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健聰
夢也何曾到謝橋
◎高健聰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凌晨,城市最喧嘩的街道也異常寧靜。臺風席卷的季節,屋外樹影婆娑,充滿流暢酣然的風的味道。是夜,屏息聽窗外的聲音,只有寂靜的風在呼嘯。漫漫的孤獨的長夜,最適合一個人,一個人回憶舊日。
夢回千里,徒相見
我還會時常夢到那個校園。映在墻上的輪廊早已不是那個矮矮的女孩,垂在身后的馬尾已被歲月梳剪成披肩發,發梢在肩上卷出一個溫暖的弧度,隨著我的腳步輕輕拂過臉頰。
夢中,校園沐浴著模糊的夜色,沿著階梯,一路走上去,輕薄的灰塵在腳下懶散地飛揚。三樓。左轉。手指貪婪地劃過墻壁,劃過一段段光陰、塵埃,直到指尖觸到那熟悉的門,一切戛然而止。
窗外星月淡淡。
門外的我,像一個歲月的小偷,輕輕將耳朵貼向門。
耳畔傳來若有若無的誓言,熟悉的音量和語調讓我的心隱隱作痛。
在淚水涌出眼眶的那一秒,我不顧一切將門推開,刺目的光細碎地閃耀在我眼前。我努力睜開眼,在那片光芒中尋找熟悉的身影。
“謝橋,她是誰呀?”
他身旁的女孩輕聲問道。于是,他清秀的面孔緩緩轉向我,溫柔的眼神如同白鴿的翅膀掠過我倉皇失措的臉。
永夜初晗,余生散
那是我記憶中最冷的冬天,附近存放爆竹的地方起了火,連成一片的房子多米諾骨牌般悉數葬身火海。當放學晚歸的我看到這一幕時,大腦毫無征兆地一片空白,而眼前卻是一片漆黑,只記得整個世界充斥著火光、尖叫以及撕裂般的哭聲,像一場沉睡不醒的噩夢。
醒來的我得知再不會見到父母后,變得異常沉默,陰沉得不像十幾歲的孩子。我充滿了憤怒,卻不知道自己該恨什么。
后來,謝伯伯出現了,那時候他是國內有名的心理學家,而我是因為意外事故造成人格缺陷的問題少年。在那個夏天快要結束時,我同謝伯伯和他的家人生活在了一起。也正是那個夏天,我和他初見。當時他穿著一件筆挺的襯衫,衣領潔白,一只手搭在木門把手上,看著謝伯伯和我,白馬般溫柔的眼神輕輕落在我身上。
他說:“你好,我是謝橋。”
而我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全然沒有反應。
“謝橋,夢也累了,讓她先休息吧。”謝伯伯說著拎起我的書包,帶我走上二樓的小臥室,那是一間格外干凈的女生的房間,有粉色的窗簾、粉色的被單,還有墻壁上可愛的云朵圖案,可我躺在床上,被子蓋到頭頂,只想把自己藏進深深的黑暗里。
隔著薄薄的地板,我能聽到樓下杯碗碰撞的聲音、謝伯伯和他妻子聊天的聲音,還有電視里傳出的歡快音調。就在這時,木門“吱呀”一聲,我悄悄拉下一點兒被子,借窗外微弱的光,看到謝橋高大的身影。我慌忙又蓋上被子,直到他關上門走出去,我才再次探出頭來,看到桌上安靜地放著一杯水,一份晚餐。
歲月靜好,癡心怨
謝伯伯一直堅持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把我當作一般的孩子,這像是一種自我催眠。可我知道,我終究和別人不一樣。
我每天坐在教室的角落,對著空白的書本發呆,但在別人眼中,這叫孤傲。因此,他們看我時,總是浮現出一種嫌惡的神情,而我早已習慣于看別人臉上的那種神情,那讓我覺得安全。因為我知道,我再也沒什么能夠失去的東西了。然而他們對我的厭惡遠不止于此,就像那天。
“啪”!一聲巨響打破了教室的寧靜,全班的目光齊刷刷向我和我面前的女孩,以及滿地散亂的書投來。“黎夢也,你整天裝什么清高!不就是被謝家收養了嗎,你當你是誰呀!說白了,不過是個孤兒,不過是謝家的累贅!”原本我只是靜靜地看著被扔到地上的書本,心想:她一口氣說那么多話,不會憋死嗎?然而“孤兒”“累贅”還是傳入了我的耳中,刺痛了我的心。
我緩緩抬起頭,看到她一臉囂張的神情。
“怎么,被我說中了……”
“你鬧夠了嗎!”她話還沒說完,窗外傳來的聲音著實把所有人嚇了一跳,是謝橋。他快步走到我身旁,向那個女孩低吼道:“滾!如果再讓我看見你欺負夢也,信不信我讓你在學校消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謝橋發火,像一頭獅子,自然流露出王者的氣勢,讓人望而生畏。那個女生悻悻而去,他轉過身,嘴角早已掛上了溫暖的笑容,清眸中波光瀲滟。他緊緊握住我冰涼的手,俯身在我耳畔輕聲說:“夢也,別怕,我一直在。”
我很久沒哭過了,可那一刻,我很想放聲大哭。
一期一會,亦未眠
我發現自己根本不適合呆在那間教室,于是我決定逃課。沿著大路一直走到小徑,翻過巖石,走上靠海的石板路,意識到身后有不曾間斷的腳步聲時,我停下身,回過頭就看到穿著整齊的謝橋,他抿著嘴,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兩年來,他早已學會了和我的交流方式,我不和他說話,他也決不開口他會用無聲的方式和我交流,比如餐后在我附近放一份布丁,比如每天從門縫里塞一張紙條,再比如,上學時悄無聲息地跟在我身后
我轉過身繼續走,他一直跟著我,直到小路盡頭。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微微低下頭,凝視著我:“夢也,你到底要去哪兒?”我沒有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因為在這里我無處可去。
于是我瞥了他一眼,調轉方向繼續向前。
他追過來,堅實的手臂攔住我:“要是你愿意,跟我走。”
說實話,除了跟著他,我的確別無選擇,那天我們去了海邊,兩個人就坐在沙灘上,看著遠處的海岸線,呼嘯的海風撲面而來,直到夜空中繁星璀璨,在深遂而寧靜中,我們才意識到該回家了。
謝伯伯沒有因為我們逃課而苛責我,只是準許我可以暫時不去學校,而謝橋卻被他媽媽教訓了一頓。我躺在床上,隱約聽到她向謝伯伯抱怨:“才不到兩年,就帶謝橋逃課以后指不定鬧出什么事。”
“夢也只是個孩子而已。”
再晚一些,我聽到輕叩木門的聲響,接著便聽到熟悉的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興奮:“夢也,你知道嗎?這是我十八年來,第一次那么開心。”
我沒有吭聲,盡力把整個人埋在被子里,直到他關上門走出去,我才發覺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哭了。
傷痛時光,淚封緘
住在謝伯伯家的第四年,我看起來不再像從前那么陰郁,至少對謝橋,我顯得明朗了許多。他總有很多話跟我說,有許多東西同我分享,我雖然沉默,卻不再疏離他。
對于謝伯伯來說,這顯然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很快有記者來到家里,拍下我和謝伯伯一家在一起的照片。后來,在那本專門研究心理學的雜志上,我看到了那篇報道,以及那張看起來傻兮兮的照片,那里面長篇大論分析了我的心理變化,還提出了“自然治療”,而謝伯伯對我的“自然治療”,就是讓他的兒子謝橋照顧我,保護我,并成為我唯一的朋友。
那天開始,我開始下意識地疏遠謝橋,就像我第一天來到這幢房子,對一切都顯得十分冷淡。
對于我的變化,謝橋顯得有些困惑,甚至無措。許多次,他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而我卻不再看他的眼睛。每天我除了在教室里發呆,就是躲在房間里睡覺。然而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在上學的路上攔住我:“夢也,為什么躲著我?我做錯了什么?”說著,他看向我,那眸光,似密密的網,將我深深籠罩。看著他一臉的疑惑,我輕笑道:“這也是你爸爸治療的一部分嗎?”許久,他啞聲說道:“夢也,不是這樣的。”“那你……”我的話沒有說完,卻被他一把推開。當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躺在了血泊中。我不記得我們是怎樣被肇事司機送去醫院的,只記得當時醫生神情凝重:“恐怕會昏迷一輩子。”
他媽媽得知消息的瞬間,像是瘋了,拳腳相加地在我身上招呼起來,好像要把她積壓多年的不滿都發泄在我身上。謝伯伯攔住了她,她號啕大哭,聲嘶力竭,聲音在醫院走廊的上空回響。
直到入夜,她才慢慢冷靜下來中,站起身,指著我對謝伯伯說:“送她走。”
我求之不得,真的。
不過在離開前,我偷偷溜進病房,看了謝橋最后一眼。他嘴角微勾,面容平靜,像在等待一個蘇醒的契機。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任淚水肆意流淌:“你知道嗎?當我在救濟所的時候,所有人都說,這個可憐的女孩兒,她的人生已經毀了。可是你出現了,像超人,像蜘蛛俠,像綠巨人,像所有科幻片中的英雄,奮不顧身地前來拯救我這顆瀕死的心。為了這份美好,我不如去死。謝橋,如果我的離開能換回你的蘇醒,那么,再見。”
百轉千回,候汝還
我去郵局寄信。
天已經很冷了,我圍著長長的棉麻圍巾,戴著手套,把信封往郵筒里一扔,對著掌心拼命哈氣。
抬頭,隔著一條街,我看到了謝橋。
是的,是他。在我離開的兩年里,通過各種途徑了解了他的情況,得知他在國內外各類名醫的診治下蘇醒后,我松了一口氣,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但我沒有想到,我會再次遇到他,或者說,被他找到。
隔著車水馬龍的街道,我們深深地對視。
誰也沒有走向對方。
漸漸地,他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并將雙手合在嘴邊,一遍一遍向我對著口型。
我仔細辨認了好久。
他說:“對不起。”
“我知道。”
“我愛你。”
對不起——沒能好好保護你。
我知道——不能永遠陪在你身邊。
我愛你——我依然愛你。
我含著淚水,強忍著揮手的沖動,慢慢轉身,一步一步走,越走越遠。
謝橋,再見。
不——永別。
良辰美景,奈何天
“所以呢,你到底寄出了什么?”Lois問我。
Lois是這兩年我最好的朋友,離開謝家后,我到處打工,去餐廳當服務生,去書店當店員,去服裝店當導購員……我沒有學歷,只能做這些低收入的工作。
后來,我去夜店當了包房公主,并結識了Lois。
“我的病歷分析報告。”我蜷在僅容一人的沙發上,慢慢抬起頭。
“AIDS。”
呵,一切都結束了。
沉默了許久,她突然問我:“黎夢也,你怕死嗎?”
“你覺得呢?”我笑道。
“那你還怕同他相愛嗎?”
“怕,我怕生不如死。”
Lois點燃一支煙,悠然地吐出兩個完整的煙圈,她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黎夢也,去找他吧,如果結果不好,就馬上去死,這樣的話,就能好好相愛了吧!”
我從沒聽過誰這樣勸人,可她端著一本正經的神情。
尾聲
我真的去了。
我坐上北上的列車,沿著他的足跡,一路向北。
幾天前,我收到他從西伯利亞寄來的明信片。他寫道:夢也,我就要看到全世界最美的雪了。那是多年前我們的約定,我怎么忍心讓他只身一人去實現。
準備進入西伯利亞的前一天,因為暴雪封路,我同一隊人窩在邊境的一間酒館里,和他們一起喝了幾杯酒,老板說起不久前的雪崩,搖頭嘆息:“足足有十八人遇難……”
我的心懸起來,聽他繼續說下去:“有個小伙子,二十歲左右,第一次來,在我這里住了兩天,我還幫他寄了張明信片,沒想到遇上這種事。”
我的手抖得厲害,酒從杯子里灑出來,我結結巴巴地對老板說,能不能再給我一杯酒。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我眼花起來,可腦海里回憶的畫面卻如此清晰。
我還記得很久以前我們一起讀過的那首詩,當時他讀給我聽,我至今還記得幾句:
大雪落在我銹跡斑斑的氣管和肺葉上。
今夜,我的噪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
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國境線的舞會停止,
大雪落向我們各自孤單的命運。
我歌唱了這寒冷的春天,
我歌唱了這廢墟,
然后我又將沉默不語。
我在人聲喧鬧的酒館里大聲朗誦這首詩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著我,我記得當時我是笑著的,可他們都說,我哭了。
(作者系山東省濟寧市兗州區第一中學高二一班學生)
(責任編輯劉月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