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善變”的日本人

曹木蘭

前不久，國內來了一個考察團，領隊之一是我多年的好哥們兒。有天陪他們和日本公司代表開會，我建議他們比會議時間提前三個小時到涉谷，打算先帶大家去購物。結果呢，我哥們兒戴著墨鏡、腳步虛飄飄、氣若游絲地出現了——宿醉，嚴重宿醉。

看他這樣子，雖然我感動于他掙扎著按時來和我碰頭，但我覺得三個小時后他也無法好好開會，這對日本公司來說太失禮了。那哥們兒說，找個按摩的地方再睡會兒就好了，可是，日本好一點的按摩店基本都要預約，而且就他這種酒氣熏天的狀態，日本按摩店完全可以婉拒。

他又說，那就開個鐘點房好了。拜托，東京酒店一房難求，何況日本酒店根本就沒有鐘點房這一說！我們差點把他扔進出租車送回酒店休息，但扣除來回路上的時間，他在酒店也休息不了多久。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去咖啡館？空間太小，沒法睡。去美甲店？去發廊？終于，我說了一句讓大家頓時安靜的話：你，愿意去愛情旅館嗎？

片刻安靜之后，大家沸騰了，愛情旅館啊，AV之國的愛情旅館啊！我那半昏迷狀態的哥們兒都來了精神，猛點頭。但是，日本愛情旅館有一個規矩，只接受一男一女入住，所以我得陪他去辦入住。

雖然說我和他是多年的好友，但男未婚女未嫁去愛情旅館，萬一傳出什么緋聞，總是不好的。于是我問，還有沒有人要和我們一起去。于是我帶著兩個女生，加上好友，四個人很快找到了一家愛情旅館——畢竟涉谷也是個燈紅酒綠的富貴溫柔鄉嘛。

進門之后我心里也很忐忑，畢竟是第一次進來。和傳說的一樣，為了保障入住者的隱私，愛情旅館的大堂會有層層隔斷或者屏風，任何人進了門，幾乎看不到其他人。沿著隔斷攔出來的彎曲路徑，我們找到了前臺，只是一個小小的窗口，窗口還掛著大半個布簾，連酒店工作人員也看不到入住者的臉——當然，更不需要任何身份證明了。

酒店小哥隔著布簾很快辦好了入住手續，只入住兩個小時是可以的。拿到鑰匙，我揮揮手，兩個來看熱鬧的女生迅速跟上，結果我們剛走到電梯口，布簾后的小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躥到了我們面前，嚴肅地說：“只有兩個人可以去房間！”他都沒有使用敬語，以表示這件事毫無商量的余地。

事發突然，我也想不出什么借口，當時腦子里的念頭就是掛個布簾有什么用啊，你還不是偷偷從監控探頭里看著我們！

另外兩個女生馬上打退堂鼓，說不去房間了，可我在乎名譽啊，只能懇求她們務必在酒店外等我。我緊張地陪哥們兒進了房間，抓緊時間拿手機咔咔拍了照，就沖了出來。

兩小時后，哥們兒神清氣爽地出現了。睡飽了的哥們兒恢復了商業頭腦，拉著我說：“既然東京酒店這么難定，咱們給中國游客定愛情旅館吧，房間很寬敞，設備齊全，和普通酒店房間沒有什么差別。”

可是，愛情旅館就是不開放給游客。他們依然堅持著苛刻的入住和退房時間，堅持不接受連續入住，兩個晚上都不可以，甚至堅持必須一男一女才能入住。

即使現在日本的愛情旅館生意普遍大不如前，即使面向游客的普通酒店一房難求，愛情旅館依然高傲地堅守著。

大概是這次愛情旅館的經歷給哥們兒留下了太深刻美好的體驗，他反復問我，有沒有辦法打開渠道，我只好幫他聯系了一家日本地產公司的負責人，他認識很多愛情旅館的業主。答復是一樣的，愛情旅館不會為了游客變更經營方式。

理由呢，非常簡單——誰知道中國游客什么時候又變了呢？雖然猜到了答案，但這個理由還是略出乎意料，但細想又覺得完全符合日本人對中國游客的態度，總結下來就三個字：看不懂。

首先，日本人至今還會問我，為什么這么多中國人要來日本？為什么他們來日本要買這么多東西？日本的東西真的很好嗎？日本的東西比中國便宜嗎？問得我都煩了。盡管日本媒體一直在用“爆買”這個詞形容中國游客，甚至現在直接用“爆買的人”來代稱中國游客，可是日本人至今還是弄不懂為什么突然間來了這么多中國游客。

其實，普通日本人對中國的印象有點兩極分化，既覺得中國是日本的“老師”，中國人不用這么喜歡日本的東西，又覺得中國人應該還在辛苦生活，怎么突然就比日本人還有錢了呢？為什么韓國游客、美國游客也來日本，但是只有中國人最愛花錢呢？這個現象，日本人想不通啊。

其次呢，日本人無法理解中國人來日本熱衷購買的東西。奢侈品，難道中國沒有奢侈品嗎？至于買電飯煲、酵素，這是廣大日本群眾最難以理解的。好多日本人跟我說，在中國游客“爆買”之前，他們都不知道日本有這么高級這么貴的電飯煲。至于酵素，好幾個日本人都問我，中國人買了干嗎，因為在日本，酵素是用來洗碗的，并不是吃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日本這個民族的危機意識在媒體報道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和國內想象的不一樣，日本媒體并沒有集中貶低中國游客或者大肆報道中國游客的各種不文明行為，最多的負面聲音是“中國股價跌了，中國游客不會再買了”“已經爆買一年了，這個假期中國游客還會再來買嗎”“人民幣大跌，中國游客購買力將大幅下降”。

我曾經碰到過日本金融界的資深前輩，他非常認真地問我，股市跌了會不會影響中國游客的購買力？也有動漫公司的女生問，聽說中國游客都不買東西了，改去日本農場摘草莓了，這是為什么呢？

綜合起來，就是日本的任何行業，都不打算為中國游客做任何改變，因為他們搞不懂中國游客的需求，而滿足日本的國內市場，服務好老主顧永遠是最安全的。又或者說，這個曾經從風光無限的經濟高峰摔下來的國家，已經變得更加謹慎，以不變應萬變，堅持再堅持，活下來的就成了傳奇，成了匠人精神，而死了的企業，就死了唄。

這么說起來，愛情旅館不接受游客也是可以理解的。誰知道，中國游客什么時候又變了呢？

（王 梓摘自《財經天下周刊》2016年第10期，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