他是牧羊老人，我們何時何地

看見過一只山羊，又何時何地

聽見過羊的叫聲，他是個仙人

我們已經沒有一點希望找到他的家

5

我們拖著落葉似的輕飄飄的身子

離開神仙出沒無常的那條深箐不久

太陽“咣當”一聲，掉進了山背后

夜色潮水般涌來，仙氣彌漫在四周

驚恐中，我們聽見了一只畫眉鳥的啼唱

就是這只畫眉鳥孤獨而響亮的啼唱

引導我們走出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仙人領地

牧羊老人似乎還在身邊的黑暗中出沒

一個女孩尖叫起來：“有鬼，我看見了

就在我們身后，只有一只眼睛”

另一個女孩像抓捕嫌疑犯一樣

使出吃奶的氣力緊緊摟住了我的雙臂

同時，顫抖著聲音說：“我也看見了

就在我們全面，有一大群”

我已寸步難行，雖然從來不相信

這個世界上有什么妖魔鬼怪

但是現在我只能違心地稅：“我也看見了

我們前后都有鬼，它們都以為

我們三個人也和它們一樣，是鬼”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

我們真的是過于相信神仙

竟然沒有帶上一個手電筒

或者一根火柴，一個打火機

燈火輝煌的縣城，還很遠

我們渴望著火，渴望著光明

有誰知道，失去光明的世界

竟然會變成妖魔鬼怪的天堂

對一條深箐的記憶

1

很多年前，我像一只貓鼬

鬼鬼祟祟地來到過這條深箐里

那時候，我是個饑餓的使者

我用一把遲鈍的鋤頭

還有同樣遲鈍的鐮刀

挖那些埋藏在地下的野山藥

我躬身挖掘的姿勢

應該就像一只貓鼬

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不僅需要解決個人的饑餓

在五公里外的家里

饑餓就像秋風掃落葉

掃蕩著四個面黃肌瘦的親人

我非常自覺地幾乎全身鉆進了

自己挖開的那個土坑里

野山藥，只有鋤頭把大小的東西

卻有本事鉆進去那么深的土里

這使我非常生氣，甚至希望

自己也變成一根

埋藏在深土里的野山藥

但我不能，四個空空如也的肚子

還在默默地等待著我的野山藥

2

當我像只貓鼬似的身軀

被大山的陰影無情吞噬的時候

那片斜坡上已經出現了

七八個大小不一的深坑

我一次次被那些深坑吞噬

又一次次艱難地鉆出來

灰頭土臉站在斜坡上

看著背簍里橫七豎八的野山藥

淚水突然噴涌而出

但我忍住了哭聲，任憑

滾落的淚珠，在臉頰上留下

一道道刺眼的淚痕

風，開始變冷，黑暗

像只巨大的布袋，悄無聲息地

收縮著我的視野，收縮著光明

一個聲音在不停的呼喚我

“回家，回家，回家”

可是我全身無力

那兩條被鍋巴似的破褲

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腿

好像兩根木樁，不聽使喚

我想起了那只睜著雙眼

躺在祭龍樹下等待死神的貓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

背著背簍回到欲哭無淚的家

3

當我閉上疲憊的雙眼

躺在地上即將進入迷糊之際

耳朵里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孩子，你在哪里啊

快回家吧，快回家吧”

哦，這是癱在床上的母親的呼喚

這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就是這個呼喚，使我像一條

斗輸后艱難掙扎起來的牛

從地上爬起來，背上背簍

趕往始終在心尖跳躍的家

這時候，大地已經沉入黑暗的魔毯

一只蒼鷹，在高空中盤旋

從天際間照射過來的萬道金光

把蒼鷹托舉在神奇的天宇里

我仿佛看見蒼鷹的雙眼

正在傲視著死氣沉沉的大地

我越走越快，蒼鷹越飛越高

蒼鷹好像在護送著我

一直盤旋在我頭頂的那片金光里

密林里，傳來歸巢的鳥兒

清脆的啼鳴，仿佛天籟之音

昏昏沉沉的我，憑著微弱的天光

行走在變得完全陌生的山路上

4

當夜空終于布滿群星

我終于看見了沉沒在夜色中的山寨

這時候，我感到了饑餓

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甚至認為在蒼茫的大地上

自己已經變成一個幽靈

我突然感覺到兩條腿

被黑暗咬住了，怎么使勁

也拔不出來，而且眼冒金星

但我還是隱隱約約聽見了

模糊的山寨里，有一只狗

正在瘋狂的嚎叫著

同時，我又隱隱約約看見

一點忽閃忽閃的火光

正在朝我走來，一個聲音

在火光里旋轉著發出了

狗的嚎叫聲越來越近

在我使勁睜開的眼睛里

兩個弟弟出現在面前

一看見我，他們哭了

但沒有說話，他們在用

哭聲和眼淚表達著牽掛

表達著擔憂，抱怨，責備

我也沒有說話，深深地呼吸著

然后，跟著兩個弟弟

借助忽閃忽閃的火光

走向欲哭無淚的家

走向相依相偎的親人

母親

母親一生挑著擔子

行走在故鄉的坡坡坎坎上

行走在歲月的悲歡離合中

年輕的時候，擔子兩頭

一頭是風，一頭是雨

風，吹拂著她的辛勞

雨，滋潤著她的期盼

印象中，她總是匆匆忙忙

不停的穿梭在日夜之間

中年的時候，擔子的兩頭

一頭是山寨，一頭是縣城

山寨是她與生俱來的苦戀

縣城是她日思夜想的牽掛

她總是風雨無阻，疲于奔命

甚至分不清白天與黑夜

現在，擔子兩頭

一頭是夕陽，一頭是旭日

她逐漸緩慢的腳步

似乎在告訴兒孫們

過一天，少一天

喊一聲，少一聲

見一面，少一面

想起母親一輩子

挑著日出日落的家庭重擔

走過多少生活的高山峽谷

嘗盡多少人間的酸甜苦辣

兒孫們總是淚流滿面

百感交集，語言蒼白

想她的心，猶如燦爛繁星

愛她的情，仿佛盛開鮮花

她是家庭最初和最后的希望

她是母親當中的母親

她曾經說過，人的一生

活著，有人想，有人牽掛

死后，有人夢，有人思念

這就是最純潔的圓滿

母親這句樸實無華的話

就像彝家火塘里不滅的火苗

日夜燃燒在兒孫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