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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嬰

2016-08-05 09:08:52王珂
最推理 2016年6期

王珂

鍥子 II 殘陽血影

暗黑色一攏的山脈欲刺破大地,仿佛由地獄深淵伸出來的黑色巨掌。除了帶來無盡的冰寒,剩下的都是無邊的絕望。

它們是兩匹狼,怒睜著暗綠色的狼瞳在微暮天光里,死死盯著他。

他是一名少年,處在環繞的陰影中,無法看清楚他的目光。

兩匹狼被少年的咆哮震懾。少年挾風撲了上來,但狼是最敏捷的猛獸,它們跳出了少年的攻擊范圍。

其中耳朵有殘的一匹狼張嘴咬住了他的腳踝。

另外一匹尾巴長些的狼張開了血盆大口,躍起咬向少年的脖頸。

殘耳狼更用力地深咬少年的腳踝,但很快,殘耳狼發覺咬住的根本不像人,像一塊石頭。

就在暮靄的冷光中,殘耳狼看清楚了少年的面容。

這是一張怎樣的臉啊,這張臉上布滿了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傷疤。而最令殘耳狼心驚膽戰的是少年的眸子,那是一雙好似浸透了遙遠天山萬年冰雪的眸子。

殘耳狼沒原因地松開牙,少年不管殘耳狼,眼神里爆射出一道寒芒,在長尾狼咬住他脖子的同一剎那,他也張開了嘴,死死咬住了長尾狼的喉嚨。

血、肉同皮毛混在一起的味道像是無法說出口的魅藥,帶著巨大的苦澀血腥味,讓少年腦海里一陣瘋癲。

少年微微露出了牙齒。那是一排尖銳似鉤的牙齒,可穿透獵物生命的牙齒,就那么肆虐地暴露在山谷的寒風中。

長尾狼軟軟松開了嘴,從少年脖子上掉了下來。

殘耳狼眼中充滿了仇恨和憤怒,它發出一聲短促的狼嘯,沖向少年。

少年身子突地竄高,而后半空里狠砸了下去,砸中了殘耳狼的半邊身子。殘耳狼發出低低的哀鳴,不多會兒,沒了動靜。

遠陽漸落,山谷里蒙上一片死死的黑暗。這一場人狼之間的血斗不經意間就結束在黑暗到來的片刻,少年望著倒在血泊里的兩匹狼,方才冰一樣的目光有了細微的融化,一縷情愫游動出來,分明叫做憐憫。

憐憫它們,誰又會憐憫自己。

“漂亮!”一個圓衫青年男子,從一塊大石頭后面貓了出來。

圓衫青年帶著一抹陰笑對少年道:“做得好,只要聽我的話,我就遵守約定。”

第一章 II 明嶺縣

青州明嶺縣。

平靜安詳的地方,北有一座遮天蔽日的大山,名曰黑虎山。

這一日,從明嶺縣東南方向趕來一群難民。難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其中有兩個黑衣男子,一人背劍,另一人拎著一把鐵錘。

兩人在逃難難民中顯得格格不入。城門口有人大呼:“快走啊,城中紀家米鋪正在施粥,去晚了就趕不上了。”

待難民趕到紀家米鋪時,米鋪前前后后早已圍滿了三層人。一張張饑餓的面孔望向施粥的米鋪伙計,伙計們手里不停歇地舀粥、放粥,轉眼工夫,三大鐵鍋的米粥已經見了底。

“停下!”一個穿錦袍掛玉佩的青年,從米鋪外走了過來。

“少爺。”米鋪伙計連忙招呼。這青年正是紀家公子,紀梁。

紀梁身后跟著一位身姿輕盈的婦人,乃是他的娘子,寧素琴。

“你們這是在干嗎?”紀梁面帶不悅。

“少爺,我們按照老夫人的命令,在放粥。”米鋪伙計回答。

“胡鬧!老夫人歲數大了,腦袋不靈光,你們這一幫人也都腦袋進水了!”紀梁捧一把折扇,道,“這兩年青州境內都鬧饑荒,最寶貴的就是糧食了。這些糧食就是是數不盡的銀子,讓我把銀子施舍給叫花,休想!”

“收攤!”紀梁喝道。

米鋪伙計麻利地收拾了攤子,沒有搶到粥的難民哀求著、叫嚷著,希望紀家米鋪可以再多施一點米粥,只是紀梁已督促伙計封了鋪門。

大街上,一道道目光黯淡下去,伴著輕輕的嘆息。

“這幫黑心商人,讓我教訓教訓他們。”隱在人群里,短衣男子冷然道。

“莫動怒。”青衫男子攔住他,“米是他們的,放不放是他們的自由。”

“況且最應該放米的是縣衙,這群貪官寧可米糧爛在糧倉里,也不肯放糧。”青衫男子淡淡說。

青衫男子乃是大世神捕之一的鬼捕黎斯。短衣男子是他下屬,吳聞。

“唉!氣死我了。”吳聞瞪大了眼珠子,“難道沒別的辦法了,就眼睜睜瞧著這些難民餓死?”

“也未必。”黎斯嘴角上揚。

“大哥,你有辦法?”吳聞道。

黎斯眼望著人群攢動的明嶺縣長街:“我看明嶺縣衙離此地不遠,走吧。”

明嶺縣衙。

縣令司徒博的一雙眼睛瞇了好久,視線才從泛著紫色光澤的令牌上移開,看向黎斯和吳聞。

“果是皇上御賜的神捕令牌。”司徒博并非短見之人,他也熟知紫色神捕令的來歷。神捕令攜皇帝威澤,持神捕令之人可在地方縣府使縣首之責。

司徒博手中這塊神捕令除了皇威恩示,還撰書了神捕的名字——黎斯。

“司徒大人,可看好了。”黎斯笑了笑道。

“看好了,看好了。”司徒博將神捕令交還給黎斯。

“青州多舛,兩年大旱之后又是大澇,不少地方已有災民鬧事。圣上得到密報,青州地方官員私藏生糧變賣銀子,中飽私囊,這才讓青州難民餓了肚子。圣上已委派了多個執命大臣微服私訪進入青州,就是為了查辦這些貪官污吏。”黎斯正色道,“司徒大人為官多年,是個聰明人。這里面的道理,你應該懂了吧。”

“懂了。”司徒博立即叫來了縣衙管糧的官員,安排放糧事宜。

“黎大人,就算將縣衙全部存糧放出去,也不夠用啊。若要緩當今難民之禍,需要找人幫忙。”

“找誰?”

“明嶺縣紀家米鋪,紀梁。”司徒博道。

明嶺縣,紀府。

紀府管家認識司徒博,將司徒博、黎斯和吳聞一路引進了紀府。紀府庭院疊連,比從外面觀望的還要寬敞氣派。經過花廳時,黎斯眼光一瞥,從花廳門縫里,黎斯瞥到兩人,一男一女。

女的嬌秀端莊,男的溫文爾雅。兩人守在一張長桌旁,男子似在作畫,女子在觀賞。女子一會兒瞧瞧畫卷,一會兒又看看男子。

這女子黎斯還有些印象,她是紀梁的娘子,紀府少奶奶。

這位少奶奶對作畫公子還頗有別意,黎斯這般想。過一會兒,管家帶著黎斯來到了紀府正堂。

“司徒大人,我這就去請少爺,您稍等。”管家吩咐了丫鬟速上茶點后,轉身出了正堂,快步離開。

約莫一盞茶功夫,紀府管家大汗淋漓地奔了回來,帶著一臉尷尬地說:“司徒大人,實在抱歉。原來少爺去黑虎山里獵狼了,我這才剛知道。”

“獵狼?”黎斯喃喃說。

司徒博面有不悅:“他什么時候回來?”

“少奶奶說,少爺獵完狼后,大概酉時前后就直接去南市狗井了。”管家回稟。

“狗井?”黎斯輕笑道,“紀家少爺的嗜好還不少。”

狗井是鬧市勾欄之地中,專門用來斗狗的地方,將地面挖出半丈深的坑洞,稱作‘井。斗狗就在井里廝殺搏斗。

紀家少爺紀梁在南市就經營著一家狗井,除去米鋪外,狗井同樣給紀梁帶來了大筆財源。

“黎大人,你看……”司徒博看向黎斯。

“去狗井。”黎斯撂下三個字。

第二章 II 夏九嬰

申時,黑虎山密林。紀梁揮著描金綠葵扇,走在進山隊伍的最后面。

紀梁身旁一個滿臉麻子的男人,他是狗井的掌柜,叫黃丙水。認識他的人習慣叫他黃麻子。

隊伍最后面是一個破衣爛衫,披散著一頭亂發的少年。少年叫夏九嬰,是紀梁手下最低賤的一個奴仆。

“有發現了。”一個家奴小跑過來,“少爺,前面發現個狼窩。里面好像還有狼崽子。”

“好啊,看看去。”紀梁隨家奴來到懸崖邊緣,野草里傳來了小狼“唔,唔,唔!”的叫喚聲。紀梁興奮地想抓走小狼。

倏然,從密林里跳出了一匹全身純白的大狼。

白狼護崽,朝紀梁揮了一爪子,紀梁哪躲閃得及,手臂被劃拉出一個大血口子。紀梁害怕地大叫:“來人,來人啊!”

少年面帶病色,擋在紀梁身面。紀梁指著白狼喊:“我不要狼了。夏九嬰,你給我殺了這匹白狼!”

少年木訥的眼神轉望白狼,那空白的瞳孔里漸漸有了一抹深刻入骨髓的冰冷之意,白狼愣了愣,這空當兒紀梁和黃麻子已經帶著隊伍遠遠躲開了。他們忌憚這匹可怕的白狼。

白狼露出獠牙,深深弓下身子。而夏九嬰竟也是同樣的動作,雙手插進土里,弓著身子,兩只眼珠子貼近地面望向白狼。

白狼想不明白為何這個人類少年在模仿它的動作。白狼并不知道,九歲時,夏九嬰就徒手掐死過獨狼。夏九嬰今年十四歲,他已經殺死了不下十五匹野狼。對于野狼的每一個動作,夏九嬰都了如指掌,他更是將狼搏獵的動作運用在了自己身上。

白狼低吼,完美的身形縱向夏九嬰。

夏九嬰像泥鰍一樣緊貼地面從白狼腹下劃出,側身朝內一蹬,鬼魅般地出現在了白狼左邊,握緊的拳頭重擊在白狼肋骨上。

白狼大驚,猛獸天生的急速反應讓它團住身子,堪堪避開了夏九嬰的一拳。夏九嬰飛出一腳踢向狼頭,白狼不甘示弱,甩頭咬向夏九嬰腳踝。

夏九嬰腳踝被咬出深深的傷痕,白狼腦袋也遭受了一腳,一人一狼跳開,對視、對峙,互相喘著粗氣。

“咔!”白狼又成功地咬住了夏九嬰的左腿。夏九嬰吃痛地翻倒在地,后腰暴露在白狼口邊,這般好時機白狼哪里會錯過,它一口狠狠咬住夏九嬰后腰。夏九嬰一陣痛楚,雙目射出精光。在白狼咬住夏九嬰后腰的剎那,夏九嬰爆發出一股怪力,側身將白狼壓住,手肘死死鎖住白狼之喉。

后腰鮮血淋漓的撕裂,夏九嬰幾乎感受不到了。他的眼里翻滾出無盡的殺機、漫上一層層濃烈的寒冰,寒冰包裹著殺機,那是義無反顧的決絕。

白狼漸漸無法呼吸,狼眸彌撒出一層霧氣。白狼努力地將腦袋轉向后面,那里有一片生意盎然的雜草,白狼“啊啊嗚嗚”地艱難哀叫,像有話要講。

夏九嬰隨白狼望去。同一時刻,他的手肘狠狠壓了下去。

漸入黑夜的黑虎山只能讓人感受到一個字,冷。

夏九嬰從懸崖旁走進樹林,鮮血從他的腳踝、左腿、后腰一滴滴濺落,仿佛一路盛開了妖眩的紅花。

“白狼呢?”紀梁見到滿身是血的夏九嬰,先問這句。

“它死了,叼著……狼崽子跳下了懸崖。”夏九嬰開口,這是他進入黑虎山山崗子后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

酉時過半,明嶺縣南市照往常一樣熙熙攘攘。

南市盡頭左拐一條巷子有三間大屋,屋前豎著鮮紅刺眼的招牌——山海樓。

山海樓明面是茶樓,其實就是狗井。黎斯和吳聞,還有縣令司徒博在山海樓柜臺點了茶單,來到了一排平屋前。

撩開平屋厚布簾,有幾個執筆的押頭老先生。所謂押頭就是你看中了哪條狗,便下銀子押賭這條狗,押頭老先生為你留字“押賭”。

“洪老板這頭‘黑絲豹聽說在鄰近縣逞足了威風。其他狗只要見到它,都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正在押注的一名客人說。

黎斯同吳聞走進狗井內部,司徒博也跟了進去。

狗井內一排排椅凳呈環形圍繞,配有小桌,擱放茶水、瓜子。

狗井十分寬敞,可坐滿百人,中間便是所謂的井口。

斗狗在井內進行,客人俯觀斗狗全過程。此刻井里有兩條斗狗,兩條狗都是體型碩大的北方狼狗,兇狠剽悍。兩條大狗互相瞪著彼此,眼中血腥斗氣濃厚。

兩個狗主拉住斗狗,待井口金鑼一響,狗主松開斗狗,廝斗才正式開始。

時辰到了,伙計敲響了金鑼,狗主放開斗狗退入后面的隔室里。兩只斗狗如同奔跑的狂牛在井中重重碰撞在一起,血口白牙撕咬彼此,其中實力弱的斗狗被對手狠狠咬住了喉嚨,然后“咔嚓”一聲脖子被咬斷了。

狗井里響起了震耳的叫好聲,也有唾罵聲,唾罵者無疑是買錯了賭。

此時,井中一間被隔開的小室里。少年夏九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腦海里回憶著白天在黑虎山與白狼廝殺的一幕幕情景。

白狼最后那不甘、眷戀不舍的眼神,讓夏九嬰如同冰封的心臟猛烈跳動了幾下,但僅僅只有那幾下,很快又再次被無盡冰寒所凍結。

“夏九嬰,很快就輪到你出場了。”小室外有人嘿嘿笑了兩聲。

夏九嬰沒有理會,他木訥的雙眼望著黑洞洞的某個地方,漂浮著,沉淪著。

已經第五場了,擂主熱捧的黑絲豹出場了,它的主人是洪老板。

黑絲豹是藏獒同狼狗雜配而生的,體內流淌著藏獒桀驁不馴、兇猛嗜殺的血液。

黑絲豹的對手是一條黃色狼狗。黑絲豹高昂著腦袋,滿是不屑。

狼狗被激怒了,它張開血盆大嘴咬向黑絲豹的脖子。

黑絲豹在電光火石間一轉身,健壯的后腿踢中了狼狗腦袋。狼狗挾著一陣風撞到了井壁,又重重摔下來。

黑絲豹的實力讓眾觀客唏噓不已。

接下來的斗狗一場接連一場,黑絲豹毫無懸念地贏到了最后。

最后一場斗狗比較特殊,由狗井派遣一位少年挑戰斗狗擂主。正式挑戰前,要到押頭老先生處重新買賭。

在最后一聲戰鑼響前,井內另外一間寬敞許多的隔室里,滿臉陰寒的紀梁坐在室內。

門輕輕響動,黃麻子來了。

“少爺,您這招高妙啊。”黃麻子嘖嘖稱贊道,“先派黑絲豹打頭陣,讓觀客見識黑絲豹的威力,最后一場客人們肯定會花銀子買黑絲豹贏。嘿,但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少爺手里還有一張王牌——夏九嬰。”

“做生意要靠腦子,所有來看斗狗的都是賭徒而已。”紀梁用扇子壓了壓手掌心。

“去看看夏九嬰準備好了嗎?”紀梁吩咐說。

黃麻子低頭鉆出了門。

夏九嬰還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背下、臉上、心里漸漸變得同石床一樣冰寒。門“喀拉喀拉”響了起來,夏九嬰緩緩從石床上坐了起來。

黃麻子走進來,扔給夏九嬰一套新衣服:“穿上這套新衣服去吧,把滿是血污的破衣服扔了。”

夏九嬰瞧都沒瞧那套新衣,他像一個會走動的幽靈般走向門外。

井內有兩個入口,黑絲豹堵住左邊入口,夏九嬰邁著蹣跚的步伐從右邊入口走入井內。

夏九嬰還穿著染滿血污的舊衣,左腿和后腰露出顯目的血肉,同白狼搏殺留下的傷口還在往外淌血。

夏九嬰完全不在乎,他目光空洞地望著黑絲豹。

金鑼發出刺耳的“咣!”聲,一人一狗,兩個主角終于面對面了。

夏九嬰朝黑絲豹挪動了一步,黑絲豹拱動鼻翼,嗅著某種古怪的氣味。

夏九嬰呆滯空洞的眼神漸漸變了,凝成了一根針,扎在黑絲豹體內。

黑絲豹更困惑了,伴隨著夏九嬰邁出的第二步,黑絲豹做出了一個讓人詫異的舉動,它……往后退了一步。

“黑絲豹!上啊,往前沖!”

“……”

狗井之上的眾多觀客已經坐不住了,他們押了那么多銀子在黑絲豹身上。

當然這些躁動的人中不包括黎斯他們。

只是黎斯的吃驚并不亞于這些賭徒,他并非吃驚于黑絲豹的退卻,而是詫異井中少年所散發的殺氣。這股殺氣如同從冰封萬里的大海深處吹來的刺骨寒風,讓試圖接近少年的人不寒而栗。

狗同狼一樣,是最具有靈性的動物。黎斯相信黑絲豹也是被少年可怕的殺氣所震懾,所以才選擇后退。

只是,方圓之地,退又能退到哪里!?

夏九嬰走到黑絲豹咫尺前。黑絲豹那副比夏九嬰龐大些的身軀被擠在井壁側,恨不得井壁上有個洞立即鉆進去。

所有觀客都給黑絲豹叫起倒彩,接下來一瞬再次震驚了這幫滿腦子暴力的賭徒們。被貼上”無敵“稱號的黑絲豹宛若一只剛出生的小狗,發出“嗚嗚嗚嗚”的求饒聲。

夏九嬰望著黑絲豹黑森森的瞳孔。須臾,他轉身走回入口。

壓軸戰結束,大家悻悻離開了狗井。

黎斯站起來對司徒博道:“快子時了,明天再尋紀梁吧。司徒大人先行回去,我們這也就走了。”

“也好。”司徒博告別了黎斯,獨自離開。

吳聞道:“大哥,你支開司徒博可是為了那少年?”

“你覺得他怎樣?”黎斯不答反問。

“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場,不是可以鍛煉出來的。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吳聞如實說。

“說得沒錯。”黎斯目光閃動,“那氣場可瞬間把人世變成修羅煉獄。”

第三章 II 九嬰惡獸

天地寂靜,這荒涼的偏僻巷道如同步入地府的黃泉鬼道,帶著一股讓人腳底生寒的冷意。丑時盡頭,從一扇極不引人注意的邊門里走出一人,面容藏在亂發里,遮體的破衣上掛著猩紅血污。

他就是讓兇猛如斯的黑絲豹臣服其腳下的少年,夏九嬰。

從這條偏僻巷道,夏九嬰繼而轉入了另外一條更加偏僻的巷道。他有意避開所有人,像一匹獨狼穿行于黑夜的風中。只是他不知曉,在某個角落,早有兩雙眼睛鎖定了他。

夏九嬰來到一個村落。

靠近河流的地方有一座小型的茅草屋,草屋外有一圈木籬笆。

夏九嬰推開木籬笆,茅草屋門口擺著一個碗,碗里是冰涼的飯菜。夏九嬰沒動飯菜,鉆進了草屋中。

過了半盞茶功夫,一個老邁的婆婆從相隔不遠的村屋走來,瞅見了沒有動過的飯菜,發出一聲渾濁不清的嘆息。

“孩子,不吃飯不行啊。好歹吃點……九嬰啊。”老婆婆苦口婆心地喊。

老婆婆朝自己村屋走去,身后突然冒出兩個人影。

“誰啊?”

兩個人影正是跟蹤夏九嬰來此的黎斯和吳聞。

“老婆婆,不用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想打聽草屋內那個少年的事。”吳聞把來意說清楚了。

“你們……究竟是什么人?”老婆還是不安心。

“我是過河走山的皮貨商人。”黎斯開口道,“我相中了那少年,想招他做伙計。但我問他什么話,他都不說。所以我想找個熟人問問少年的底,看是否適合跟我們走。”

“噢。”老婆婆點頭,“好心人啊,如果能帶走九嬰,就趕緊帶他走吧。”

“這少年叫九嬰?”

“對的,叫夏九嬰。”老婆婆忍不住搖頭說,“這不吉利的名字,也害苦了孩子。”

“怎樣講?”黎斯細問。

老婆婆指向背后巨大的山影:“我們這個村叫落花村,北頭的山是黑虎山。從祖輩的老人口里流傳下來,這黑虎山以前并不叫黑虎山,而是叫九嬰山。”

“九嬰是上古一頭可怕的兇獸,傳說中它生有九個腦袋,乃是逢水火的怪物……只要它出現的地方就會有數不盡的災難降臨。后來九嬰被羿在天河射殺,它的尸身一年一年變幻,最終變成了一座大山,就是九嬰山。”老婆婆說出九嬰山來歷。

“九嬰山的名字同樣帶來了災禍,我們于是把九嬰山改成了黑虎山。”老婆婆將黎斯和吳聞請進屋。

“莫非夏九嬰的苦難也同這上古兇獸有關系?”

“這還得從夏九嬰出生時說起。”老婆婆點點頭。

“十四年前,夏九嬰的爹娘,夏正夫婦就住在嫣河細流邊。”老婆婆繼續道,“夏九嬰出生后,樂壞了夏正夫婦倆。但沒成想在夏九嬰滿月時,夏家突然起了一場大火,夏正將娘倆救出火海,他自己……卻被燒死了。”

“夏正被燒死后,人們就嘀咕是孩子帶來了不幸,帶來了災難。”老婆婆忍不住搖頭。

“接著在夏九嬰百日時,洪水突然席卷了整個村莊,房屋被沖毀了幾十間,還有許多人葬身洪水。”

“悲憤的村民無處發泄痛苦,便把矛頭指向了夏九嬰,說他是九嬰兇獸的轉世。”

“夏九嬰受盡了別人白眼,回到家還要笑著安慰難過的親娘婁氏。”老婆婆惋嘆說,“但不幸的事又發生了,夏九嬰六歲時,黑虎山一伙野狼偷襲村莊。婁氏為了追回下奶的老山羊,獨自一人追趕狼群進了山溝子,結果被野狼團團圍住,就再也沒有回來。”

“六歲的夏九嬰就這樣失去了爹娘,成了一個孤兒。”

黎斯臉抽動了一下:“以后呢?”

“以后?”老婆婆嘆一口氣,“村里人把夏九嬰當成了九嬰兇獸的轉世,都避著他。可憐的六歲娃娃在村中乞食,竟沒有一個人愿意給他吃的,我想收留這孩子,村長就帶了兩個人把我關進了地窖。”

“夏九嬰差點被餓死,但最后他活了下來。”老婆婆老淚縱橫,“這孩子是跟野狗搶食,吃死老鼠活下來的……我不敢想象,六歲的孩子是怎么做到這些的。”

“我被放出來后,夏九嬰就變得呆呆傻傻,不再同任何人說話。”老婆婆難過地說。

“村里沒人收留他,他為什么不離開落花村呢?”吳聞問。

“唉,這孩子認準了他娘還沒死,說要等他娘回來。”老婆婆說,“他是太想親人了,太渴望親人的關懷。”

“夏九嬰九歲那年,他在山坡上殺死了一匹獨狼。從那以后,就沒人敢再罵夏九嬰了。”

黎斯、吳聞走出了村屋,老婆婆一路相送。

“大哥,他在那邊。”吳聞眼尖,發現了夏九嬰。

夏九嬰像塊石頭,一動不動蹲在河邊,望著草叢中的野花發呆。

“好多天了,不管這孩子多晚回來,都會蹲在那里呆上好久,也不知為啥。”老婆婆說。

夏九嬰沒有發覺黎斯他們,或者發覺了卻不予理會。在他空洞的眼中,點點星光閃爍,他是否在等待什么。

第四章 II 紀府命案

鴻運三十三年,二月初九。

再次拜訪紀府,紀梁還是沒有露面,但見到了紀府老夫人。

老夫人身邊還有位五十歲上下的老婦人,家丁婢女都尊稱她做容媽。容媽專門負責照顧老夫人的飲食起居。

司徒博將賑濟災民的請求跟老夫人說了說,老夫人很同情受苦的災民:“我一定勸服紀梁捐出糧食。”

“老夫人深明大義,我代替災民道聲謝謝了。”司徒博拱手感謝。

老夫人吃了一會兒茶點,就回房休息了,吩咐容媽陪客。

紀府宅大院深,樓臺亭榭別具匠心,黎斯提議在紀府內轉一轉。容媽便陪著黎斯三人在紀府內游轉,黎斯詢問紀家人的情況,容媽簡短地介紹了下。

紀家有老夫人、少爺紀梁,還有少奶奶寧素琴。

除此外,黎斯還打聽出紀梁頗好附庸風雅,專門在府中請了畫師,請來的畫師名叫陸千波。

黎斯想起前次來紀府,在花廳同少奶奶寧素琴忘我作畫的男子,十有八九就是畫師陸千波。

黎斯信步而來,走到紀府南院。南院有兩間高墻大屋,剛一靠近,大屋里就傳出了激烈的狗吠聲,一個男人怒氣沖沖從大屋里跳出來:“誰啊,不知道南院不能隨便進啊!”

容媽趕忙過去,同這人低聲交談了幾句。

黎斯打量這男人,男人生著一雙針縫眼,偶射兇光。容媽交代后,男人望了黎斯這邊兩眼,晃了晃大腦袋回到大屋里。

“這人誰啊,這么霸道。”司徒博被個兇惡漢子這般呼喝,他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呀,大人們啊,你們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容媽指著大屋說,“他是少爺花錢雇來養護家犬的,叫陳二狗。整個人也是一個狗脾氣,就喜歡沒事汪汪叫。”

“養狗的,哼!”司徒博不屑地冷哼。

黎斯再轉了一會兒,便告辭了容媽,離開了紀府。

黎斯剛離開紀府沒多久,少夫人寧素琴偷偷潛入北廂房,輕聲呼喚著。

一個頎長的黑影撲了上來,從后面抱住了她。

“莫要這樣,會有人經過。”寧素琴反抗,但聲若游絲。

“哼,怕什么。那該死的紀梁并不在府里,說不準又去狗井看狗了。在他眼里,如花嬌妻尚不如一頭畜生。”黑影露出面容,劍眉星目,正是紀府畫師陸千波。

寧素琴嚶嚶哭泣,陸千波翻開她衣袖,衣袖下的手腕有青色瘀傷。陸千波怒眉道:“那混蛋又打你了?”

寧素琴無言訴說,只能輕輕點頭。

“可惡,早晚有一天我定會讓他付出代價。素琴,你放心,我不會棄你。”陸千波信誓旦旦道。

“我信你。只求這無情日子,有個結束才好。”說著,又是嚶嚶一陣哭泣。

陸千波將寧素琴緊抱,往里面床榻走去。

返回縣衙的途中,黎斯同司徒博分開,來到了落花村。

落花村村頭不知何時來了一個雜耍班子,雜耍內容還比較豐富,有快板書、腰鼓舞、敲鑼耍猴的,天南地北各地的拿手活都還有點。

里面數這說快板評書的黑臉漢子、還有黃紗遮臉的腰鼓舞女表演最為精彩,不時引得落花村村民鼓掌叫好,吳聞在人群里沒發現夏九嬰的影子。

“他不會來這里,這里也不會有他的位置。”黎斯帶著少有的悲憤之情,眇視著遠方,“是他。”

吳聞順著黎斯視線眺望,北邊山坡頂,有一個瘦弱的身影,凌亂的長發伴隨破衣飛舞,除了夏九嬰不會再是第二個人。

這個少年,這個令恐怖黑絲豹都膽戰心驚的少年,卻畏懼從山坡上走下去,害怕走到人群里。或許于他而言,同類鄙夷仇視的目光遠遠比那些野獸妖魔可怕得多。

他只能站在角落里,躲避這些目光。

申時末,天色暗了下來,黎斯意外發現在夏九嬰破草屋旁,徘徊著兩個身影。

一個是雜耍班說評說的黑臉漢子,一個是黃紗遮臉的舞女。兩人形色怪異地望向破草屋內,似是想找夏九嬰。只是夏九嬰并不在草屋里,兩個人鬼鬼祟祟,不多時也就離開了。

“莫不是想偷東西。”吳聞疑惑道。

“吳聞,盯緊了雜耍班子。過兩日悄悄請班頭回來,我有事找他。”黎斯交代吳聞,吳聞點點頭。

亥時后,紀梁揉著太陽穴從狗井走出來。

黃麻子跟在后面抱怨道:“自從夏九嬰震懾黑絲豹贏了一大筆錢后,已經連著三天都沒什么人下銀子買賭了。”

“明天再說吧,你回狗井吧。”紀梁吩咐,黃麻子打著哈哈轉回了山海樓。紀梁慢悠悠走回紀府。

紀府高院就在百步外,紀梁突覺得背后冷颼颼,像有雙眼睛窺伺自己。他移過視線,模糊的月光里,遠巷的盡頭匍匐著一個瘦長的黑影,紀梁吞了口吐沫,腳下飛快地沖向紀府。

紀梁重重砸響了紀府大門,背后那股子冷意更加深刻,仿佛一塊寒冰貼在脊梁骨上。紀梁忍不住大喊:“開門,快點開門。管家,門房……來人啊,開門!”

紀府內有了動靜,紀梁心緒剛有平復,但他突然發現有一個快若閃電的影子瞬間將自己籠罩住……紀梁猛地回頭看,只看到一張血盆大口!

“啊!”

容媽最先聽到動靜,拉開紀府大門,一個鮮血淋漓的人就趴在門邊,怒睜雙目,不是紀梁又是哪個。

“天啊,少爺……來人啊!殺人啦!”

二月十號一早,黎斯被司徒博砸門叫醒了。司徒博滿頭冷汗:“不好了,紀府少爺被人殺了。”

“啊?!”黎斯吃了一驚。

辰時,黎斯、吳聞和司徒博都來到了紀府。仵作正在檢查尸身,紀梁伏身在大門邊,脖頸處有四個明顯的齒印,血液從傷口噴濺而出。紀梁眼眶崩裂,血絲布滿眼球,后背有一大塊圓弧形紫紅色瘀痕。

黎斯進入紀府,紀府一家上下已經亂成一鍋粥,紀府老夫人在得知兒子噩耗后也昏死了過去,至今還沒醒過來。容媽寸步未離地守著她。

吳聞遠遠瞧見兩個貼在一起的影子乍地分開,黎斯早看了個明白,貼一起的兩個人分明是紀府少奶奶寧素琴,還有畫師陸千波。

“這倆人鬼鬼祟祟的,甚是可疑啊,大哥。”吳聞小聲嘀咕。

“早晚有盤問二人的時候。”黎斯說。

縣衙黑屋子。

黎斯等候了一個時辰,仵作和徒弟開門出來了。

“死者的致命死因是左脖頸處的咬痕,這一口準確咬斷了血脈,導致血液大量噴灑,失血過多而亡。除此外,死者后背有被撞擊留下的圓弧形瘀痕。”仵作判斷道。

“還有別的線索嗎?”

“有,大人。我用銀針驗過傷口深度,四個齒痕傷口,每一個傷口深約一寸有余。而成年人牙長不足半寸,這顯然不是人咬出的齒痕。”仵作疑慮道。

“不是人咬的齒痕,那是……狗?”司徒博剎那間想到了斗狗,于是猶豫道。

“也不然。再兇猛的斗狗牙長也只有半寸。”

“不是人,也不是狗,那究竟是什么咬死了紀梁?”司徒博急躁地來回踱步。

“狼!”黎斯突然張口說。司徒博停下來:“狼?對,是狼!”

仵作也點頭:“野狼的獠牙尖銳,狼牙長度也有一寸左右,跟紀梁傷口剛好吻合。”

“傷口雖對得上,但事仍有蹊蹺。”吳聞側著腦袋說,“要知道野狼這種動物生活在密林間,有強烈的領地意識。它們不會輕易離開領地范圍,更別說跑到幾十里外的縣城里咬死一個人了。”

“紀梁是否被狼咬死,還需要再細細思量。”黎斯瞥向黑屋子,“起碼還需要更多的線索來證明。”

第五章 II 兇牙

黎斯覺得紀府還可能存在線索,于是再次登門。

司徒博叫來狗井掌柜黃麻子、陳二狗、容媽、少奶奶寧素琴和畫師陸千波。

司徒博先講述了致紀梁慘死的脖頸齒痕,黎斯默不作聲,仔細觀察在場每一個人的表情變化,大多人都是震驚和恐懼。容媽問:“大人,少爺是被什么東西咬死的?”

“齒痕傷口深一寸有余,這點讓人詫異。”黎斯掃過紀府中一人,淡淡說,“陳二狗子,你在紀府養狗,那我問問你,你養的狗能否咬出一寸深的口子?”

陳二狗先一愣,然后揮動一雙大黑手道:“不能,俺養的都是看家護院的好狗。狗牙最長半寸多,不可能是俺養的狗咬死了少爺。”

陳二狗一臉苦相,黎斯點點頭:“我也沒說是你養的狗咬死了紀梁,只是問問罷了。”

陳二狗應了一聲,放心了。

“黃麻子。”黎斯轉臉朝向黃麻子,黃麻子早已滿身冷汗:“是,大人。”

“昨晚你是最后一個見到紀梁的人。”黎斯說。

“是。但小人送少爺出了山海樓,就回頭了。”黃麻子立馬澄清道。

黎斯想理出一條能尋摸得著的線索,但毫無頭緒,只得暫時放棄。

這邊黃麻子低著腦袋,眼珠子偷瞅了黎斯好幾次。黎斯眉毛一挑:“黃麻子,你可是有話要講?若隱瞞了什么重要線索,司徒大人也是要判罪的。”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黃麻子咬咬牙道,“小的是有話要講,只是不知該不該講。”

“你且講來。”

“能咬人一寸深的兇手……也有可能是人!”黃麻子說話遮遮掩掩,司徒博聽得糊涂:“黃麻子,把話講明白了。”

“是。小的知道有人生著比狼、狗更長的牙,而且他跟少爺還有過節。”黃麻子這般說。

“那人是誰?”

“夏九嬰。”黃麻子道出人名。

黎斯一怔:“好,那派人將夏九嬰帶往縣衙。黃麻子、陳二狗,你們也隨我一并回縣衙。”

夏九嬰被押回縣衙。黎斯深深望了這身世可憐的少年兩眼,道:“夏九嬰,張開嘴。”

夏九嬰昂起腦袋張開了嘴。他的嘴里,鋒利狹長的犬齒如狼牙一般刺目。

黎斯定了定神。仵作舉著一把木尺測量完了夏九嬰的牙長:“大人,夏九嬰上下四顆犬齒長度都足夠一寸。”

“非常人啊。”仵作奇道。

黎斯問夏九嬰:“夏九嬰,你的牙生來就這么長?”

夏九嬰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黎斯第一次聽到夏九嬰說話。夏九嬰的聲音涌動著一股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滄桑。

“牙生來不是這樣……六歲后,每跟野狗搶食,就用石頭磨尖牙齒……跟野狼搏殺,牙就變長一點。”

夏九嬰久未同人交流,說話結結巴巴。但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少年的牙不是生來就長,而是為了活下去,一點點變長了。人是種奇怪而可怕的動物,每一次遭遇逆境不可挽回,人往往可以爆發驚人的潛能,或身體自然發生某種異變。

夏九嬰的牙變長,就是被激發了求生的潛能。

縣衙大堂一時鴉雀無聲。

黃麻子瞥了一眼夏九嬰:“大人,夏九嬰牙長一寸,且他被少爺脅迫跟黑絲豹那樣的猛獸廝殺,他早對少爺懷恨在心了。他的嫌疑最大。”

黃麻子說的并不假,黎斯眼光熠熠:“黃麻子說得有理,來人啊,先將夏九嬰押入大牢,來日再審。”

戌時三刻,黎斯剛同吳聞吃了晚飯。旁邊有個臉色蠟黃的瘦高男人,正對朋友吐牢騷。

“你們是沒見到,就昨晚啊。我打更從青渠街剛轉到屯子口,突然躥來一條黑影,帶著股難聞的腥臭味擦著我肚臍眼沖了過去,哎喲媽呀,那黑影速度太快了!”

“不過我瞅見黑影半張的嘴里,閃著奇怪的暗光。”

“熊三,你昨個又喝多了吧。”友人都不相信更夫熊三的話。

熊三急了:“奶奶的,這次我一滴酒都沒沾。”

倏地,桌前冒出一人。這人眉宇間帶著不可躲避的鋒銳眸光,自然是黎斯。熊三支支吾吾問:“有事?”

“我是衙門中人,想找你問點事。”

“大爺,不,官爺!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人。”熊三擺擺手說。

“熊三,我找你,是想問清楚你尋見的那條黑影。”黎斯道。

熊三所講的青渠街口距離紀府不遠,是從狗井回紀府的必經之路。故此黎斯上了心,他將熊三拉到自己桌,問:“你方才講黑影有一股難聞的腥臭味,究竟是怎樣的氣味?”

“那氣味讓人忘不了,就像是……”

“血味。”吳聞突然說,熊三一拍大腿:“沒錯,就是血的氣味!我這腦子一時沒想起來。”

“你瞅見黑影嘴里有暗光?”

“有吧。”熊三變得猶豫不決起來,“不過黑影速度太快了,跟陣風一樣,我也只是恍似看到了光。”

“是怎樣的暗光?”黎斯問道。

熊三吭哧了半天,吳聞等得不耐煩了,轉了個身。熊三突然指著吳聞喊:“慢著,就剛才那光的樣子。”

吳聞扭身子沒敢動,他腰間別著一把鐵匕首,刀鋒微露。

“暗光……是鐵光。”黎斯喃喃道。

“熊三,莫要隨意走動,之后我會派人尋你。”黎斯給熊三扔了五兩銀子,拉著吳聞沖出了茶館。熊三趕緊將銀子塞進了衣兜里。

“去哪啊?大哥。”

“黑屋子。”

縣衙黑屋子,仵作困惑地將尸布蓋好。

一陣風卷進了黑屋子,是黎斯和吳聞沖了進來。仵作連忙道:“黎大人,你怎么來了?我剛想去找你呢。”

“找我,何事?”黎斯問。

“我在紀梁發髻間找到一點東西,但摸不準是否跟兇案有關系,所以想請你看一下。”仵作指向木盤子里。

木盤里有一小塊比芝麻籽略大的青黑之物,吳聞凝看了一會兒:“這什么東西啊?”

“鐵粒。”黎斯說道,“崩裂的鐵粒。”

仵作贊同地點點頭:“黎大人判斷得沒錯,就是鐵粒。但它并非普通的鐵粒,黎大人稍等。”仵作用銀針挑翻鐵粒,鐵粒背面有血跡。

“有血!”吳聞脫口說。

“帶血的鐵粒,以及神秘黑影嘴里的鐵光。”黎斯的瞳孔神光飛揚,漸漸變得明亮,“竟會如此。”

二月十一日一早,司徒博剛起床洗了把臉,就有衙役稟報黎神捕在黑屋子相候。

司徒博趕至黑屋子,陰冷難聞的尸臭險些熏暈了司徒博,司徒博用衣袖擋住鼻子,走進黑屋子。黎斯、吳聞和仵作在左邊角落里,那里還停著一具覆白布的死尸,不用說也曉得尸體是紀梁。

黎斯將沾血鐵粒、神秘黑影等各種疑因告知司徒博。司徒博聽后也覺得異常,于是問:“黎大人,可有發現了?”

黎斯點頭:“黑影口中的鐵光和仵作尋到的沾血鐵粒,此二者有一個共同之處。”

司徒博思量道:“鐵?”

“不錯。接下來黎某分析了疑點,首先是熊三撞見的黑影。”黎斯歸納道,“一,黑影是從紀梁被害的青渠街逃離;二,黑影帶有刺鼻的血腥味,很可能是人血;三,黑影行蹤鬼祟,眨眼就從熊三視線里消失,應是逃跑。”

“這三點大致可推斷:黑影就是咬死紀梁的兇手。”黎斯眼睛瞇了瞇說,“然后再說說黑影口里的鐵光 。”

“大哥,熊三說自己恍恍惚惚看見了鐵光,這人平日喜歡飲酒吹牛,這次會不會又是在胡說?”吳聞心生疑竇。

因司徒博在旁邊,吳聞為隱藏黎斯身份,便直呼黎斯為大哥。

“若只有他一人口供,確實尚不足信。但加上紀梁發髻里找到的鐵粒,兩者擺在一起,就比較可信了。”黎斯說。

司徒博習慣地背起雙手,熏人的尸臭忽地鉆進鼻子,他趕緊又抬起手捂鼻子說:“如果熊三口供可信,那鐵光究竟是什么玩意?”

“若我所猜不錯,乃是鐵牙!”黎斯清晰道出了答案。

“鐵牙?”司徒博驚訝不已,“黎大人的意思是兇手戴著鐵牙,用鐵牙咬死了紀梁?!”

黎斯長呼一口氣:“還未肯定,但應當是。現在需要做些事來證明鐵牙噬人的推論是否正確。”

“等等,黎大人。”司徒博說,“咬死紀梁的兇手若戴鐵牙,那鐵牙可長可短,咬進肉內一寸也并不為奇。也就是說兇手可以是任何一個普通人,并非一定是夏九嬰嘍。”

“正是。夏九嬰既然長有兇牙,他沒有必要再佩戴鐵牙咬死紀梁。”黎斯緩緩說道,“故此,殺害紀梁的兇手另有其人。這人十分狡猾,不僅殺死了紀梁,同時還將殺人嫌疑嫁禍給了夏九嬰。”

“黎大人方才講要做些事來證明狼牙噬人是否正確。要做什么事?”司徒博好奇道。

“先去紀府吧。”

黎斯帶人來到紀府。

黎斯交代過吳聞。吳聞走到紀梁橫死的門前,取出銀鑷子,極其小心地尋覓著。黎斯也一并尋找著。

“有發現。”吳聞沒多久就喊道。

“哪?”司徒博先湊上來。

吳聞的發現乃是指紀府門外的一頭石獅。石獅昂首挺胸,目光不怒而威,睥睨萬物,腳下踩著一個石頭繡球。

“大哥,石頭繡球有缺損。”吳聞說,石頭繡球少了小拇指蓋大小的一塊石皮,在缺損的棱角處還有細微的血跡。

“干得好!”黎斯望著石頭繡球,對司徒博解釋起來,“我許久沒想明白,帶血鐵粒為何會在紀梁的發髻中。但隨著鐵牙噬人一事漸漸明了,問題的答案我也有了。”

“愿聞其詳。”司徒博道。

“兇手戴鐵牙咬死了紀梁,然后拔出鐵牙逃離時,一個沒留神,鐵牙磕到了這座石獅上的繡球。石頭繡球被磕損了一塊石皮,鐵牙則被磕掉了一枚帶血鐵粒,同時血跡也沾在了繡球棱角上。”黎斯沉一口氣再說,“磕掉的鐵粒偏又飛落到了紀梁的發髻中,再被仵作發現。”

“如此,紀梁發髻里的鐵粒就尋到了緣由,而恰恰又反證了鐵牙噬人的正確性。”黎斯仰首看天,“這就是天意吧,人可欺人難欺天。”

“接下來,需要找出這鐵牙魔兇的真面目了。”黎斯堅定道。

亥時,天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白布高懸的紀府大門“吱呀呀”一聲開了半人縫隙,一個模糊的黑影從門里鉆了出來。

他走走停停,不時回頭張望,然后轉身進入了深巷里。

深巷盡頭早有兩人在等候。

一男一女,男子黑臉,女子面遮黃紗,竟然是雜耍班說評書、跳鼓舞的一對男女。

如此深夜,他們為何來到紀府后巷?同兩人相會的又是何人?

是否,在紀梁死后,籠罩在紀府之上還有另外一層可怕的陰霾?!

第六章 II 黑洼村兇案

下了一夜小雨,清早起來,黑洼村村民陳甲盤算著去村頭洼地里摸一把泥鰍。

陳甲帶著十歲大的兒子,兩個人興致勃勃來到了村頭洼地邊。陳甲剛把雙腳踩進洼地里,兒子在另外一頭大呼起來:“爹,有個人趴在洼地里。”

陳甲挪了過去,果然有個人趴在洼地里一動不動。陳甲以為是醉漢喝多了掉進洼地,但待到近前,陳甲嚇得張大了嘴,趴在洼地里的男人脖頸上有幾個血糊淋拉的口子。

陳甲雙腳一軟,嘭地坐在洼地里。

“爹,咋了?!”兒子也進了洼地。

陳甲大罵著制止兒子:“混賬玩意,滾遠點!去,去找你村長大伯!”

兒子拍拍屁股,撒丫子跑回了村里。

黑洼村地遠難行,等黎斯等人趕到黑洼村兇案現場時,已經過了巳時。

黎斯注意到,村民為了避免走路時掉進洼地里,在洼地周圍攏了一層厚厚的石沙。

仵作先行檢查尸體,片刻后,仵作將趴著的尸體翻了個遍。尸體正臉涂滿了黑泥,但吳聞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他:“黃麻子!”

死者乃是紀府狗井的掌柜,黃丙水,外號黃麻子。

黃麻子脖頸處的血洞讓黎斯眼中冷芒閃動,司徒博驚恐道:“又一起鐵牙噬人的血案啊!”

“先將黃麻子送回縣衙黑屋子,待仵作檢查后,再做判斷。”黎斯下令,幾個健壯的捕快將黃麻子尸首抬上驢車,晃晃蕩蕩往回去了。

陳甲將發現黃麻子尸體的過程講述了一遍,有人認出了黃麻子,告知說黃麻子一干娘就住在黑洼村。昨夜黃麻子來看望干娘,沒料到竟死在了黑洼村。

司徒博詢問村民是否見過一名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少年,村民都說沒見過。

黎斯將村民打發回去后,問說:“司徒大人,你是懷疑昨日未時被放走的夏九嬰?”

指認夏九嬰為殺人兇手的證據有偏差,故商議后暫將夏九嬰放回去,但并不意味著夏九嬰就完全沒有了嫌疑,放回夏九嬰后,黎斯點派了兩名機靈的捕快,暗中盯梢夏九嬰。

“昨個剛被放了,半夜就有人死了。難免不讓人生疑啊。”司徒博所言也在理,黎斯點點頭:“找盯梢的捕快問一問就知曉了。”

又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后,眾人班師回朝,司徒博找來了盯梢夏九嬰的捕快。

“夏九嬰可離開過落花村?”司徒博迫不及待地問。

“回大人,沒有。夏九嬰昨個都在落花村里,我跟小鄧留守了一夜。”這名捕快回說。

“他都干嗎了?”

“先是村頭來了個雜耍班子,夏九嬰站在山坡上瞧雜耍班子表演。”捕快說道,“雜耍班子走后,夏九嬰就貓進了破草屋里。戌時前后吃了點東西,又蹲在河邊瞅著黑壓壓的草叢,跟個木頭樁似的就那么待了一整晚。”

司徒博安排兩人繼續盯梢夏九嬰,然后隨黎斯來到黑屋子。

黑屋子里,紀梁尸體旁多了一具死尸,黃麻子的。

仵作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珠:“黃麻子跟紀梁死法一樣,都是被咬斷了脖頸血脈,大量失血而亡。同樣是一寸深的傷口,兇手應該是同一人。死者靠近肋骨的部位有紫紅色瘀痕,紀梁死后也有瘀痕,只是部位略有不同。”

黎斯問:“遺物可有發現?”

“有個可疑的地方。”仵作拿來黃麻子死時所穿的袍衣,在袍衣腰口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紅色污跡。黎斯瞧了幾眼,用鼻子嗅了嗅,交給了司徒博。

“一塊污跡而已,是不是黃麻子在洼里沾上的?”司徒博并未發覺可疑之處。

“非也,這污跡色澤純正,絕非洼地里的臟水。”黎斯想了想說,“這應當是作畫用的朱砂紅。”

“作畫用的朱砂紅?這黃麻子整日跟三教九流的人混跡在一起,他何來的閑情雅致去畫畫?”吳聞遲疑道,“朱砂紅有可能是兇手帶來的,殺害黃麻子時不小心沾到了袍衣上。”

“吳聞,你可越來越有長進了。朱砂紅的污跡可作為一條線索,繼續追查。”黎斯點頭道。

黎斯在縣衙偏堂取來了幾個賬本,還有幾份口供筆錄。

“紀梁案:兇手佩戴鐵牙噬殺紀梁,又把殺人嫌疑推給了夏九嬰。”黎斯思慮道,“這說明兩個事實:一,兇手認識紀梁,且有仇或有瓜葛;二,兇手也認識夏九嬰。”

“幾個賬本是山海樓這兩年的盈虧總賬,是我派捕快從紀梁書房取來的。”黎斯翻開賬本,有幾筆不甚明了的出入賬被紀梁用紅筆圈畫出來了。

“嗯,看來紀梁早就懷疑黃麻子貪柜上的錢走私賬了,也許已經準備替換掉黃麻子。”黎斯意味深長地說道。

“這般講來,黃麻子同紀梁有瓜葛,黃麻子也認識夏九嬰。”吳聞說完又立刻搖頭,“不對啊,黃麻子也被害了……”

“莫急,等我說完。”

黎斯又拿起口供筆錄:“這是紀府家仆的供詞,有不少人提及半年前,陳二狗同紀梁大吵過幾次,追其原因是紀梁嫌養狗花錢太多,想送進狗井當斗狗用。陳二狗堅決不同意,兩人因此起了爭執,陳二狗甚至放出狠話,讓紀梁吃不了兜著走。”

“而不可思議的是,紀梁最后竟然妥協了。不僅沒把狗送進狗井,而且還把南院撥出來給了陳二狗。”黎斯抬高了視線,“這很說不通。”

“莫非紀梁有把柄在陳二狗手里?”司徒博狐疑道。

“這還需要進一步調查。”

“賬本和口供將殺紀梁的嫌疑指向黃麻子、陳二狗,但黃麻子也已慘死鐵牙下,剩下的就是陳二狗了。”黎斯深吸一口氣,“接下來,我們得密切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也不可忘了那個少年,夏九嬰。”司徒博最后說,“總覺得他不簡單。”

戌時,星光黯淡,黑虎山方向吹來的寒風鋒如刀割。少年將目光從一叢茂密的草叢間收回,爬起身沖河面怒吼。

“啊……啊!”少年發泄著心中埋藏多年的憤恨,吼叫聲驚飛了岸邊棲息的夜鳥。隨后,少年將頭扎進冰涼的河水里,奢望卑劣的人、無情的世間同自己隔離開來,永不相干……直至不能呼吸了,少年才猛地抬起了頭,寒風依舊如刀子般刮在臉側。

少年側目,就在他睡覺的破草屋旁,隱藏著幾雙窺伺的目光,不知多久了。

少年彎下身,朝黑暗里突然躥了出去,敏捷得如同一匹狼,一匹欲飲鮮血的獨狼。

“鄧子,別睡了!夏九嬰跑了!”黑暗中監視的捕快叫醒了同伴。

“追啊!”兩人剛提起官刀,哪里還見得著夏九嬰的影子。

夏九嬰狂奔著,狂奔到胸口欲裂,耳邊嗡鳴作響,眼前黑光一幕接著一幕出現,他也不愿意停下來。只有放空一切奔跑時,他才感覺自己是活著的。

“呼!”夏九嬰停下了,早已擺脫了監視自己的人。現在他身處黑虎山山崗中,周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夏九嬰閉起眼睛,摸索著往一個方向走,這個山崗,他已經走過不下千遍,即便閉起眼睛也可以找到那個地方。

這是藏在黑虎山山腹的一小片密林,北邊是堅實高聳的山體,南邊是懸崖,地面鋪滿了飛落的樹葉,樹葉密集處有一個剛被填埋不久的新坑。

夏九嬰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邁步走了過去……

二月十二日,黎斯醒來后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陳二狗死了。

第七章 II 靈堂

陳二狗死了。

陳二狗的家眷說,陳二狗為了追回跑丟的一條狼狗,頂著大風進了黑虎山。結果不慎在山腰失足滾了下來,摔得血肉模糊、骨斷筋錯,當場就死了。

十二日,陳二狗家眷為他設立了靈堂。陳二狗躺在靈床上,閉著雙眼,雖經過化妝,但臉還是扭曲得可怕,黎斯和吳聞瞧了幾眼后,走出靈堂。

靈堂中間安放靈桌,上面擺著供品、香燭、蠟臺,還有一盞長明燈。

“臉摔得都變形了,但還能看得出是陳二狗。”吳聞回頭望了望靈堂道。

“陳二狗死得太詭異了,也太巧了。”黎斯喃喃自語,他留意了陳二狗的脖頸,上面沒有血洞。鐵牙魔兇并未對他下手,他就這樣摔死了。

“這下好了,黃麻子死了,陳二狗也摔死了,夏九嬰又沒有作案時間,大哥,這案子是越來越棘手了。”

吳聞感覺背后一陣涼颼颼的,他拉著黎斯出了陳二狗的家:“大哥可還記得,紀府有個畫師叫陸千波。”

“記得。”黎斯笑笑說,“你懷疑他?”

“黃麻子袍衣上的朱砂紅總感覺同這畫師難逃關系。”吳聞說,黎斯也點點頭:“是啊,他是畫師,接觸最多的就是顏料。”

“而且據紀府家仆供詞,陸千波同紀府少奶奶寧素琴關系曖昧,有為情而殺紀梁的殺人動機。”吳聞又說。黎斯摸了摸自己的鬢角:“但陸千波給我的印象并不像窮兇極惡的嗜殺之徒,而且還是活活咬死一個人。”

“像與不像是一回事,是與不是則屬另外一回事。”吳聞提醒道。

“還有先前大哥你讓我盯緊的雜耍班子,里面的黑臉男子、舞女甚是可疑。盯梢的捕快講,這兩人好幾次半夜出門,天亮才回去。捕快們跟蹤發現,這兩人鬼鬼祟祟同人見面,不過天太黑了,并沒有看清同男女見面之人的容貌。”吳聞狐疑地說,“至于雜耍班班主,明日我便請他回縣衙問話。”

“找班主的事,莫要讓可疑男女發覺。”

“放心吧,大哥。”吳聞點點頭道。

黎斯嗯了一聲,回頭望望懸掛白布的陳二狗家,一個驚念順時打入了腦海里。

守喪之日,戌時三刻。

需至親骨血為死人守靈,陳二狗僅有一個五歲的兒子,陳阿炳。

陳阿炳留著光光的腦袋殼子,懵懂地坐在靈堂中,面前放著吃點,這是他娘怕陳阿炳悶了無事準備好的。小家伙吃一口薄餅,看一眼靈床上的陳二狗。

陳阿炳吃了幾口薄餅,走過來趴在靈床旁,將餅子往陳二狗嘴里塞,口里奶聲奶氣地講:“爹,吃餅子了,好吃,娘做的。”

小家伙尚不明白死人同活人的區別,只當爹是睡著了。這會兒要叫醒他吃餅子,陳二狗身如重石動也不動,陳阿炳用手推他。

“喀拉,喀拉,喀拉!”黑暗里,靈堂中竄出個東西飛速斡轉。陳阿炳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了,瞪著亮晶晶的大眼睛拍著巴掌說:“陀螺,是陀螺!”

小家伙最喜歡玩陀螺,追著陀螺跑進了靈堂外的空地。陳阿炳離開的剎那,靈桌擺放的長明燈火苗扭了幾扭,如同一只爬行的光蛇,火苗明滅里,靈堂中傳來嘔啞沉悶的呼吸聲。

火苗竄動,陳二狗的尸首恍惚間眨了眨眼……

驀地一只手從靈床下冒了出來!青筋暴露,手用力的抓住了靈床,然后,一個灰袍人從下面爬了出來。

灰袍人站立在靈床外,低頭望了望死灰著臉的陳二狗,發出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聲。空地上的陳阿炳撿起了陀螺,返回靈堂。

灰袍人快速穿過靈堂,閃進了靈堂后的一排小院子。

小院子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燈光。這里平常擱放一些雜物,沒人住在這邊。灰袍人停在小院盡頭的石屋前,屋里空蕩蕩的扔著十幾個壞掉的狗籠子。

灰袍人搬開兩個狗籠子,伸手在地面摸索了一會兒,倏然,他摸到了一扇小門。

灰袍人放心地吐了口氣,剛待鉆進門里。猛然間,他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刺骨寒意,仿佛掉進了冰窟窿一樣。

灰袍人緩緩轉過臉,石屋外匍匐著一個黑影。

黑影腦袋幾乎貼著地面,喉嚨里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咆哮聲。

“啊,啊!”灰袍人倉皇失措,雙手在懷里亂摸。黑影如同刺破黑暗的閃電,縱身跳進石屋中,灰袍人還未來得及反抗,就被黑影按趴下了。

黑影露出了長約一寸的鐵牙,黑影便是鐵牙魔兇!

這恐怖的鐵牙就要刺破灰袍人的脖頸,灰袍人扯開嗓子大喊:“不要殺我!來人啊,救命啊!”

黑影狠狠咬下,“鐺!”的一聲,鐵牙沒有咬穿灰袍人的脖子,而咬住了一柄鐵劍劍沿。

吳聞提著一柄碩大的鐵劍救下了灰袍人。吳聞一劍得手,剛要瞧破黑影的面目,卻只覺得耳邊呼嘯一聲,黑影早從窗口跳了出去,等吳聞追到門外,黑影已不見了蹤影。

灰袍人襠下濕熱騷臭,原來是被嚇尿了褲。他貼地趴著,全身抖索個不停,吳聞皺著眉頭一把拉他起來,冷笑說:“又見面了,陳二狗。”

灰袍人一臉窘迫,竟然是死而復生的陳二狗。

“走吧。”吳聞說。

陳二狗畏畏縮縮地點頭,伸手一摸卻發現灰袍沾有鮮血,不由閉眼慘呼:“完了,完了,流血了,我死了!”

吳聞瞅了瞅,陳二狗肋下藏著一把匕首。匕首刺破了灰袍,刀尖染有殷紅色的血跡。

吳聞抹了點血跡放在鼻前,黑沉沉的眼珠子瞬時射出一道利芒。

“別嚎了,不是你的血!”吳聞氣惱地摑了陳二狗一巴掌,陳二狗立刻不喊了。

這會兒,黎斯拉著陳阿炳來到了小院。陳阿炳見到了陳二狗,高興地蹦跳過來抱住陳二狗,大聲喊:“爹,爹,你睡醒了。”

吳聞不做聲,拉開了石屋里的小門,里面赫然藏著幾百兩現銀,還有珠寶首飾。

吳聞撈出這些金銀,扔在陳二狗面前。陳二狗身子一軟,癱坐在地。

“走吧,去你的靈堂,談一談你是怎么詐尸的。”黎斯諷刺地笑了笑。

靈堂的長明燈忽明忽暗,如同鬼門判官陰陽立斷的鬼眸之光。

“你找來的替身,跟你有七八分相似。但你多年待在紀府中,不多行走,而這具尸體腳底板布滿了厚厚一層老繭,顯然是個走慣了山間地頭的人。”黎斯瞥著靈床上的死尸,說道,“我偷看了他的腳底板后,就知道死的不是你了。”

“還不趕緊把真相講出來。”吳聞揚了揚鐵劍,陳二狗慌忙點頭。

“大人英明。死了的是我堂兄,他是個腳夫,就靠一雙腳板子掙錢養家。昨個早晨,堂兄不慎從半山摔了下來,摔死了。我才有了讓他做我替死鬼的打算。”陳二狗跪地說明。

“為什么要假死?紀梁、黃麻子的死是否跟你也有關?你知道多少內情,說出來!”黎斯聲色俱厲,“否則,我們可以救你一次,難保你下次還能活命。”

“是,我說,我全部都說。”陳二狗吞了口吐沫道,“前些年,我跟著紀梁、黃麻子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我也深知早晚會有報應,所以看著紀梁、黃麻子先后被害,我害怕極了。我敢肯定,下一個就會輪到我了。”

“我不想死,這才想到了替死的把戲,心想著那鐵牙魔兇可以被糊弄過去。沒成想,還是被他盯上了……”

“你深夜重回家里,可是想探一探鐵牙魔兇是否會來?”黎斯問。

陳二狗點頭:“是,小的就是這么想的。”

“小院里藏著的金銀珠寶是怎么回事?”黎斯繼續盤問。

“銀子是……”陳二狗變得吞吞吐吐,吳聞喝聲道:“快說!”

“好,好。銀子是我私賣紀府護家犬得來的,珠寶首飾是我偷偷從紀府偷的。這趟回來,也是想拿些金銀方便在外面躲藏。”陳二狗腦袋垂得更低了。黎斯冷笑說:“真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啊。”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陳二狗磕頭告罪。

“貪賣紀府家資跟我告罪無用,不說這些。我且問你,從紀府家仆供詞得知,你屢次三番挑釁紀梁威嚴,而紀梁竟還容忍你。說說,你是不是握住了他的把柄?”黎斯說到了最至關重要的點上。

陳二狗苦笑道:“事到如今,紀梁都死了,也沒什么好隱瞞的。沒錯,大人,紀梁的每一件惡事我都了若指掌。紀梁也是害怕我把他的丑事捅出去,才百般忍讓于我的。”

“他都做了何種惡事?”黎斯有些好奇。

“哼,這家伙表面儀表堂堂,正派儒雅,其實背地里盡做些雞鳴狗盜、男盜女娼之事,根本見不得人。他慫恿黃麻子綁來了好幾個窮家女孩,奸淫侮辱后就賣進了勾欄里;他壟斷明嶺縣的米價,暗地里打斷了同樣開米鋪的荀老板的腿,將荀老板一家轟出了明嶺縣;此外還有霸占老百姓的土地、賭場抽份子等惡事,那是數不勝數啊。”陳二狗滔滔不絕道,“我把紀梁的惡事都記錄在了一個小冊上,用來威脅他,讓他不敢把我怎樣。”

“哼,我只知紀梁非善類,但沒想過他做了這么多惡事。”黎斯沉吟片刻,又問陳二狗 ,“好,既然你知道紀梁的全部惡事。那這些惡事里,有沒有跟‘鐵牙魔兇能牽扯上關聯的?”

“大人,這我就不知道了。”陳二狗道,吳聞露出狐疑之色,陳二狗使勁搖了搖頭,“我真不知道,要知道了還用搞這一出假死的把戲。”

“嗯。”黎斯微微點頭。

靈堂外刮來一陣大風,將靈堂前后的白布吹得獵獵作響。長明燈掙扎了幾下,滅掉了,空曠的靈堂里透露出幾分陰森鬼氣。

“夏九嬰。”黎斯倏然說,“紀梁對夏九嬰做過些什么,讓夏九嬰對他唯命是從。”

“夏九……唉。”陳二狗哀嘆一聲,道,“回大人,這事得從七年前說起。”

陳二狗緩緩道來七年前的往事:

七年前紀家老太爺還在世,一日至落花村收購藥材,突遇到了野狼從黑虎山躥下來搗亂,老太爺還被野狼咬傷了腿。老太爺回去后,只有十五歲的紀梁得知了此事,年少氣盛的紀梁直嚷嚷著要給爹報仇。天黑前,紀梁趕往落花村。

跟隨的人還有黃麻子、陳二狗,以及十幾條護家犬。

大約酉時到了落花村,野狼群一擊即退,根本尋不到影子。紀梁不肯罷休,領著護家犬撲進黑虎山山彎子里,往內走了大半個時辰也沒什么收獲,就要撤回去的時候,護家犬突然發現了狼蹤。

追去一看,原來是幾條狼正在撕咬一個婦人。狗群趕走了野狼,但婦人已經死了。

紀梁安排黃麻子、陳二狗隨便找了個山旮旯把婦人埋了。

陳二狗瞄了一眼黎斯,神色微異地繼續講:“這事過去七年了,我們也早就忘記了。直到一年前紀梁得知落花村出了個兇狠少年,不懼野狗,還能跟狼斗。這引起了他的興趣,于是打聽了少年的來歷。”

“少年便是夏九嬰。”陳二狗說道。

“紀梁打聽到夏九嬰他娘七年前在黑虎山失蹤,而夏九嬰七年來一直等候他娘回來。紀梁轉念回想,根據衣著、年紀,七年前被狼咬死的婦人想必就是夏九嬰的娘。”陳二狗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接著說道,“于是紀梁便動了邪念,他將婦人被狼咬死的真相告訴了夏九嬰,夏九嬰如同瘋了一樣,跑進黑虎山里狂叫,之后紀梁問夏九嬰想不想找回他娘的尸骸。”

“夏九嬰瘋狂完后,整個人變得像木頭一樣,為了得回他娘的尸骸,就聽從了紀梁的擺布。包括黑虎山搏殺野狼,還有狗井斗狗,都是紀梁教唆夏九嬰做的。”陳二狗一口氣講完了紀、夏二人的惡緣。

“用親人的尸骸脅迫威逼一個孩子,簡直連畜生都不如!”吳聞恨得牙癢癢,若不是紀梁已死,他定會用鐵錘砸開這廝的胸膛,看他的一顆心是紅是黑。

“后來尸骸是否全部歸還了夏九嬰?”黎斯同樣面色鐵青,悲憤難當。

“還沒有,還差一顆骷髏頭。”陳二狗想了想說。

黎斯稍稍平復憤慨,對陳二狗道:“你已經被鐵牙魔兇盯上了,不管逃到哪里都不安全。”

“啊,大人,您不能眼睜睜看他殺我啊。”陳二狗磕頭求活命。

“放心,我幫你想了一個去處,可保你安全。”黎斯走出靈堂,對吳聞道,“派人將陳二狗押入縣衙死牢,三班輪流看好了。”

“是,大哥。”吳聞應下,將陳二狗拉出了陳家。

黎斯回頭又望了靈堂一眼,冷笑一聲,用力一扯,扯斷了靈堂懸掛的白布。

第八章 II 朱砂擒兇

二月十四日,明嶺縣紀府。

“千波,剛熬好的銀耳湯,快點來喝了。”一臉關切的女子端來了銀耳湯。暖香浮動的廂房內,面容白皙的男子躺在床榻上,病怏怏地說:“辛苦你了,素琴。”

女子正是紀府少奶奶,寧素琴。男子則是紀府畫師,陸千波。

“今時今日了,你還同我說謝謝。”寧素琴語帶嬌嗔。

陸千波拉住寧素琴的纖纖玉手,滿足道:“想我陸千波何德何能,竟有你這般溫婉美麗、細心體貼的紅顏知己待我,我死亦無憾了。”

“休得胡言。再這樣說,我可不理你了。”寧素琴舀一勺銀耳湯親手喂陸千波喝,柔聲說道,“你怎樣待我,我都知道。你為了我,做了什么事,我也清楚。你已付出這么多,我如何相舍。女子一輩子,最慶幸的就是碰到一個真心對她好、珍惜她的人,我已知足了。”

寧素琴嫣然一笑,嫵媚動人。

陸千波心猿意馬,咳嗽兩聲后鎮定下來。他拍了拍胸口:“可惡我這痼疾,要不然我早帶你遠走高飛了。”

“別這樣說,你知道……我等你。”寧素琴面頰緋紅,“不管要等多久。”

“素琴。”陸千波情難自已,將寧素琴抱在懷里,寧素琴溫存片刻后又掙脫了,含羞道:“不行,白天人多口雜,被他們瞧見了不好。”

“晚上,我過來伺候你。”寧素琴溫柔似水地說完,快步走出了廂房。

陸千波望著寧素琴的倩影發著呆,許久后他長嘆一聲:“真好啊,只可惜……我不能留下啊。”

午后下起了連綿小雨,天色陰沉不定,人們都躲在自家不出門。這時有一個瘦長男子披著蓑衣偷偷從紀府廂房溜了出來,他提著一個頗為沉重的布包,四下打量后,從紀府后院小門出了宅子。

蓑衣男子冒雨出了明嶺縣,繼而往東邊嫣河渡頭狂奔。半個時辰后,蓑衣男子趕到渡口,一艘渡舟正要劃離,男子招手喊:“船家,這里,這里。”

渡舟慢慢飄過來,蓑衣男子剛待上舟,突地聽見一個熟悉的話音從舟頭飄來。

“陸畫師,您這是想去哪里呀?”蓑衣男子抬頭瞧,舟頭站著一人,乃是紀府容媽。

“怎么是你?”蓑衣男露出面容,就是紀府陸千波。

陸千波張眉張眼,轉身想跑,卻被一雙大手提溜起來,扔在岸邊。扔陸千波的是吳聞,吳聞瞪著濃眉,哂笑道:“陸畫師,候你多時了。”

申時剛過,天地一片混沌,雨勢越來越大了。

明嶺縣公堂,司徒博巍然而坐,衙役鵠立兩邊。黎斯坐于司徒博左側,吳聞站在他身后。

堂下,陸千波一身濕衣,狼狽地跪著。

“陸千波,你好大的膽子!”司徒博一拍驚堂木,正色道,“你勾引良家婦人寧素琴,茍且所為在先,因情怨生恨,殺死紀梁、黃麻子在后。我且問你,你可知罪?”

“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大人!”陸千波驚慌失色,呼喊道,“小人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殺人,這都是無稽之談,一派胡言。大人,您要明察啊。”

“廢話少言。”司徒博下令道,“來啊,取證物。”

衙役取來一雙布靴,還有一件淺黃色長衫。布靴靴底沾滿了腥澀的黑泥,黃色長衫手肘位置有一灘拳頭大小的紅色污跡。

“陸千波,十一日晚酉時以后,你在何處?”

“十一日……噢,那晚小人獨自在房中飲酒,喝多了,早早就睡了。”陸千波回憶道。

“胡說!”司徒博冷冷道,“十一日晚,你分明趁人不注意溜出了紀府,然后跟蹤黃麻子到了黑洼村。等他從干娘家里出來后,你就痛下殺手,殺死了黃麻子。”

“沒有啊大人。我沒殺人啊,我沒殺黃麻子!”陸千波不停搖頭,否認殺人。

“好,且看證物吧。”司徒博先指布靴問,“陸千波,你瞧仔細了,這布靴是不是你的?”

陸千波看了幾遍,才點點頭:“是小人的。”

“布靴是從你床底找到的,布靴靴底沾滿了洼地里的黑泥。你若沒去過黑洼村,這些黑泥從哪里來的?”司徒博厲聲喝問,陸千波一頭汗水,想了半天說:“小人記不起了。”

“記不起,還是有意推脫。”司徒博哼一聲,再指黃色長衫質問陸千波,“陸千波,長衫可是你的?”

“是。”陸千波點點頭。

“長衫的袖子有朱砂紅,同黃麻子袍衣上的朱砂紅一模一樣。乃是你殺人過程中,不慎將朱砂紅染在了黃麻子的袍衣上。陸千波,你還想狡辯嗎!”司徒博言辭鑿鑿道。

陸千波跪在堂下劇烈喘息著:“大人,就算靴底有黑泥、長衫有朱砂紅也不能說明人是我所殺。我同黃麻子無冤無仇,我沒理由殺他呀。”

“果真如此?”司徒博哂笑,大聲道,“來人,帶寧素琴上堂。”

聽聞到“寧素琴”三字,陸千波身子一陣發軟,幾乎跌倒在大堂上。寧素琴雙眼紅腫地走進堂來,對司徒博款款施禮,再跪在堂上。

“寧素琴,本官問你:你夫君紀梁對你可好?”司徒博問,寧素琴明眸空怨,輕輕擺頭:“自從嫁入紀府,紀梁每每對我施以暴行,輕則打罵,重則鞭撻。”

司徒博微微一聲嘆:“本官再問你,你是否將紀梁欺凌你的事告訴了某人,這人應諾會幫你除掉紀梁,并且帶你遠走高飛。”

“是。”寧素琴輕輕頷首。

“這人是誰,在不在公堂上?”

“在。”寧素琴雙眼盯著陸千波,幽幽而言,“這人就是陸千波。”

“小女子情錯他人,陸千波在紀府對我關懷體貼,苦訴情長,我被陸千波的真心誠意所打動,以為遇到了這輩子對我最好的男子。我把全部給了他,萬萬沒想到,他竟是卑鄙的薄情郎。”寧素琴噙淚道。

“薄情自孽情。”司徒博搖搖頭,“寧素琴,本官接下來要問你最重要的問題。”

寧素琴頷首。

“你可知,你的夫君紀梁是被誰殺的嗎?”

“知道。”寧素琴眼神決絕,指向陸千波,“殺紀梁的人是陸千波。”

寧素琴細細道來。

紀梁死后,陸千波十分開心,那晚還潛入寧素琴閨房中飲酒。寧素琴憶起,紀梁應諾過會除掉紀梁,就問陸千波,是否是他殺了紀梁。

陸千波拍桌而起,將寧素琴摟在懷中,大聲言:就是我殺了他,想起紀梁對你的惡行,我恨不得將它生吞活剝。這般讓他死了,也是便宜他了。

寧素琴說完,陸千波重重磕頭,哭喪著臉說:“大人啊。那些話都是醉話,是為了騙寧素琴同我相好,我才胡說的。我怎么敢殺人,我連只雞都不敢殺啊!”

“不敢殺雞,并不意味著不敢殺人。”司徒博冷笑一聲,“生吞活剝,你好厲害的手段。”

寧素琴繼而說起了黃麻子。

黃麻子在紀梁死后找過寧素琴,威脅說知道寧素琴同陸千波偷好的事,要求寧素琴將山海樓交給他,否則他就要把丑事宣揚出去,讓寧素琴和陸千波無顏茍活。

“黃麻子找過我后,我將威脅之事告訴了陸千波。”寧素琴輕輕訴說,“第二天,黃麻子就死了。”

“定是陸千波殺人滅口,用同樣殘忍的手段殺死了黃麻子。”司徒博再拍驚堂木,“陸千波,物證人證俱在,你就是殺害紀梁、黃麻子二人的鐵牙魔兇。你還有何話講!”

“你偷偷瞞著寧素琴逃離紀府,逃離明嶺縣,便是擔憂殺人罪行敗露,故畏罪潛逃。是也不是?”

“大人,我,我……”陸千波形如爛泥,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寧素琴,你可還有話講?”司徒博轉望寧素琴。

寧素琴眸里一片水霧,莞爾一笑:“小女子今生今世所托非人,本以為陸千波會好好珍惜小女子,珍護這段感情。但不成想,他卻違背了山盟海誓的諾言、拋棄了信誓旦旦將會守護的人。小女子心里唯剩下滿腔怨恨,這才供出了陸千波的種種罪行。”

“來啊,將寧素琴、陸千波押入大牢。”

陸千波昏死過去,被衙役架走了,寧素琴也下去了。

司徒博褒獎了受命搜尋陸千波殺人物證的容媽,也是容媽發現了陸千波意欲私逃的苗頭,告訴了縣衙,這才有了嫣河渡頭擒拿陸千波一幕。

鐵牙魔兇陸千波落網,黎斯心頭卻似還壓著一塊大石,無法呼吸。

第九章 II 蕉鹿之夢

二月十五日,落花村。

天剛蒙蒙亮,黎斯找到夏九嬰時,他正蹲在河邊,像個木樁子般一動不動。草叢里的野花經歷過昨晚的絢爛,正走向凋零。凋謝的群花里,唯有一朵淡藍色的野花,同其他白色野花不同,顯得瑰麗迷幻。

“藍色水頭花。”黎斯緩緩說道,河邊野花的名字叫水頭花。

夏九嬰挪動雙腳,沒站起來,仰望著黎斯:“不要……說話,它會……害怕。”夏九嬰多年未同人講話,說起話來有些口吃結巴。

黎斯笑而不語,卯時即將過去,所有的水頭花都已凋零。

黎斯再開口:“夏九嬰,你知不知道為何只有你面前的水頭花變成了藍色。”

夏九嬰一怔,瞅著枯萎的一抹淡藍色,道:“你說。”

“很簡單。因為你磨制鐵牙時,碾碎的鐵粉遺落在土壤里,被離你最近的水頭花吸收走了。它才會開出淡藍色的花。”黎斯輕松地說。

夏九嬰露出恍然的表情,倏地嘴角往上翻了翻,似在笑:“淡藍色……好漂亮。”

“你只關心花,就不在乎我方才說的話?”黎斯坐在河邊,面朝波瀾不驚地河流說道。

夏九嬰保持著同樣姿勢說道:“你……說了,不如……繼續說下去。”

黎斯點點頭:“好吧,從哪里說起呢。就先從鐵牙魔兇的真面目開始說起吧。”

“鐵牙噬人的手法被揭穿后,我花了許多精力放在鐵牙上,從而忽略了其他線索。”黎斯頓一頓道,“比如說,紀梁、黃麻子,包括陳二狗背后的瘀傷。”

“瘀傷都是從下往上撞擊后留下的,而三人瘀傷位置雖略有不同,但拋去身高之差,瘀傷都在同一高度。”黎斯閉眼說,“殺人方式是這樣:習慣性的跳躍到特定高度,而后用全身的力量撞擊目標,令其失去反抗能力,再下殺手。”

“人是很懶的動物,不習慣跳躍攻擊。所以我推想,鐵牙魔兇或許并非一個人。”

“我有了證據。”黎斯如同跟朋友在聊天一樣,笑笑說,“陳二狗外表雖然兇悍,但其實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他害怕鐵牙魔兇咬死他,于是在懷里藏了一把匕首。”

“在陳二狗家設立靈堂的那晚,鐵牙魔兇對陳二狗下手了,但被我的兄弟吳聞阻攔,混亂中,鐵牙魔兇被陳二狗懷藏的匕首割傷,流了血。”

“吳聞嗅到了血味,腥烈而濃稠,絕非人血。”黎斯突然睜開了雙眼,深深地說,“那是狼的血。”

“鐵牙魔兇是一頭狼。”

夏九嬰木訥的眼神動了動,但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不說話。

“狼牙魔兇的真面目說完了。接下來再說點什么好呢?”黎斯悠然自得道,“好吧,不如說說那匹白狼。”

夏九嬰身體明顯晃動了幾下,然后才保持了平衡,他微轉過頭同黎斯相望。許久,夏九嬰道:“繼續……說。”

“紀梁在黑虎山想掏一窩狼崽子,但被一匹兇猛的白狼咬傷了,于是紀梁下令讓你殺了白狼。”黎斯如似親身經歷過一般,接著說,“人狼血斗,你跟白狼都受了傷,但你勝利了。就在你要殺死白狼的時候,小狼崽子從狼窩里跑了出來,跑向白狼。你猶豫了,小狼、白狼相擁的時刻令你心軟了,至親之血,相互的守護、依偎豈非是你耗盡生命所追求等待的。”

“你沒殺白狼,還幫助白狼一家躲避了紀梁這群惡徒的捕殺。”黎斯笑道,“狼是有靈性的動物,白狼更甚。它將你視為恩人,對你報恩。”

“夏九嬰,你,就利用白狼的報恩之情,訓練它、磨礪它,使它成為了你的殺人工具。”黎斯悵然道,“應該這么說,鐵牙魔兇有兩個,一個是白狼,一個是白狼的指揮者,夏九嬰。”

夏九嬰站來,亂蓬蓬的頭發隨微風搖晃。他緩慢地走到黎斯身旁坐下,兩人一同望著河流水面。

“你……怎么知……道白狼。”夏九嬰問。

“有山海樓的一名伙計在黑虎山發現了白狼,恰恰他也是那次捕殺白狼的成員,他認出了白狼,也知道了你沒殺死白狼。”黎斯說,“配合異于常人的殺人方式、狼血,我推斷是白狼殺人。”

“而白狼只聽命于你。”

“你怎么……知道,我為了小狼……放棄殺白狼。”夏九嬰望著水面,眼波略略起伏。

“這個,沒有證據,是我猜的。”黎斯淡淡一笑,“因為你是夏九嬰,能冷血的同任何敵人廝殺。唯獨在親情方面,你卻是彷徨、軟弱的人。”

夏九嬰對于黎斯的話,竟少有地有了反應,他點了點頭:“你比許多……許多人,都了解我,或許也包括……我自己。”

也許同黎斯的交談,令夏九嬰漸漸尋回了說話的感覺。他的結巴不再那么明顯。

“前幾日的陰霾天氣散了,今天的太陽真好啊。”黎斯仰著腦袋說道,“再說說鐵牙吧。”

“要殺紀梁,你明白早晚有人會懷疑到你。再者,你希望紀梁死在你手里,也算你親手報仇,所以你選擇了同你長牙相似的鐵牙咬死紀梁。”黎斯頓了頓說,“殺死紀梁后,你故意安排白狼將鐵牙磕碎,留下帶血鐵粒。是為了留下線索告訴官府,殺人者是戴著鐵牙行兇,并非真牙,從而幫你洗脫嫌疑。”

“哦,對了,白狼足上應綁了獸皮這類的裹足物,才沒有留下顯眼足跡。”

“我有沒有說錯。”黎斯問著。

夏九嬰出神地眺望著河對岸那座黑沉沉的山脈。而后夏九嬰再次點頭:“說的……對。我想報仇……我也想活下去。”

“我想多……陪陪她,她一個人在荒山野林……待了太久的時間,她肯定不愿意再一個人孤獨下去。”夏九嬰說著,竟笑了,笑得比之前扭曲的面孔自然許多。

黎斯沒問,他清楚夏九嬰口中的她,指的是他娘。

黎斯呼了口氣說:“陳二狗交代了七年前,紀梁一伙在黑虎山遇見你娘,你娘被野狼咬死,他們將你娘掩埋的過程。但這些好像并不是真相,也不可能成為你復仇殺人的原因。”

“我想知道真相。”黎斯收回目光,望著夏九嬰布滿傷痕的側臉。

夏九嬰呆立許久,而后他從破衣的最里面緩緩取出一枚東西,是一顆牙齒。

夏九嬰將牙齒放在面前,說:“紀梁用娘的尸骸……要挾我,為他做事。然后他會把尸骸一部分一部分……還給我。我跟蹤去黑虎山取尸骸的黃麻子,找到了娘的埋骨地。挖開骨洞,我在里面……找到了它。”

黎斯會意地撿起牙齒,牙齒鋒利冰涼,中間部分圓滑。黎斯驚訝道:“這是一枚,狗牙!”

“是。”夏九嬰承認道,“娘手腕等處的骨骸,還留有被啃咬的……挫痕。那些挫痕也是狗牙留下的。”

“咬死我娘的不是野狼……是,狗!一群惡狗!”夏九嬰說至此,因為憤怒和仇恨,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紀梁的護家犬。”黎斯終于明白了夏九嬰仇恨的根源,陳二狗所言果然不真。他忍不住握緊拳頭,“指使狗犬將人活活咬死,紀梁死有余辜。該死!死得好!”

夏九嬰一怔,盯了黎斯一會兒:“你其實并不太……像衙門中的人。”

“那我像什么?”

“第一次你跟蹤我,我看到你……覺得像是看到了自己。”夏九嬰帶有一絲迷茫,“你眼睛里藏著仇恨……的火種,只是藏得比我深,也比我巨大。”

“看見你,我也像看到了我自己。”黎斯說,“所以才對你不依不饒,呵呵。”

“七年里,真實的世界只讓我覺得冷酷虛幻,我寧愿守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夢里。”夏九嬰語氣飄渺,仿佛飛身而去了另外的國度。

“呵。”黎斯笑笑,“不如讓我猜猜。那個世界中有一條河,有一座簡陋的草屋,有一片田,有一塊盛開野花的草地,還有你跟你娘。那時你尚小,你娘照顧你,為你梳頭,為你洗衣,為你講述天邊星辰的故事。”

“你這么多年不梳頭,不洗衣,是否在等你娘回來幫你梳頭,幫你洗衣。”黎斯笑說。

“你……好可怕。”夏九嬰又笑了,“能輸給你,我心服口服。”

“夏九嬰,你不覺得在整個案子里,也有你所陌生、不明白的地方嗎?”黎斯緩緩說道,“比如畫師陸千波的落網。”

“有人在嫁禍他,不想知道他是誰嗎?”

夏九嬰愕然:“是誰?”

“很快,就知道了。”黎斯神秘笑了笑道。

第十章 II 花伴骸

未時,落花村里匆匆走來一婦人,婦人眺望落花村南頭,似盼歸著什么人。

大約一炷香功夫,村外行來兩個全身嚴裹的人,帶著方帽,面孔藏在帽檐底下。婦人發現了兩人,招呼二人來到近前,嘀咕了兩句,三人一同進了落花村。

在落花村一間荒廢的老宅子里,婦人關好了門窗,長出一口氣說:“總感覺心里七上八下,以為你們不來了,直接走了。”

“他的事我們還不知道結果,是不會走的。”兩人摘掉方帽,乃是一男一女。女子面容憔悴,但難掩其秀美容顏。男子一張黑臉,眼窩深陷,神情十分疲憊。

“晴兒說得對,以前是我們不好,這一次不會再對他不管不顧了。”男子肯定地說。

婦人也唉聲嘆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阿正的計劃很成功,縣衙司徒大人已經判了紀府畫師陸千波有罪,他安全了。”

“太好了。”秀美女子的鼻子抽了抽,淚水簌簌地落了下來。

“別哭了,晴兒。”男子拍拍女子后背,安慰道。

婦人看著兩人,她有些累了,順勢往墻角木椅一坐,感覺屁股下面有東西。婦人抬起身子,面孔倏然變得驚訝萬分,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珠子,盯著椅子。

椅上只有一件黑色的外衣,內胸位置有幾片殷紅的血漬。婦人如鯁在喉:“是……我的……衣服!”

“咚咚!”廢宅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婦人和秀美女子互相緊抱,黑臉漢子彳亍來到門邊,拉開門。

一臉淡淡笑容的青年就站在門外,濃濃的眉毛,漆黑的眸子,堅定的眼神,他是吳聞。

“容媽,幫你尋回了你的遺失之物。可得謝我嘍。”吳聞掃過宅內三人,“容媽,兩位朋友,請跟我走吧。我們家大人久候多時了。”

落花村河畔,夏九嬰草屋前。

吳聞領著容媽三人到來時,黎斯正說起陸千波一案的玄機。

“且先說物證之一的布靴吧。不錯,布靴靴底沾滿了洼地黑泥,只是我早在黑洼村時就注意到一個細節:村民們為防止滑入洼地,在洼地周圍攏了大片石沙。”黎斯抬眼瞅了瞅走過來的幾人,笑而語,“所以,若陸千波穿布靴在洼地中殺了黃麻子,靴底不僅應有黑泥,也應該有石沙。”

“可惜靴底沒有石沙,顯然布靴之證有假。”

“再說朱砂紅。”黎斯繼續談陸千波案,“黃麻子袍衣有朱砂紅,陸千波長衫也有朱砂紅,故推斷為陸千波殺人時,不小心將朱砂紅染到了黃麻子袍衣上。”

“不過,黃麻子被殺的當晚,下著小雨。”黎斯嘴角輕輕上揚,“陸千波如果穿長衫殺人,長衫必被雨淋濕,朱砂紅遇水會泅成一團,由淺入深。而觀陸千波袖口的朱砂紅,卻是完整的一整塊。”

“這表明長衫未淋雨,陸千波未穿長衫殺人。”黎斯清晰明白地說道。

“結合兩項證據,足以判斷,是有人故意將殺人嫌疑嫁禍給陸千波。”黎斯長吁一口氣,“過程大致如下:他發現了被殺死的黃麻子,心起了移禍他人的念頭。于是連夜趕回紀府,偷偷潛入陸千波房間,取走布靴、又將朱砂紅一分為二。一份涂在陸千波的長衫衣袖上,另一份帶回黑洼村兇案現場,涂在黃麻子的衣袍上。最后將布靴踩上黑泥帶回來。匆忙間,他并未注意到洼地周圍的石沙,因而留下了致命破綻。”黎斯道出了嫁禍過程。

“陸千波只圖口舌之快,在紀梁被害后,對寧素琴承認是自己殺人。后越來越擔憂,害怕寧素琴將他口承殺人一事告訴旁人。同時,自己同寧素琴的茍且之事,也讓陸千波耿耿于懷,更加害怕被紀府人識破,徒增殺人之動機。”黎斯稍微一頓,繼而說,“于是,陸千波決心拋下寧素琴,一個人逃離明嶺縣,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又或者,自始至終,他都不曾想過帶寧素琴遠走高飛。”

“而癡怨女子寧素琴則對陸千波所說深信不疑,堅信紀梁死于他手,故而在得知陸千波拋下她遠走高飛后,主動去官府投案。寧素琴心念俱灰,陸千波曾是她傾注的全部希望,希望破滅了,她便要魚死網破。

“談一談這位嫁禍陸千波的‘他吧。”

“一,他是紀府的人,可隨時進出紀府;二,他認識陸千波,才可潛入陸千波房間,取走布靴、朱砂紅;三,他在黃麻子被殺之夜,晚歸。”黎斯瞥了一眼容媽,“憑以上三條,我讓吳聞在紀府暗訪,輕而易舉查出‘他就是你,容媽。”

“但我十分想不通,容媽你為何要幫助真兇,嫁禍陸千波?”黎斯“嗯”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思慮萬千后,我推斷你的背后還有人。這些人的存在,才是你嫁禍陸千波,包庇殺人真兇的根源。”

“所以我囑咐司徒大人上演了一場好戲,將陸千波判罪。”

“陸千波有罪,意味著真兇平安無事。”黎斯轉動目光望向已近中年的黑臉漢子、秀美女子。

“心頭懸掛的巨石落地后,容媽定然會找幕后之人報喜。故此,我早早安排吳聞跟蹤你。”黎斯早有打算。

“對了,還有那件黑衣。”黎斯再道,“你在返回紀府取布靴、朱砂紅時,擔憂黃麻子尸首被他人發現,所以脫掉了黑衣覆在黃麻子身上,用于隱蔽尸體。而黑衣自然也沾了黃麻子的血。”

“夏九嬰,你知道是誰陷害陸千波了吧。”黎斯同夏九嬰說。

夏九嬰微微點頭,不做聲。

“唉,到了最后,雖不愿,我還是得講。”黎斯眼中帶有歉意,“夏九嬰,可知指使容媽嫁禍陸千波的二人,也就是他們二人,是誰嗎?”

黎斯視線鎖定在黑臉男子、秀美女子臉上。

夏九嬰眼神重歸木訥,沒有反應。

“他二人,你應該早就見過。”黎斯淡淡說道,“便是你觀看的雜耍班中,說快評書的男子、黃紗遮臉的舞女。”

夏九嬰一怔,轉頭打量二人。

“這二人我早已察覺怪異。”黎斯說,“落花村乃窮鄉僻壤,就算再不濟的雜耍班子,來這里尚不能求口飽飯,又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來落花村搭臺表演。”

“我秘密找來班頭詢問,原來是有人花錢讓班子去落花村表演。花錢的人就是這二人。”黎斯心思縝密,早早洞悉了其中疑點。

“我和吳聞也曾看到,他們二人悄悄在你草屋外徘徊。”

“那時起,我就有一種預感,他們二人定然同你有某種關聯。”黎斯雙手交叉,神情肅穆,“雜耍班主說二人每逢演出必定化妝,我就讓班主描畫了二人不化妝的樣貌。然后給了落花村劉婆婆。”

劉婆婆就是夏九嬰的鄰居,劉婆婆也被吳聞請來了。她激動地說:“大人,老婆子看清楚了。不會錯,這畫像中的人正是已死的夏正夫婦啊!”

劉婆婆隨即發現了黑臉漢子、秀美女子,上下瞧了好幾遍,大叫一聲道:“天啊,你們是……夏正、婁晴。”

黑臉漢子握緊拳頭不語,秀美女子的眼圈漸漸變紅,倏地撲到了劉婆婆懷里,大哭著說:“劉婆婆,是我,婁晴。”

“啊……你們沒死!你們沒死啊!”劉婆婆淚水也是禁不住,涌了出來。

黎斯沒理會幾人反應,他目不轉睛看著夏九嬰。夏九嬰眼里天翻地覆,但須臾后,就變得安靜了,太安靜了,仿佛他已經從這個世界完全消失了。

“說說吧。”黎斯望向黑臉漢子,也就是夏九嬰的爹,夏正。

“我年輕時也在衙門中做事,一次執行公差時不小心殺死了掌控長江水域的血生幫幫主司徒登,那以后血生幫就欲置我于死地。沒有辦法,我便帶著懷有身孕的娘子來到窮鄉僻壤的落花村避難。生下九嬰那年,血生幫這伙仇家尋到了落花村。我沒有辦法,為了不連累她們母子二人,我選擇了讓自己葬身火海。”夏正無奈道。

“九嬰七歲那年,那伙仇家又來尋仇。我暗中留言給晴兒,讓她把九嬰先寄托給劉婆婆,她進黑虎山躲避一陣。”夏正嘆一聲道,“但萬萬沒想到,那伙仇家尋到了黑虎山里,險些殺死了晴兒。千鈞一發之際我趕至救下了晴兒,但晴兒已經身受重傷。走投無路之下,我只能帶著晴兒,連夜離開了落花村,離開了明嶺縣。”

“我想過帶走九嬰,但轉念又想,若我們遭遇不測,九嬰怎會幸免于難。”夏正望了一眼如石塑般的夏九嬰,“最后,我只能放棄了帶走九嬰的念頭。”

“這許多年,我也想回來,但又害怕把仇家引回落花村。”夏正道,“晴兒始終不放心九嬰,五年前,我們找到容媽。容媽是我的表嫂,我讓容媽先來到明嶺縣保護、照顧九嬰。”

“但后來容媽來信說,九嬰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任何人接觸的孩子。她沒法將他接回去照顧,只能暗中幫襯。”夏正愧疚地說,“一個月前,我們潛回青州,回到了明嶺縣,混進了雜耍班。只是希望可以遠遠看一看孩子。”

“誰知剛進入明嶺縣沒多久,明嶺縣就發生了兇案,后來聽說縣衙將九嬰抓進了大牢。我心急如焚,卻又不敢現身救孩子。”夏正懊悔道,“只因為仇家的探子也追來了明嶺縣,我著實不敢暴露自己,怕給九嬰惹上更大的麻煩。”

“我能做的,就是囑咐容媽密切注意兇案的動向,并且第一時間告訴我。”夏正神情黯淡,“還有就是,有可能的話,幫一幫孩子。”

“十一日晚,我本去探親,返回經過黑洼村洼地時發現了被殺的黃麻子。黃麻子脖頸處的傷口同紀少爺一模一樣,我心頭一緊,想到要幫九嬰洗脫嫌疑。而最好的辦法,就是栽贓嫁禍。”容媽怯怯道,“紀府里,陸千波同少奶奶不清不楚。我早看不慣這種小人了,便趁機栽贓給了他。”

黎斯心中哀嘆:夏九嬰苦苦所圖,費盡心機欲要報仇的尸骸,竟然不屬于他娘,只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

這是多么大的悲哀啊。

“九嬰啊,孩子!是娘,還有你爹對不起你……我們知錯了,你能原諒我們嗎?”泣不成聲的婁晴一步步走向夏九嬰。

黎斯未言,看向夏九嬰。

夏九嬰雙眼空洞得可怕,如同兩眼干涸的枯井,布滿了絕望、頹廢。

婁晴就要摸到夏九嬰了,婁晴的手開始顫抖,淚水更是瘋狂涌出:“孩子啊,孩子……”

夏九嬰忽地站起,目若無人地從婁晴面前離開,他步伐直直地走向了破茅草屋,鉆了進去。婁晴在原地痛哭,不多會兒,她又跑向破茅草屋。

眾人跟隨,婁晴拉開了茅草屋的破門。

七年了,茅草屋充斥著惡臭的污穢味道,從未有人想過,也不敢真正地靠近它、打開它。茅草屋對于夏九嬰來說,是他這七年里,在這人世間,唯一屬于他的地方。

每當冷血無情地面對了外面的世界后,在這污穢簡陋的空間里,夏九嬰會偷偷一個人哭泣,不被人發現地哭泣,久遠冰封的心刺痛著靈魂。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夏九嬰才會記得,他還是個人,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孩子。

茅草屋對于夏九嬰來說,等同一個字——家。

家的門被婁晴拉開了。

躲在茅草屋最陰冷角落的夏九嬰如同狂猴一樣咆哮,在屋里上躥下跳威脅著闖入者,而敞開的門里:每一個人都清楚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狹小的空地上都是堅硬冰寒的土地,只有最里面有一張干凈完整的草席。草席周圍用一朵朵盛開、枯萎、再盛開、再枯萎的野花擺出了一個花的圓圈,圓圈里是一具完整的成人骨骸。

那是夏九嬰的娘。

孩子將最美麗、最珍惜的東西給了至親的人,他守護她,他等待她。

婁晴傻了,夏九嬰仇恨的目光死死盯著她,怒喊:“滾,這才是我娘。滾開!”

夏九嬰蜷縮在角落里,望著草席中的骨骸,如初生幼童般純真地微笑著。

在他眼中,這已是他所求的全部。

茅草屋門口的人并未散去,這激怒了夏九嬰,他卷起草席,抱起尸骸瘋狂地沖了出去。

“娘,我不會……再也不會讓任何人……把我們分開!”夏九嬰發狂地往黑虎山方向跑,口里吹著刺耳的短哨,漸漸來臨的暮靄中,一個純白色的身影出現了,是白狼。

夏九嬰跳上白狼狼背,消失在了黑暗里。

“怎么辦,九嬰去了哪里!”婁晴大哭大叫,“我的孩子啊!”

“大人。”夏正求助黎斯。

黎斯沉吟后說:“吳聞,趕緊找陳二狗來。若我沒猜錯,夏九嬰定然去了尸骸的埋骨地。”

黑虎山山腹一處隱秘的密林中,北頭是堅實的山體,南邊是陡峭的懸崖,樹林中央有個剛被填埋的新坑。

黎斯等人趕來時,夏九嬰和白狼就站在懸崖一側,夏九嬰懷里緊緊抱著席里的尸骸。

“九嬰,爹錯了。爹對不起你,你不要這樣好嗎?”夏正悲切地說。

“孩子,回來吧。”婁晴雙腿一軟,跪在林中,容媽將她攙扶起來。

夏九嬰置若未聞,他望著遠處黑夜里的星辰。

“當我餓昏在野外,當我被野狗撕咬得遍體鱗傷……當我的脖頸被獨狼咬破,支持我活下去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為了跟我娘團聚……為了這個理由,我成了紀梁的死仆,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得知娘死的真相后,我變成了一個殺人魔,構建殺人的魔窟……將真摯的伙伴變成了殺人的工具。”夏九嬰的微笑如刀,割裂了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心。

“我尋回了娘的尸骸,我做到了……我可以有我的世界了。”

“但彈指間……有人來了,原來死了的人沒死,等候的人只是被拋棄。”夏九嬰喃喃自語,“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摧毀了我的堅守,湮滅了我的世界。”

“從此,兩個世界一片空白。”夏九嬰轉過視線,凝望黎斯,“我該何去何從?”

黎斯微微低嘆:“夏九嬰,我說過你像我。尤其是現在,現實的殘酷遠超過人的想象。殘酷之后,才是珍貴。”

夏九嬰細細品味著黎斯的話,突然倔強地說:“不,我不像你。我不會妥協。”

“我永不會變,即便墜入深淵。”夏九嬰笑了,那是在他的夢中世界才會出現的笑容,這種笑容只屬于他,夏九嬰。

夏九嬰猛地一躍,身體如同剪斷線的紙鳶,先往前飄,而后直直下墜。

風在,月在,深淵在,我在……夏九嬰緊緊擁抱尸骸,是的,娘也在。

去吧,地獄見。

下墜的影子將懸崖旁眾人的哭喊、白狼的孤吼切斷。

“心中一隅的溫度,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原因。找到她,哪怕我會死,哪怕她已死。”

尾章

將離開明嶺縣時,吳聞一吐心中疑惑。

“我始終想不明白,夏九嬰一心盼娘歸來,本應是單純直性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想出這一系列鐵牙噬人的兇案?”

“夏九嬰與其說是單純直性,不如說是執于一念。執念令他變得無所畏懼,同樣,執念也令他變得狹隘,變得孤僻。至最后,也是這份對于飄渺親情的執念讓他走上了無法回頭的路,他可以去做任何事,包括毀掉眼前的全部。”黎斯長吁道,“謀劃鐵牙噬人的系列兇案,便是此種情況下的產物。”

“而當親生爹娘活生生出現在夏九嬰眼前時,他生存的執念變得毫無意義,投注全部情感的骨骸成了陌路人,最關鍵的是,夏九嬰早就將回路斬斷,無法回頭。最終,他只能選擇絕路。”

夜黑的深沉而冰寒。

陳二狗從狗屋里尋查出來,一陣陰森刺骨的寒風讓他打了個激靈,不由自主回過身。

狗屋周圍的黑暗里樹影婆娑,宛如無數小鬼在舉刀拼殺。

“哎,自己嚇自己,夏九嬰已經死了,還害怕什么。”陳二狗自嘲地笑笑,而就在他轉身離開的剎那,一個鬼魅如幽靈般的黑影,悄無聲息地貼在了他身后。

輕輕地,咧開嘴,鋒利無比的兇牙閃爍著死神之光。

“啊……”

這是悠長暗夜里一個小小的插曲。

夜正深,故事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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