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客觀主義攝影的力量

朱炯

每一位凝視這張照片的人，都會強烈感受到生命迸發的力量。攝影師的鏡頭最大限度地靠近植物，直截了當地拍攝；深灰色的均勻背景簡約到“零”，一株植物成為世界的唯一。側光下，植物的莖干渾厚、飽滿，葉脈交織簇擁，仿佛雙手向天空伸展。攝影師以精準的角度觀察植物，提煉出延展的線條與優雅的轉折。生命的孕育、萌發與綻放在人眼難以體察的時間尺度上發生，攝影只能拍攝一個靜止的瞬間，但這張照片借助動感的線條、細膩的肌理表達，讓我們看到了靜態物體內部的生命運動。我們甚至可以感受到影像中蘊藏著持續不斷的時間，承載著生命不可抗拒的力量。

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德國崛起，在歐洲文明的核心地帶發展出了新的區域文化。20世紀20年代中興起的新客觀主義攝影，體現了這個文化對機械性、抽象性、數學性的影像風格的偏愛，抽象的、幾何形狀的表達，使攝影的客觀性上升到了美學的高度。

新客觀主義理念誕生于德國的美術、文學、音樂領域，是現代主義思潮中的重要探索與實踐，后來在攝影、建筑領域都有重要表達。與畫意攝影相反，新客觀主義攝影強調攝影藝術要依靠攝影的自身特性，充分利用自然光，拍攝細節豐富的現實世界，刻畫物體的表面結構，表現豐富自然的影調與清晰的細節。

卡爾·布勞斯菲爾德（Karl Blossfeldt， 1865–1932年）是德國現代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建筑學習的經歷讓他發現了一般視覺看不到的細節和圖案。1898年他擔任柏林皇家裝飾藝術學院教授，開設課程《由新鮮植物做模具》，研究獲得準確的圖形和使用轉移塑料模具制作浮雕的方法。他自認為是業余攝影師，植物照片一直是他最重要的教學材料，并沒有被他本人和觀眾當作藝術作品。他用木質相機和玻璃底版，放大后的照片掛在教室墻上，展現微觀的植物的細節，讓學生更好地理解自然的形狀和結構。布勞斯菲爾德三十年間用相同的手法拍攝了6000張植物的圖片，并以檔案的概念和方式收集與保存。直到1926年，藝術經紀人卡爾·尼倫多夫（Karl Nierendorf）在柏林高等美術學院的墻上發現了他的照片，立即確認這是現代藝術的代表作品，為他做了第一個展覽。1928年布勞斯菲爾德在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自然界的藝術形式》（Urformen der Kunst）畫冊，展示這一植物系列的照片，獲得巨大成功。1929年，他的作品參加斯特拉堡舉辦的先鋒藝術展“電影與攝影”展。短短四年間，布勞斯菲爾德成為德國 “新客觀主義”攝影”的代表。

第一眼看到這些圖案感強烈的照片，我們可能會認為是花園圍欄或者大門的鐵藝裝飾這類西方視覺文化中的傳統元素，仔細觀看，原來是植物纖細稚嫩的芽與藤。布勞斯菲爾德的影像，能夠在人的感官中將堅硬與柔軟進行置換，這是一種典型的現代主義觀看體驗。新客觀主義攝影的影像具體而清晰，同時也抽象而富有寓意，由清晰銳利的客觀語言表達，走向了抽象化、多意開放的現代主義語境。新客觀主義攝影是歐洲現代主義攝影誕生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