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
A
73歲的將軍焦灼地等待著故人來訪。他和即將來訪的康拉德,已經有四十一年未曾謀面。
將軍住在奧匈帝國的一處莊園里。陪伴他的只有仆人和他九十九歲的奶娘。這是座古老的莊園,有著很多古老的故事。我們不妨先聽一聽關于將軍父親的那部分。他的父親在巴黎使館當信使時,認識了伯爵的女兒。他對她說:“我們那里人的感情更強烈、更致命”。一年之后,女孩嫁給了他。剛開始,莊園給她帶來過慰藉,它是那么大,森林和群山擋住了平原。冬天時大雪封住了莊園,就像一支寂靜無聲、嚴陣以待的攻城軍隊。夜里,獐子和麋鹿走出密林,站在雪地。寒霜將野狼從雪嶺里趕出,仆人和獵手們將用柴薪做成的火把插在莊園周圍,在火光魅力的誘引下,狼群縮著身子在院子里轉來轉去。男人喜歡打獵,不分白天黑夜;假若沒有遇到獵物,或者趕上了禁獵區,他就會打狐貍和烏鴉。他好像要殺死誰,好像無時無刻不準備復仇。妻子禁止并遠離一切能讓她想到打獵的東西,比如槍支、子彈帶、古代弓箭或鳥類標本。可男人還是修建了獵宮:壁爐前披著四張熊皮,墻上掛滿了雪白的綿羊皮。他還養了一大群狼狗、特蘭西瓦尼亞獵犬和維希拉獵犬,那里還住了三位飼養冠鷹的訓鷹師。
他們似乎過著美滿的生活。有一次國王駕臨,下榻在他們莊園。他同女人招人跳了舞,并與她攀談。女人眼里噙著淚花。沒有人知道國王跟她談了什么。她是外國人,在跳舞時哭了。周圍人談論了很久很久。
他們有了個兒子。就是將軍。他自小體弱多病。
B
他是北京土生土長的男孩。聰慧帥氣,博覽群書,又難得的不油腔滑調。他讀的北京醫科大學,一讀就是六年。畢業時,他突然對心理學感興趣了。于是報考了中央音樂學院的心理學研究生。就像以前上天經常眷顧他的那樣,他順利考上了。他的導師是系主任,對他喜愛有加。誰不喜歡聰明、帥氣、自信的男孩?讀了一年后,由于運動的影響,導師的丈夫被免職隔離,導師也感覺到自己岌岌可危前程未卜,于是對他說,我可能也要被審查,難免影響到你,你還是去國外讀研究生吧。走得越遠越好。男孩就聽了導師的話。他打聽到他這個專業,似乎只有奧地利和德國才有。于是就想遠赴歐洲。可是護照又很難辦。他發現要想去那里,只有一條途徑:坐火車從俄羅斯到匈牙利,然后再從匈牙利轉赴奧地利或德國。
他跟家里商量好,懷里揣著兩百美元,從北京站上了火車。后來他說,從上火車他就開始哭,一直哭到俄羅斯。到了匈牙利后,他才發現,想要去奧地利太難了。他不得不羈留在布達佩斯。那年他二十五歲。當時他對匈牙利的印象只有兩個:一個是在中學時代就能背誦的裴多菲詩《自由與愛情》;另一個是他學習鋼琴時,能完整彈出的第一只曲子——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5號》。
A
將軍被父親送到一所軍事訓練學校。跟同學康拉德成了摯友。從一同寄宿的第一刻起,他倆就像母親子宮里的一對單卵雙胞胎。他們之間的友誼是那么嚴肅而沉默。就像所有觸及生命本質的偉大情感那樣,它包括了羞愧和負罪感。一個人不可能毫無負罪感地將另外一個人從他人手中奪過來。將軍體弱多病,但是醫生們說,他并沒有病,只是有患病傾向。男孩跟他父親說,我不怕,只要讓康拉德跟我們在一起。康拉德的家庭并不富裕,他希望他夏天能來他們家居住。
從康拉德來之后,少年將軍不再孤獨,也不再生病。在他的血脈里所負載的教養、那些來自家鄉、來自母親性情的教養要求他,不能談論心痛之事,而是默默地承受它。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徹底閉口不談,這就是他接受的家教。但是沒有愛他無法生存。這也是他繼承到的。在將軍和康拉德的關系里,有著某種柔情、嚴肅、無條件和悲劇性,這種友誼的光芒讓嘲諷者繳械。在青春期,他們依舊純潔地活著,友誼就像一頂具有魔法的斗篷罩住了他們年輕的生活,像是做出補償,讓其他人備受折磨,將所有好奇和不安驅逐到黯淡無光的幽冥世界。
B
他到了布達佩斯后,才驀然想起自己根本不會匈牙利語。而當時的匈牙利人,能講英語的人也非常少。我們很難理解這個孤身來到歐洲的年輕男人,站在多瑙河邊時,內心里是如何的茫然、恐懼、焦慮和絕望?他有沒有望著河對岸的漁人堡哭泣?他有沒有看著多瑙河水有過輕生的念頭?無從考證,你沒辦法去問一個人到中年的人經歷過的那些慘烈往事。他唯一的好運氣是,一個禮拜后,他有了第一位女朋友。這樣他就不用擔心自己住宿的問題。
此后三年,他幾乎沒用母語說過話,偶爾給家里打長途電話,撥號前先在電話旁放一只手表,壓一張字條,上邊寫好想說的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患了語言功能分裂癥。
他開始行醫,給人針灸。他以前從來沒有給人針灸過,只是學過一年的中醫課。不過他們非常喜歡這個騎著自行車跑來跑去的中國男人,并且對他手上那些神奇的銀針報以對古老東方古國的旖旎想象。可是一九九二年春天,他被移民局認定為一個非法行醫、與黑社會勾結的不受歡迎的人,失掉了合法的居留身份。那段時間,他得了抑郁癥,將自己囚禁在房間里,害怕出門會遇到警察,懸廊上鄰居的腳步重了些,他都會緊張得心驚肉跳。
A
二十二歲時,將軍拜訪康拉德的父母,才發現康拉德家境窘迫。康拉德說,如果我需要一副新的馬具,父母就得三個月不吃肉;如果我在一頓晚餐上給侍者小費,父親就得一個月不抽雪茄。他二十二年就是這樣過來的。父母先是賣掉家具,然后賣掉院子、土地和房子,他才完成學業。將軍為自己優渥的家庭感到羞愧。在離開的時候,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在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好像彼此都欠了對方什么。這一切,不可能用言語道清。
康拉德喜歡音樂,一聽到音樂就會臉色煞白。將軍的父親說,康拉德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軍人。
他們都當了兵。他們仍是好朋友,經常在光線昏暗的房間里聊到天亮。康拉德談論書籍,將軍談論生活。康拉德沒有錢享受生活,從軍對他來說是一項職業。將軍感覺到,他們友誼的結盟要比所有致命的人際關系更要復雜、更加脆弱,必須把它從金錢、嫉妒、幼稚的陰影里拯救出來。這談何容易。將軍要康拉德跟他分享財產,但是康拉德說,他一個銅板也不能接受。康拉德如同一個魔法師,喜歡在家中思考人類與萬象的意義,最喜歡讀有關人類共同生存的歷史和社會發展的英文著作。將軍則喜歡跟馬術、旅游有關的讀物。他們之所以彼此喜歡,是因為他們都寬恕了對方身上帶著的原罪:康拉德寬恕了朋友的財富,將軍寬恕了康拉德的貧窮。有時當康拉德用非常友好、傲慢、漫不經心的口吻挖苦將軍對世界的體驗時,嗓音里也能讓人察覺到某種因充滿欲望而焦渴的吞咽聲。endprint
后來,將軍結了婚。夫人克麗絲蒂娜是康拉德介紹給他的。后來,康拉德突然不辭而別,這一別就是四十一年。在他們重逢的時候,他們都已經七十三歲了。
B
從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九年,他在布達佩斯沒有房子,都是住在朋友家里。匈牙利人純樸、善良,有著草原匈奴后裔的直爽。經常是朋友A去旅行,把鑰匙留給他,一住就一個月,等A回來,B又會把自己家的鑰匙遞給他。他這樣行走在布達佩斯,內心百感交集。心理學研究生沒有讀成,自己卻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浪者。一九九九年,有人送了他一本克勞斯瑙霍爾考伊小說集,他就這樣偶然讀起了匈語小說,剛開始十個字里有九個不認識,差不多每個字都要查字典。他想反正查也查了,不如干脆練練翻譯。于是他花了一個月時間,譯出了第一個短篇,譯完以后才聽人說起克勞斯瑙霍爾考伊是當代匈牙利作家里文字最難懂的。他因此生出了信心。事后回想起來,他說自己雖然不信宗教,但總覺得某種力量在推動你,安排你。
有一天,他當鼓手的弟弟跟出版社的一位朋友吃飯,朋友說,社里想翻譯凱爾泰斯的小說,但是找不到好的譯者。這一年凱爾泰斯剛獲諾貝爾文學獎。弟弟在跟母親閑聊時提到此事,母親立即給出版社打電話說,我兒子能譯。出版社說,那先試試吧。出版社對他一無所知,感覺沒底,所以老追著他要看樣章,他自己忐忑不安,覺得這本書太難讀了,生怕出版社看了幾十頁打退堂鼓,所以硬是不給樣章,直到交稿時間到了,才惴惴不安地交出整本《英國旗》譯稿。
編輯回信告訴他,從未有過這樣的閱讀體驗,這對讀者也是一個挑戰。他舒了口氣。
此后,他先后翻譯了《另一個人》《命運無常》《船夫日記》,成了著名翻譯家。也就是在這時,他知道了馬洛伊.山多爾。這是他和他的第一次相逢。凱爾泰斯曾經在《船夫日記》里多次提到馬洛伊,將他與托馬斯·曼相提并論,稱他為“民族精神的哺育者”。他閱讀了大量馬洛伊的小說,并深深地愛上了那些迷人的文字。當后來中國的出版社讓他推薦馬洛伊的小說時,他推薦了自己喜歡的幾本,并且攬下了《燭燼》的翻譯工作。
他覺得,《燭燼》用莎士比亞式的語言懷念逝去的帝國時代,以及隨之逝去的貴族品德和君子情誼,悲劇的根源不是一時的軟弱,而是世界秩序坍塌時人們傳統道德觀念的動搖。美德喪失,坍塌的又何止是友誼。
A
寒暄之后,康拉德給將軍講述在熱帶的磨難和經歷。康拉德又問起將軍的夫人克麗絲蒂娜。將軍說,在康拉德離開后八年,她就死了。他這時沒有告訴康拉德,八年里他沒有跟克麗絲蒂娜說過一句話,獨自住在湖邊。
將軍說,他一直不明白康拉德為何脫掉軍裝突然出走。將軍一直相信,康拉德早晚有一天會回來,會寫信給他。將軍說,他們的重逢,將是他們的終結。生命的終結,一切的終結,至今為止賦予他們生命以內容和張力的所有的一切,因為隱藏在他們心底的秘密,有著某種特別的能量。將軍說,這四十一年里,他時刻都在準備著康拉德的到來,就像決斗者必須決斗一樣。即便在“決斗”中喪生,也不虧欠任何人。他像一位職業擊劍手那樣每天訓練。依靠記憶,不讓孤獨和時間的欣狂往心里和靈魂里放入任何東西。換句話說,將軍認為康德拉的不辭而別有著巨大的陰謀。這陰謀是否存在,將軍一直想了四十一年。但是康拉德說,他不欠任何人的任何東西,他按照規定辭掉了軍銜,沒留下任何不清白的欠賬,沒向任何人做過自己未能恪守的承諾。
將軍堅信,康拉德的離開,跟走前那一天的打獵有關。那么,讓將軍困惑了四十一年的疑惑是什么?讓我告訴你,將軍想知道,在密林狩獵時,當康拉德舉起獵槍向將軍瞄準并想殺死他時,是不是受到了殺戮詭異的誘惑?將軍想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康拉德跟克麗絲蒂娜密謀所為——打獵時殺掉將軍,然后遠赴他鄉。
答案是什么?我突然不想講下去了。這是一部優雅、有著幽暗光亮和云雀般迷人叫聲的小說。我喜歡里面的將軍。他承受著一場長達四十一年的心理戰爭。追憶、拷問、等待、在絕望中等待著真相的來臨。這就是將軍在經歷了狩獵清晨后全部的生命內容。如普魯斯特在追問時光時發現世界的本質一樣,將軍也在追問中拓展了了自己對時間、對階級、對友誼、對忠誠、對背叛、對女人、對懲罰、對妒忌、對懦弱、對愛情、對帝國、對道德、對丑惡的理解。說實話,他的疑惑并沒有得到臆想中的答案,可是又有何關系?即將到來的死亡會給他最好的答案,在死亡面前,一切歸于虛無,就像即將熄滅的蠟燭。人對于一切都會變得那么明白,會懂得萬事萬物的真諦,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可怕、乏味地周而復始。
所以,將軍和康拉德交談到最后也沒有任何結果。他們一聲不響地走下樓梯,幾個男仆忙舉著蠟燭,拿著大衣和禮帽迎了過來。在對面的大門前,車輪在白色鵝卵石路面上碾得咯吱作響。他們默默告別,無言地握手;兩個人全都深深嘆息。
這本書的名字叫《燭燼》。他的作者是馬洛伊·山多爾,1942年圣誕節問世。
B
他的名字叫余澤民。他住在布達佩斯。他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女兒的肩膀上有一對翅膀,他一直覺得她就是天使。兒子剛剛三歲,像他小時候一樣帥氣可愛。他還留著長頭發,眼神清潔。在中歐和東歐最大的淡水湖巴拉頓湖邊的酒吧里,他給我們點了當地最有名的甜點和啤酒。甜點的名字我忘記了,其中有一款,有朗姆酒的味道。他坐在我對面滔滔不絕地說著話。他的中國話還像以前那樣流利自然。
這是認識他十年后的第一次重逢。他一點都沒老,而我卻兩鬢斑白。
注:本文有參考康慨《余澤民:瘋狂的翻譯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