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萍
起初,有一批貨是以3:2:1的比例裝箱的。3是“特朗普”,2是“希拉里”,1是“桑德斯”或“克魯茲”。但很快,“桑德斯”和“克魯茲”就從生產線上消失。
在記者蜂擁而至后,21歲的彩繪工人侯忠麗和大部分工友才知道,自己手里拿著的那個“女人”叫希拉里。她黃頭發、高鼻梁、牙齒白得發亮,眼角與額頭有輕微細紋。這些細節都需要在面具里體現出來。
侯忠麗就職的“金華派對乳膠工藝品有限公司”,位于浙江金華浦江縣黃宅鎮的工廠里。她已經記不清,從2016年3月開始,究竟有多少張希拉里的面具從手中經過。有時,她會為面具畫上銀色耳環,有時是將一排排肉色的牙齒涂成白色,還有時,她為這位叱咤風云的女政客抹上標志性的大紅唇。
過去一個多月里,共有50萬個希拉里或特朗普的面具從侯忠麗所在的工廠被裝箱運走,當中夾雜著少量桑德斯和克魯茲的面具。
從工廠出發,滿載面具的大貨車會經由鄭家塢進入諸暨,途經蘭亭上邵諸高速,后轉入G92高速。順利的話,5小時后,車子將停靠在寧波北侖港區,面具在這里裝載上船,經1個月海運,到達美國。
“奧巴馬”帶來的商機
6月21日,公司總經理陳隆在接連接受了十多家媒體的采訪后,拒絕了國外一家著名新聞社的約訪,他告訴對方,自己最近不在金華。但這并不是事實。
“不過是利用我們來宣傳美國大選罷了。”這個福建人一邊往茶壺里倒水一邊說。他身高184cm,皮膚略黑,身材魁梧。他認為記者無非是沖著希拉里和特朗普來的,作為商人,應付記者的提問實在有點浪費時間,“這個東西對我來說有什么用呢?我的時間應該花在工作上”。
業務員楊帆第一次看見有人佩戴自家工廠生產的面具是在4年前。電視畫面里,奧巴馬要發表演講了,現場看客漸漸多起來,3名身穿休閑裝的人戴著“奧巴馬”面具、舉著牌子,從鏡頭前走過。
楊帆在電視里見到的“奧巴馬”,正是他們工廠生產出的第一種總統面具。4年前,在一位中間商的建議下,他們做了些小規模嘗試,但很快收到大洋彼岸傳來的好消息:總統面具在美國賣瘋了。敏感的商人從中嗅到了商機,2016年伊始,陳隆就迫不及待地向美國朋友打聽大選候選人的情況,得知特朗普與希拉里在競選中表現突出,尤其是特朗普,相對幽默,又有錢,被很多人喜歡。陳隆馬上要求工程部設計出10款不同材質及表情的特朗普、希拉里面具,并在上半年收到超50萬張面具的訂單。
起初,有一批貨是以3:2:1的比例裝箱的。3是“特朗普”,2是“希拉里”,1是“桑德斯”或“克魯茲”。但很快,“桑德斯”和“克魯茲”就從生產線上消失,成為擺放在樣品室中的陳列品。“桑德斯已經被干掉了。”楊帆說。就像他幾年前看到的那款“奧巴馬”,已經停產很久了。
從政治人物相互角逐的命運中,陳隆找到了自己的商業邏輯:必須不惜成本不斷開發新產品,以防止被市場淘汰掉。“一旦停下來,就意味著必須退出這個行業。”他說。
他眼里衰敗的跡象從兩年前開始。先是周邊的工廠接二連三地倒閉,很快,那些過去出手闊綽的義烏朋友,“連飯都吃不起了”。過去,一到春節,鎮上滿街都是外地口音,登記在冊的外來人口足足有14萬,如今,這個數字變成了2萬。
陳隆感到,黑暗中有一只老虎在追著自己跑,虎口大開,等著一口吞掉他。他不甘心像周圍那些落敗的工廠一樣,依靠價格戰消耗掉自己。他意識到,必須拋掉中間商,直接對接終端,根據終端的需求不斷開發新產品。
如今,有1萬多款不同造型的面具被擺放在300多平方米的樣品室里。陳隆常常在義烏的小商品市場上發現與自家產品相似的商品,但他看上去野心勃勃:“沒關系,你永遠都是跟著我的步伐在走。”帶著點兒勝利者的姿態,陳隆挺直腰板,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空氣,又指了指自己,重復道:“不是我跟著你的步伐,是你跟著我的步伐在走。”
“希拉里”的口紅
從亞馬遜上的買家留言看,總統面具多被用在萬圣節或日常派對上。
Haleigh證實了這點。如果有人戴著政治人物的面具來表達立場,她會認為對方在惡搞。事實上,那張希拉里面具她只使用了一次——在萬圣節夜晚,戴著這張面具與朋友一同敲響鄰居家的門,說“不給糖就搗蛋”。她已經很久沒碰過這張面具了,也想不出可以再次使用它的場合。
而為了確保Haleigh等美國顧客能盡早戴上這些面具,侯忠麗和工友們加班的日子已經持續數月了。對一家工廠而言,按時交貨永遠被排在第一位。
最近有段時間,從早上7點半開始,工人每天在崗位上勞作13小時。夏日的車間燥熱難耐,睡意通常會在下午3點時達到高峰,為了抵抗疲憊,他們有時會站起來干活,或者在車間里走走。
在這里,“特朗普”與“希拉里”是一張張軟趴趴的乳膠皮。從模具中取出后,它們被整齊地倒掛在一排排彎鉤上等待風干,差不多像東南沿海家家戶戶曬咸魚那種場面。進入噴繪車間后,數不清的“特朗普”與“希拉里”被隨意堆放在藍色框子里,只在剛剛噴完漆或上完色時,才有被整齊排列等待晾干的“特權”。多數時候,兩位政客看上去并不風光,他們的眼珠與鼻孔被挖掉,與魔獸里的古爾丹、美國隊長的盾牌和造型恐怖的娃娃為鄰。
這里的每件產品都有編號。編號是一串難記的數字,為了方便記憶,工人們會自發給產品取代號。
希拉里在車間的代號是“美女”。侯忠麗想不明白,這個“老太婆”年紀這么大了,為何還要在唇上涂這種顏色艷麗的口紅。現在,每為“希拉里”涂一次口紅,她就可以有1毛3的收入。
發生在這位“老太婆”身上的事,侯忠麗并不關心。她瀏覽最多的新聞都是從QQ彈窗里主動跳出來的。那些發生在浙江當地的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是工友間的談資。
26歲的唐燕長著漂亮的娃娃臉,眼神清亮,總是笑盈盈的,看上去還像個孩子。但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正和同在廠里上班的丈夫商量,暑假是否把兩個孩子接過來。這讓她最近工作時有些分心,腦海中一遍遍構想要帶孩子們去玩的事,別人家孩子去過的游樂園、橫店影視城,她都要帶他們去。
盡管唐燕曾無數次為手中的女士噴上一頭黃色頭發,并因其發型特殊為噴漆帶來的困難而苦惱,但直到現在,她都不能完整叫出“希拉里”的名字,通常的說法是“那個女的,跟那個男的對比的那個”。
唐燕和侯忠麗一樣,都希望自己勤快點,多賺點錢,減少孩子們的負擔。對于美國,她們唯一的概念是,那似乎是個很多有錢人想去的地方。
被問到是否知道面具的產地時,美國女孩Haleigh不太確定,但猜想它或許是“中國制造”,然后她用中文打出了這四個字。
華為路2號
人工雕刻一張希拉里或特朗普的面部模具,前后大約需要10天。10天下來,工程部主管羅永斌自認已摸透這兩個人的特征:特朗普是“由”字臉,發型不多見,像香港早期流行的那種,一小綹劉海往前走,眼神嚴謹,眉頭緊鎖;希拉里的眼中則有一種人到中年的慈祥。
羅永斌到義烏3年了,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和他一樣對工作滿意的還有43歲的四川男人唐開才。這個語速緩慢的圓臉男人在2009年工廠籌建階段就已到來,見證著廠房由一棟變成兩棟,再變三棟,又擴建了占地40畝的新廠,有一種由衷的自豪感。
唐開才喜歡看國際新聞、熱愛分析時局,但目前最關心的是廠里的效益。在工廠籌備階段,他和陳隆在一個車間同吃同住,他叫陳隆“老大”,陳隆喊他“阿才”。他覺得老大待自己不薄。現在,唐開才依然待在工廠起家時的那間車間,不同的是,這里多了很多工人及嗡嗡作響的機器,他也成為主管。
他記不得有多久沒叫過陳隆“老大”了,公司越來越規范,主管就是主管,經理就是經理,層級分明,這個憨厚的四川男人覺得自己馬虎不得。工廠越來越大,也意味著老板越賺越多,這樣他也能夠賺得更多些。
作為老板,陳隆坦承對員工非常嚴厲,他篤信一切企業管理都應該向軍隊管理靠齊。他的偶像是任正非。巧合的是,他的工廠所在的路叫“華為路”。工人們的說法是,當地政府原想邀請華為入駐該工業區,但華為拒絕了。
員工們的夢想
在做外貿生意的工廠里,每個負責商業擴展的業務員或多或少都有幾位“外國朋友”。
他們在展會上結識這些外國朋友,并進行生意上的往來。業務經理唐穎發現,她的“歐洲朋友”多數很感性,個人喜好以及與業務員的關系親疏會決定他們是否下訂單;但“美國朋友”不是,美國朋友要最好的價格和服務,要足夠詳盡的數據,拒絕聽到“做不了”這3個字,要的是“做不了”之后的至少3個后續方案。
工作之外,他們也會有一些其他交流。
2012年美國總統大選時,唐穎的美國朋友多數支持奧巴馬。她特地翻出奧巴馬的視頻看,覺得眼前這個黑皮膚、小卷發的男人很有激情,能在美國經濟最低迷時給人信心。因此,到了這次總統大選,唐穎理所當然地認為,她的美國朋友會更喜歡特朗普,因為他張揚且自信,“張揚體現在美國人的優越感里”,這種“優越感”也有她不能理解的部分,“美國人欺負人家、發動戰爭,他們都覺得這是對的。”
楊帆有一位在美國的中國朋友。那是他在老家的鄰居,目前在硅谷開發軟件。兩人偶爾交流,對話多止于互問近況。楊帆覺得自己和他不太一樣,“他可能懷揣著改變世界的夢想,我就是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
但他們留著相似的發型:都將兩側的頭發剃光,留下中間的三分之一,長長了,就在腦后綁成一道細細的馬尾。發型是楊帆從一些歐美視頻當中學來的,他覺得這樣能讓自己在眾多業務員中顯得與眾不同,被那些分不清中國臉的老外記住。對于發型帶來的實際效果,楊帆非常滿意,客戶見一次就記住了,當他缺席一些展會時,客戶會向同事問起“那個頭發很長的小男孩”。
最近,楊帆打算學學特朗普。他覺得特朗普身上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魔性,極具煽動力的表達方式似乎可以用于與客戶溝通上。每周,他都會上網觀看特朗普的演講視頻。但目前,除了特朗普堅定的眼神外,他暫時還沒有總結出其他可供實際操作的點。
“魔性”的特朗普在楊帆心中象征著美國感性的一面,希拉里則是理性,感性與理性正在拉扯。他覺得這種較量的背后是一種彌漫全球的迷茫,不太確定最終哪一方會旗開得勝,帶領世界繼續向前。對此,他有些困惑,但作為一心想幫助公司壯大的業務員,他更希望可以同時滿足感性與理性雙方的消費需求,將他們的鈔票統統收入囊中。
羅永斌的想法則要簡單得多,他最喜歡的美國人是庫里,最大的心愿是去美國看一場NBA,但又覺得夢想似乎遙不可及——“我們要加班,要想方案,搞開發,沒有時間。”
侯忠麗的想法更簡單。她并不想去美國,只想到海邊走走,像她在QQ空間里看到的那樣“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海南三亞是最好的選擇,實在不行,距離金華最近的寧波舟山的海也可以。她聽朋友說,那里的海根本不算海,但她還是想去。她從沒有見過大海,在她的想象中,大海是藍色的,是看不到邊的,是咸的。她想在海邊拍張自拍,這張照片里一定要有礁石,背后全是海,海面有波浪起伏。然后把鞋子一脫,安穩地踩在沙灘上。
說這話時,她正在嘈雜的車間中,一臉憧憬的她不得不提高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