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躍
青春的歲月像條河
——重返知青點感懷
李希躍

本文作者重訪當年插隊村莊時留影
四十年前,17歲的我高中畢業后響應號召,到仁義公社(如今的賀州市仁義鎮)下鄉插隊,立志在廣闊的農村天地“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此前,全國已有約1600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而我只能算是一名小字輩。
我下鄉三個月后,被社員們在曬谷坪一人一票選舉為生產隊的隊干(出納員),這里曾流下我無數的汗水和淚水,也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那段時光經過時間的發酵和歲月的沉淀,總是讓我回味。
今年春節,我驅車重返舊地,看看自己四十年前揮灑勞動汗水和青春年華的地方,看看昔日并肩奮斗、情同手足的農友。天遂人愿,我與當年的鄰居羅揚乾在他家門口不期而遇。
羅揚乾小學畢業即在家務農,是一把干農活的好手。他家與知青集體戶毗鄰,他父親為當時的生產隊副隊長。插隊時,他家給予知青很大幫助,我們常到他家蹭一些五谷雜糧及粥水充饑,我那時與他形影不離、情同手足。1978年初,我上大學后還與其有書信往來,也曾為其在城里買過藥,后來音訊漸疏。
走在仁義公社的路上,我看到了熟悉的馬鞍山,我們曾在這里炸過石頭,修過水利,現在這座山已因采石被炸得千瘡百孔。當年,一個17歲的農友曾在此因排除啞炮發生意外受了重傷,在我的懷中流盡了最后一滴血。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從我的眼前逝去,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無常。當時的我沒有恐懼,只有驚詫、哀傷和痛苦。此刻,遙望遠山,我耳邊仿佛還聽到他發出最后的痛苦呻吟,心中頓時涌起一陣悲傷。
我走進當年生產隊的辦公室,如今這里是那么突兀,孤單,紀念碑似地默默訴說歷史的滄桑。辦公室前面的空地以前是生產隊的曬谷場,也是我們民兵班訓練的地方。在這里,我們頭頂烈日練隊列、射擊、刺殺、投彈,汗水掉到土里“哧哧”冒煙,練刺殺時髖骨被槍托敲得烏黑,踢正步時雙腿疼得上廁所都得扶墻。因訓練出色,我們民兵班成了大隊的標桿,多次代表大隊參加公社的會操和拉練。駐足于此,當時曬谷場上震天的吼聲還在我耳邊回蕩。
我還記得,逢年過節的夜晚,我們要輪流到公社的供銷社和糧所荷槍實彈站崗放哨,嚴防“階級敵人”搞破壞或偷盜。
那些漆黑的冬夜,孤身一人在戶外巡邏,恐懼和寒冷使我拿槍的手不停地顫抖,畢竟當時的我還不滿18周歲,體重也只有50公斤。
我還記得,那年抗旱,要在村頭那口魚塘抽水。我們幾個民兵日夜奮戰在塘邊,一干就是一個星期,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嘗到了徹夜勞作的滋味。
魚塘拐個彎,就是阿水的家。
1977年春天,隊里的民兵阿水在自家閣樓用配給他的七九式步槍自殺了(用腳趾勾的扳機)。因他父母年邁,其后事由隊里操辦。我獨自冒著綿綿春雨駕著隊里的手扶拖拉機,到八公里外的公社農械廠,給他買了副薄薄的棺材。我趕回來時雨還未停,但夜幕已降臨,他家一片嚎啕哭聲,奔喪的人進進出出,我心里頓時連打了幾個寒顫。那種感受終生難忘。阿水的死,至今仍是個謎。
我的農友羅揚乾的父親是生產隊副隊長,隊里的廣播室也設在他家。有時隊長不在家,我要替隊長去他家開廣播喊出工和派工。1976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我們就是從他家的收音機里聽到的。
那時我們隊有六個知青,其中兩個是1969年下鄉的,我們四個是1976年下鄉的,全部住在羅揚乾家中。后來我第一個跳出了農門,一兩年后他們也陸續或招工或招干或回城。
在生產隊里,我學會了干所有的農活:春耕春插,犁田施肥,殺蟲除草,夏收夏種,秋收冬藏;種甘蔗、種紅薯、種花生;殺豬宰牛、開手扶拖拉機、裝電燈,當然還有出納員的職責:記流水賬。
走在熟悉的田野上,我的思緒如稻草般紛繁、凌亂地涌出。歲月無情,但我的記憶不會像房屋因時間和風雨的侵蝕而崩塌。時間能改變很多,但并不是一切。
如今,當年的蜿蜒小道已變成水泥路,我再也不用擔心像當時挑擔子走狹窄濕滑的田埂那樣摔下田里滾一身泥巴了。青澀、稚嫩、單薄的我,也正是從這條路一步步走向了社會,走向了今天。
如今,羅揚乾一家守著三畝地和一個小賣部過日子,他的兩個女兒早已外嫁,他的兩個兒子,大的剛考上區里的公務員,小的到廣東深圳打工。兒女從來都是中國農民的寄托和期待,當然也是羅揚乾的希望。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羅揚乾一家人堅持要留我吃晚飯,我推辭再三,最后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羅揚乾親自下廚,并電召兩個兒子和兒媳回來幫忙。
一家人都在忙碌著。真正家養的土雞,鮮、嫩、甜,“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
重啟的記憶就像任意縱橫的江水,浩浩蕩蕩,無窮無盡。經過蜿蜒的山間,發出撩人情思的樂章,跌落陡峭的巖壁,發出震人心魄的長嘯。
無論歡樂,還是痛苦,隨著時間的流逝,都會歸于平靜而變成難忘的回憶。那段不算漫長卻異常厚重的下鄉時光,早已凝固成我人生的壓艙石,我永遠不會忘記,也永遠不想忘記。
吃飽喝足,互贈手信,互道珍重,一一握別,我即將踏上歸途。
夕陽照亮了遠方,也照亮了我回家的路,也把我和羅揚乾的身影拉得像歷史一般悠長。
再見了,我愛恨交織的仁義公社!
再見了,我像土地一樣純樸的農民兄弟!
再見了,四十年前的自己!
青春是一首難忘的歌,
青春是一首深情的歌。
青春萬歲!

當年的生產隊隊部
責任編輯: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