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昕
近年來,“文化價值”漸成藝術品拍賣的風向標,一批承載著豐厚文化價值的拍品備受關注:具有收藏文化史上樣本意義的千年雷峰塔藏經、以實物見證古代造紙術的晉唐以來20余種古紙樣本……拍賣場上,比落槌的數字更重要的,當是文脈的傳承。對文化藝術恒久價值的認知、發現與欣賞,當是收藏的最高情懷。
雷峰塔藏經:有緣人成就收藏文化史上的佳話
古代雕版印刷術高度發達的實物
吳越刻雷峰塔藏經距今已有千年。經卷卷首刻有佛像一方,像前有“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王錢俶造此經八萬四千卷舍入西關磚塔永充供養乙亥八月紀”等文字。這“乙亥”年為宋太祖開寶八年,公元975年,“西關磚塔”則即雷峰塔,又名皇妃塔(黃妃塔)。經卷刻印的是佛教重要經典《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簡稱 《寶篋印經》),書寫誦讀此經,或納入塔中禮拜,被認為能夠消除罪障,長壽延年,功德無量。這是一部刻經完整的初印本。其版式與吳越國丙辰歲(956年)、乙丑歲(965年)刻經相同,版心小、字體小、幅狹長,幅寬7.6厘米、全長約210厘米。共274行,2790字。翻經者為唐代“開元三大士”之一的京師大興善寺三藏不空。
這一千年經卷可謂見證中國古代雕版印刷術高度發達的珍貴實物。葉恭綽對它的評價是“手工精湛,與開寶大字藏相類,而此字小,尤為難得。敦煌所出沙州刊版各經咒約與此同時,但麤率殊甚,較此有珉玉之別矣”。吳湖帆指出此卷“得有價值之北宋真槧位置”,開南宋臨安著名刻書坊“睦親坊”之先聲,在我國雕版印刷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更令人訝異的是,經卷雖經千年滄桑,展卷所見仍紙表細膩,字體古拙典雅,清晰可辨,被認為是《寶篋印經》迄今為止的最善本。
吳越刻雷峰塔藏經之所以歷經千年卻保存完好,據說與雷峰塔的藏經方式有關。常見的藏經是將經書藏于佛像的泥胎中,比如敦煌,而雷峰塔藏經是將經書藏于特制的塔磚內,這種藏經方式迄今所知獨一無二。假若沒有雷峰塔的倒塌,這個秘密或許永遠不會有人知曉。雷峰塔倒塌以后,考古人員在發掘中發現,經卷都藏在雷峰塔的第五層。它們往往被藏于塔身藏經磚的小圓孔內,以小竹簽做軸心,裹以黃絹經袱,再用錦帶束腰,并用木栓塞住孔口,密封砌入塔身。藏經磚的小圓孔直徑3厘米,一頭露在磚緣,深入磚身10厘米。近代以來,雷峰塔藏經磚被民間一度認為具有庇佑之奇效,因而屢遭盜采,這也成了雷峰塔倒塌的重要原因。
豐富的名家題跋為經卷不斷增色
近一個世紀以來,吳越刻雷峰塔藏經不僅流傳有序,而且在遞藏過程中不斷完善增色。琳瑯滿目的名家題跋成就了此經卷獨一無二價值,賦予其收藏文化史上的樣本意義。
1924年,西湖畔雷峰塔的轟然倒塌儼然成為一樁文化事件,秘藏千年的經卷得以面世。原本,《寶篋印經》是時居杭州的晚清詩人陳曾壽從雷峰塔廢墟中覓得的,當然,彼時他所搜羅的雷峰塔藏經遠不止這一卷,對于這些經卷中偶有殘缺之處,他均以斷卷中文字補綴,得此完璧。
因吳湖帆夫人潘靜淑禮佛,1925年春天在吳湖帆偕夫人游西湖期間,陳曾壽割愛將《寶篋印經》出讓給吳湖帆。這一經卷被吳湖帆引為至寶,用明錦宋紙裝裱成手卷一件。在如今人們看到的《寶篋印經》上,不僅吳湖帆親筆題跋多處,尚留有吳湖帆夫人潘靜淑的手跡,此夫婦二人印章多達35方。吳湖帆也另請鑒藏家、書畫家王同愈繪制黃妃塔圖,裝裱于經文之前。而在經文之后,他則遍邀陳曾壽、張鐘來、夏敬觀、趙尊嶽、狄平子、葉恭綽、沈尹默等文化名流為經卷歌詠題跋。
抗戰前夕,吳湖帆的摯友時任國民政府交通部長的葉恭綽曾受南京博物館之托,想以兩百兩黃金的價格請求吳湖帆轉讓此經卷。吳湖帆卻婉言謝絕了,只因這是他與夫人的心頭好。
幾十年來,吳湖帆可以說是在精心供養這一雷峰塔經卷。誰也不曾想過,日后他竟將這一經卷贈予他人。上世紀60年代初,吳湖帆罹患中風,半年臥床不起,是上海著名中醫方幼安的精心針灸治療讓他得以痊愈。吳湖帆將不少珍藏贈予方幼安,其中就包括這一雷峰塔經卷,并親筆題款留念。
獲贈吳湖帆藏雷峰塔經卷的方幼安,同樣將其奉為珍寶,還請來歷史學家、書法家王蘧常作長篇詩跋,這才成就今日所見經卷面目。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方家因故急需籌錢,感于香港收藏大家朱昌言曾經的慷慨相助,遂將這件“壓箱底”的藏品轉手朱昌言家族。
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吳越刻雷峰塔藏經始終交由最妥當的人來守護。這是經卷之幸,也是收藏之幸。
晉代繭紙:留下一段可以觸摸、感覺、認知的歷史
晉唐以來20余種古紙樣本將破天荒地現身拍場。這批傳世古紙,均為近代收藏大家龔心釗的舊藏。其中,一部分為他的家藏,另一部分則是他從聊城楊氏、海豐吳氏、北平、天津、上海等地的古玩商處陸續購置的。最終,龔心釗將這些古紙分兩冊精心裝裱。其一題為“晉唐歷朝古紙”,其二題為“晉唐歷代古紙素冊”。其中,3張距今1700余年的晉代繭紙保存完好,可謂稀世珍品,面積總和多達6.7平尺,對于研究和認知中國古代造紙技術和紙張使用狀況有著重大的意義。“不市本”是龔心釗給它們的特別標注,大有代代相傳、世世永守之意。
對于晉代繭紙,人們素來只聞其名,不見其實。唐人何延年曾提到王羲之寫《蘭亭》“用蠶繭紙、鼠須筆,遒媚勁健,絕代更無”。不過,世間已無《蘭亭》真身,唐太宗命臣子摹寫《蘭亭》 用的都是楮皮紙,晉代繭紙究竟為何等神物成了后人一直想要探究的謎。晉以后直到明代,歷史文獻中才重新有了生產蠶繭紙的記載,但那只是宮里用來制作雨衣雨傘的,大概無法用于書寫。否則,在歷朝歷代留下的那么多書法墨跡中,不可能沒有一件實物或相關的作品著錄。有人推測,王羲之以后,或許就因為蠶繭紙的極為罕見,再沒人用它寫字了。
龔心釗所獲的某些紙張為晉代繭紙,是其歷時多年考證得出的。米芾 《寶章待訪錄》載,傳為王羲之《筆陣圖》前有自畫像,其用紙“緊薄如金葉,索索有聲”。雖未明說這種紙張的材料,但其質地緊密、厚度較薄、堅韌挺括的特征描述十分清晰。龔心釗認為,米芾所說的應該就是蠶繭紙。以此描述對比自己所藏的蠶繭紙,他在1936年的一段札記中寫道:“此紙……蓋系蠶繭所制,磨擦亦不起毛,非藤、楮、竹、棉所能及也。原幅未經翦背,觸之即折損。余得于津沽某蓄古家,不得已因截為三幅背之。此可決為晉代紙也。”1940年他又在一段札記中強調:“此真蠶繭絲所制,揉擦之亦不毛損,《蘭亭》繭紙度亦不勝于此。余見隋人諸寫經卷,色類此而質乃楮類,晉以后殆無繭制者矣。”值得一提的是,這段札記紙上還貼有一小片蠶繭紙,或許是為了便于人們了解實物的全貌,黏住的僅僅是紙片兩端,這樣,人們便可透過沒有黏住的部分直接獲得對紙質的感受。時隔多年,中國絲綢博物館對實物進行檢測顯示,這3張紙恰如龔心釗以目測所判斷的:材質確屬蠶絲,年份也與標簽注明的晉代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