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白

對玉的認知,緣于早年對先秦歷史和文學尤其是古曲詩詞的學習。
和氏璧的冤屈,楚王無知卻冒充內行的誤判,致和氏被刖足的人間慘烈,猶今日之冤假錯案;完璧歸趙這一成語,讓我知道了秦昭王的奸詐,藺相如的睿智,使等值十五城的和氏璧毫發無損,完整地回歸趙國。但凡讀書的人,想必知其一二。中國成語的好處,就是幾乎每一詞條就是一個歷史典故,引用于后人的辯證是非,可謂精粹之至;再后來就是藍田玉采石磯的場景,了解了采玉人的苦辛。《周禮·考工記》中所謂的“玉人”,所指即是這些已經熟練掌握技術專門經營玉作的工匠;還有,《紅樓夢》中賈寶玉與生俱來,貫穿始終的那塊“通靈寶玉”,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紅樓夢》別名《石頭記》了;《周禮·春官·典瑞》中“疏璧琮以斂尸”,說的就是玉器的隨葬,也稱“玉殮葬”,于是在出土的文物中,除了不時聽聞的陶器、骨器、竹簡、石鼓、銅鼎和后來的瓷器,還有玉質的璽、珠、管、墜、鐲、瑗、璜、琮、璧、簪,最奢華的莫過于西漢漢景帝劉啟之子、漢武帝劉徹庶兄中山王劉勝,和其妻竇綰墓中出土的4200多件器物中那兩件用玉4600多片、金絲1700余克價值連城的金縷玉衣了。一方諸侯尚且如此,帝王的隨葬品就可想而知了;至于“傳說黃帝當政的時代,曾經有‘以玉為兵的歷史階段。”在冷兵器時代,在冶煉技術產生之前,石頭恐怕是最堅硬的自衛武器了。關于這一點,張豈之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十五講》給了我們理性的權威解讀:“這里說的‘玉,可能只是較為純質的石材,很可能人們正是在制作加工石器的過程中,發現了玉有瑩潤純美的品性,于是用以制作器具,或用來加工玲瓏的飾物和莊嚴的禮器。新石器時代的玉器,體現出遠古先民審美意識的進步,其應用,很可能也與原始宗教信仰的若干內容有關。”(引自《中國歷史十五講》第1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短短的百十字,涉及玉的產生、玉曾為武器、玉的品性、先民的審美意識和玉作為禮器在宗教信仰中扮演的角色,此段表述,可謂厚重。
提及這些,絕無賣弄自己閱讀的涉獵之廣,意在表達自己的驚奇:玉可以雕琢的物件真多!玉的身影挾裹在中國歷史5000年以上,“其興亦勃,其衰亦忽”的朝代興替里,鑲嵌在中國古典文學和歷史典籍中。它經見了中國有史以來的歲月長河,滄桑變遷,是與中國的歷史、文化和宗教信仰同演進同發展。中國玉的歷史、文化源遠流長!
更有甚者,玉文化淫浸在中國的文詞里,有著近乎圣潔的審美寓意:玉宇、玉兔、玉帛、玉體、玉女、玉音、玉照、玉皇大帝、玉樹臨風、玉潔冰清、玉石俱焚,亭亭玉立、金衣玉食、寧為玉碎,勿為瓦全……可以說玉代表著純潔與美麗,和美好是同義語。
與玉有緣,不僅僅是因為給妻子買過玉質的笑面佛小物件,更主要是伴隨自己三十余年的篆刻經歷。自己學篆刻,大抵始于20世紀的八十年代初,距今三十余年。那時自己大專畢業留校在圖書館工作,工余除了偶有的友朋聚飲,氣盛未婚的年輕人,多數獨處的時間是在讀書、繪畫、書法和篆刻的天地里穿行。自然也就知道了,20世紀80年代,一方壽山印石價值38萬的傳聞。玉,作為王之佩,石之精,在初涉者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到今天,雖一年里所刻也就三五至十余方不等,行世的尚未過千,卻始終自豪于篆刻是自己喜好的才藝,更主要的是篆刻歷練了自己的靜氣。人生在世,難免鍋碗磕碰,臉紅脖子粗,混社會不是活自己,人際處理也就是眼下所說的情商,你還真不能當兒戲。認真是一種必須!能換位思考者謂之明事理,與之相處好說;遇了一切以自己為中心者,你就得調整自己,否則,你就會成天感覺自己生活在漩渦里,郁悶,憋氣。時間久了,不壞了自己的身心才是怪事兒。好在自己有此一技,天長日久,自留的印譜中竟然能集聚成冊,成就感油然而生。這不,壯夫不為的雕蟲小技,竟也成一道靚麗風景。當然,由此得益,我就知曉了壽山、雞血、青田,乃至巴林、賀蘭等石材的質地和品名。這些石材雖不能完全稱玉,但多數可謂近玉,也就是如前所說“是較為純質的石材”。因玉有軟硬之分,軟者細潤,適合于刻鐵線篆,纖細均勻的線條給人以美感,終盡像宮廷里小而好的玩意,如瓊瑤的小說、清代書法之館閣體,有種御用文人的宮廷味,非我中意;硬者脆崩,適于漢印。漢印的印風,猶書法中蘇軾、米芾、黃山谷,行筆滋肆,癲狂任性,與懷素、張旭的熱情奔放,線條飛揚相較,是一種工整中不逾矩的打開,非常人能及。極喜漢印的刀法,斧鑿之痕,粗獷而雄健,豪放而率性,可惜只有白文。有人說篆刻中“三法”即篆法、刀法、章法,“篆七刀三”,我不如此以為:篆法是基礎功底,在制印中當然重要,但忽略了刀法、章法也說不過去。何況石材與刀質在十成中也該占點比例吧。石材是玉當然更好啊,奢侈么!由此,脆崩還是細潤便成了自己的口頭禪。有趣的是,曾有兩次新疆之行,了解了和田玉中羊脂玉為極品,當然已很少見;也曾在維人的攤點買回瑪瑙石刻不動,深為自己不識石材的軟硬羞慚,于是又懷戀起藍田玉的脆崩,和篆刀游走在印石上滋啦之聲的節奏,那簡直就是在聽音樂——
至今,自己的文案和辦公桌上,放著兩對近玉鎮紙和一個筆架,雖說制作工藝談不得精美,但玉的端莊,玉的寧馨佇立在那里。當自己習字書寫間隙,點一支煙與之對視,嗟嘆,不知不覺間,玉就在你身邊!
后來看過賭石的報道,前兩年也曾聆聽葉廣芩先生講述其中意趣。有不少賭石之人,有一夜暴富,喜不自禁的癡迷,也有傾家蕩產,人生輪空的瘋癲。心知,賭石者,賭玉也。
一般的說法,玉是文人雅士把玩的東西,小資了一些。其實錯。玉是國學文化的分支之一,其中滋味只有涉之深者知。
十月中,欣逢陜西地礦總公司相邀到其屬下漢元公司采風,一睹中華彩玉和金香玉的顏容。結識了趙廷周、劉建勤、白林科、何淑萍等信心滿滿的總公司一班人;乘大巴經西漢高速,到漢中,參觀漢中黃玉工藝廠,聆聽漢元公司總經理王峰介紹玉和玉礦的發展規劃。經他一說,知道了玉的種類如和田、岫巖、獨山、綠松,雞血、壽山、琥珀盡也在其中;知道了玉的加工須經切割、相料、雕刻、柔光等幾道工藝;特別是其重點推薦的“金香玉”,讓我感覺自己步入了另一番天地;去南鄭,沿著曲徑盤桓,甚至有些顛簸的米倉古道——紅軍路,深入與四川通江縣交匯的碑壩崇山峻嶺中的露天礦區。累是累了點,可巴山深處的綠蔭,路基下河流對岸和河道里形狀各異的火山巖,均植入記憶,鑲嵌進腦海。直觀地看到,煙熏火燎過鏤空的巨石,紋理清晰,巖層舒展的崖壁,附近山體里溶洞中喀斯特地貌的石鐘乳——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究竟是用什么篆刻刀,把這些野外的景觀雕琢得如此斑駁陸離,絢麗多姿?同時也瞑目猜想,若干億年前那場火山爆發并由此引發的地殼裂變時,沖天的赤橙色巖漿噴灑一刻的壯觀!震撼一詞,如同“親自”眼下用得有些爛,但用在眼前所見,是恰如其分,絕不為過!
同行的著名文化學者肖云儒,三位魯迅文學獎得主吳克敬、閻安、大解,《人民文學》總編辦主任楊海蒂等,一路多有趣談。尤其是克敬兄在工藝廠所撿的一塊寸余柱狀半邊廢料,是金香玉的成色,形影不離地緊攥手中,兩天下來色澤燦然,竟如打漿。錳含量多,呈醬紫色,猶如沉香,莊重里有種安然和寧祥。他的這塊半邊玉,成了采風沿途車廂里的嚼頭。他講將以此塊《半邊玉》的名稱來做此次采風文章。期待了!正因為對金香玉的認知,所以在聯誼時,我自擬了“神采合和金香玉,氣韻協諧石脂凝”的楹聯相贈。
此次采風,讓我路經串綴起玉、寓、遇三字的聯想:見識了玉的本身,是與玉的相遇;而與玉的相遇,又讓我更多地了解了玉的寓意。生活中男戴菩薩女戴佛的說詞即為一例。暗含著人們尋求美好生活的祝祈!世間萬物,某一物事,只要賦予了文化,人們一般都會敬重。物件的升值,其實是在收藏圈的共同認知。對不喜者而言,玉還是石頭。
到今天不以為自己是行內人,但凡只是初級的了解,知道分子而已。
開初,謀篇時想將本文命名為《玉里春秋》,說說自己所知道的玉的典籍與掌故,尤其是自己的感知,可是怎么想怎么就多了歷史的滄桑變遷。歌詞里“幾多風雨幾多春秋”,說的是年輪與歲月;春秋筆法,寓意史官無諂媚阿諛,秉筆直書,如實記事;春秋戰國,更是說的紀元前中國的一段精彩歷史;而《春秋》一書,本身就是史官左丘明所著的一本史書,思來想去與玉扯不到一處,這便改了現名。
行筆至此,忽覺自己看見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如滾滾紅塵云煙般稍縱即逝,而那些文物,那些歷史遺跡,那些被中國歷史積淀,厚重文化打漿了的玉,卻有著恒久綿長的影像,鑲嵌在中華民族璀璨炫目的史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