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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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東流去》:中原農民土地意識與文化心理的闡釋
吳道毅

吳道毅教授
吳道毅,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與中國現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兼任湖北文藝理論家協會理事。在《民族文學研究》、《光明日報》等發表學術論文、評論60余篇,出版《南方民族作家文學創作論》等專著四部,曾獲湖北省少數民族文學獎。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五四”以來南方民族文學話語建構及其對民族文化建設的貢獻》等多項國家、省級研究項目。
從很大程度上說,李準長篇小說《黃河東流去》沿襲了“十七年”文學的寫作圖式,因此打上了階級敘事的鮮明烙印,難掩其主流意識形態色彩。然而,在主流意識形態外殼的包裹之下,有著作家主體意識的凸顯,有著作家對于民族歷史、文化的獨特理解。正如李準在本書“開頭的話”中解釋說:這部作品“不是為逝去的歲月唱挽歌,她是想在時代的天平上,重新估量一下我們這個民族賴以生存和延續的生命力量。”[1]所謂民族的生存能力與生命力,正是通過中原農民身上得到深刻體現的。實際上,《黃河東流去》的重要主題之一便是對中原農民土地意識與文化心理的闡釋,或許這正是作品取得成功的地方,乃至摘取茅盾文學獎桂冠。
談到中原農民的土地意識,不能不從李準早期的短篇小說《不能走那條路》談起。這篇小說發表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目的在于為當時的合作化運動鳴鑼開道。小說通過土改之后出現的農民買賣土地活動的描寫,得出了這樣一個政治結論:中國農民不能走買賣土地的道路,因為土地私有制不能解決中國農民共同致富的問題,而走互助組、合作化的道路才是廣大農民獲得經濟解放的根本出路。這一結論十分迫切地吻合了當時的政治需要,因此一度產生極大的反響,也使作為青年作家的李準一舉成名。
然而,改革開放新時期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顯示出合作化道路存在的問題,比如違背農村生產力水平低下的現實情況,過快地變革生產關系。這些現實情況的存在間接地證明了李準在《不能走那條路》對中國農民土地意識的粗淺理解與作家早期創作的稚嫩。怪不得有學者因此不點名地批評說:“有些對農民沒有深厚感情的青年作家是可以公式化地按中央文件所規定的政策來圖解這場運動,輕易地把農民世世代代的創業夢想簡單地判定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自發勢力’,輕易地宣布‘不能走那條路’!”[2]到了《黃河東流去》創作的時代,經過嚴重的歷史曲折,作家既慢慢懂得了歷史本身的復雜性,也在與中原農民打交道中更多地了解到中國農民的生存意識與文化心理,所以對中原農民的土地意識與文化心理作出了較為深刻與合理的闡釋,創作視野也從較為狹小的政治視角走向了較為廣闊的文化視角,思想上也上升到了較高的境界。
小說對中原農民土地意識的闡釋是以抗日戰爭時期的花園口事件為背景的。所謂花園口事件,是指1938年6月上旬,面對日軍進犯鄭州與南下武漢咄咄逼人的軍事攻勢,尤其是日軍對國民黨戰時首都武漢形成的緊急軍事威脅,國民黨高層下令鄭州守軍炸開花園口黃河大堤,以便以“水”代兵,阻止日軍的進攻。這一舉動雖然有著較為復雜的歷史背景,但客觀上卻給中原農民帶來了巨大災難。面對“水”患與戰亂,中原農民不得不死里逃生,背井離鄉,逃往他鄉另謀生存,從而經受了莫大的歷史挑戰。赤楊崗的七戶農民正是這些逃難農民的典型。在這些農民身上,李準較為深刻與全面地挖掘了中原農民的土地意識。
一是“耕者有其田”的生存夢想。對農民來說,無論是在中原還是在別處,土地都是生存的命脈,因此擁有一份屬于自己的土地,就是他們最大的生存夢想。所謂“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正是普通農民生活理想的形象描述。對赤楊崗兒女眾多的海長松來說,他在花園口事件前夕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置地。通過自己的辛勤努力與謀算,原來只有二畝地的他終于買到了20多畝貧瘠的土地,并樹立起養兒育女、勤儉持家的生活夢想。而不幸的是,他剛剛到手的土地因為花園口事件的到來轉瞬間化為了泡影。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命根似的土地消失在一片汪洋與澤國之中,像斷了魂兒一樣地離開了被淹沒的家鄉。災難結束回鄉后,海長松教育兒子小建、小強說:“對咱莊稼人來說,什么最主貴。什么是根本?地是根本。”[3]這正是中原農民的深層土地意識的寫照。實際上,在以農民為主體的中國,農民問題就是中國問題。而中國農民問題正是土地問題。對農民來說,最重要的無疑是擁有自己耕種的土地。中國農民革命的實質從根本上講就是解決土地問題。藏族作家阿來在其長篇小說《空山:機村傳說》中所寫的林駝子之所以參加紅軍,目的不過是為了得到土地而已。正如林駝子自己所說:“我參加紅軍是為了土地,他們說要分地給窮人。要早知道這里有這么多地,我就自己找來了。那樣就不用打仗受傷,遭這份大罪了。”[4]合作化小說中所描述的中國農民的思想矛盾,從根本上講也是他們思想上無法迅速地實現土地從“私有”到“公有”的轉變。“雖然從私有到公有,并非真的喪失了對土地的擁有權,但對于中國農民,尤其是老一代的中國農民來說,事實上也就意味著剝奪了他們憑借勞動在自家的土地上個人發家致富的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正是中國老民千百年來對于土地的隱秘愿望。”[5]從根本上講,中國農民的生存夢想是植根于土地基礎之上的,否則便是他們生存夢想的破滅。
一旦有了土地,《黃河東流去》中的中原農民就深深地熱愛土地,并在與土地打交道當中獲得了土地知識,懂得了如何耕作土地,如何熱愛牛、馬、驢等生產工具。如海老清、海長松都是這樣的人。一方面,作為老農,海老清是莊稼把式,是耕種土地與種植莊稼的行家里手。另一方面,他愛牛如命,認為牛是人,因為家中的小公牛為國民黨運送物資累死而眼淚長流。在伊川縣周地主家買瞎馬種地,馬死了也堅持不賣屠宰場。海長松引以自豪的是“種莊稼還在行”。
二是熱土難離的觀念。著名民族學家費孝通先生對中國牧民與中國農民的生存方式進行了這樣的比較。他說:“在游牧經濟中,牲口靠在地面上自然生長的草得到食料,牲口在草地上移動,牧民靠牲口得到皮、毛、肉、乳等生活資料就跟得牲口在草地上移動,此即所謂‘逐水草而居’。當然游牧經濟里牲口和人的移動也是有規律的,但一般牧民不能長期在一個地方定居,必須隨著季節的變化,有廣闊的草原上轉移。牧民有馬匹作行動的工具,所以他們的行動也比較迅速,集散也比較容易。”根據他的解釋,牧業經濟最大的特點乃是“逐水草而居”,不斷的遷徙是牧民生活的特點。而農業經濟的特點則與牧業經濟相反。他說:“農業是離不開土地的,特別是發展的灌溉農業。水利的建設更加強了農民不能拋井離鄉的粘著性。農民人口增長則開荒辟地,以一點為中心逐步擴大,由家而鄉,緊緊牢守故土,難得背離,除非天災人禍才發生遠距離移動。”[6]對農民來說,一旦定居于某地,便難以移動,所謂“故土”難離。對赤楊崗七戶農民來說,如果不是花園口事件發生,他們寧死也不會離開早夕生活的故土。在不得已離開故土時,他們都難以掩飾眼中的淚水。
三是重農抑商的觀念。作為自古以來的農業國家,中國一直形成了重農抑商的傳統文化觀念,所謂“人是鐵,飯是鋼”、“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無商不奸”、“為富不仁”。這些觀念作為民族集體無意識深深地扎根在中國普遍農民的深層心理結構之中,并深深地影響到他們的處事態度與行為作風。海老清與海春義一老一少兩代農民均有著這樣的根深蒂固的觀念。對海老清來說,種地就是他的本份或本行,也是他生存的唯一手段。他無法在洛陽這樣的城市里謀生,而寧愿與妻女分開獨自跑到伊川去租種土地,不惜忍受勞累與孤獨。而大女兒愛愛在城市里不得已選擇說書為生,遭到海老清堅決反對,認為這不是正當的行業。為此與支持愛愛的老伴產生矛盾,粗暴地打了可憐的老伴一耳光,乃至負氣孤身出走。海春義簡直與城市生活格格不入,與適應城市生活的妻子馬鳳英形成鮮明的對照。他賣菜老是賣不出手,連吆喝也不敢喊。妻子張羅開飯館,他作為丈夫則充其量只能打下手,時不時與顧客吵架與打架。在他的骨子里,他對經商是無法接受的。因此,他最后與妻子的婚姻破裂也在情理之中。夫妻之間的矛盾正是兩種文化觀念沖突的表現。

吳道毅教授與湖北農民作家肖吉芳(左)座談交流
李準在本書“代后記”中指出:“我寫的主要是這場浩劫的受害者——‘難民’。因此,這本書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本描寫‘難民’的小說。”[7]的確,從很大程度上說,《黃河東流去》是一部“離散”文學作品,因為它與后起的《湖廣填四川》、《走西口》、《闖關東》、《下南洋》等文學或影視作品一樣,表現了因為天災或人禍所造成的游民離散的生活圖景與主題。固然,作品通過描寫海老清等人的死亡和描寫海長松的子女離散、飄零等,表現了中原農民在離散中的生存苦難。但是,對李準來說,更重要的是通過難民離散生活的描寫,表現中國民眾抗拒社會災難與生活苦難的應對能力與意志品質,表現他們之間的患難與共,同舟共濟。正如他進一步解釋《黃河東流去》的主題時指出:“歷史是人民創造的。這些故事告訴我,我們這個社會的細胞——最基層的廣大勞動人民,他們身上的道德、品質、倫理、愛情、智慧和創造力,是如此光輝燦爛。這是五千年文化的結晶,這是我們古老祖國的生命活力,這是我們民族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精神支柱。”[8]他這番話,所說的正是中原農民抗擊歷史災難的強大力量,并體現出中原農民鮮明的文化心理,作品因此被譽為“中華民族的壯歌”[9]。
這些文化心理在赤楊崗七戶農民身上得到了較為充分的體現。在農村婦女李麥身上,這種文化心理就是剛強的民族精神品質。李麥的口頭禪是:“關天關地一個人來在世上,就得剛強的活下去!”無論遭受到什么樣的災難,李麥都會咬著牙關堅強地活下去,都不會被任何困難所嚇倒。所以無論是幼年時代父親的早亡,還是中年時代遭遇的花園口事件,對她來說都能夠挺過去。面對日本人的奴役,她誓死不當亡國奴,怒撕良民證就是典型的行動。在她柔弱的外表之下,是一顆剛強無比的心靈。她的這種精神也深深地影響到赤楊崗其他農民。在徐秋齋身上,體現的主要是患難與共、團結互助的民族精神。在逃難過程中,作為鄉村知識分子的徐秋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大伙的主心骨。依靠“俠義”和智慧,他幫助鄉親們一一化解了許多難題,為他們從壞人身上討回了公道。比如,為梁晴等婦女要回被福興鹽行黑心老板騙去的鹽巴,為王跑追回驢錢……在藍五與宋雪梅身上,所體現的是中原農民的烈性與對愛情的堅貞。藍五是鄉間嗩吶王,被婚姻不幸的鄉村女子宋雪梅愛上后,二人私奔。不料被舊官府捉拿,藍五因此坐牢。宋雪梅后來不幸被國民黨輯私處長孫楚庭騙婚,成為孫太太。宋雪梅在西安與藍五相遇,誓死堅持與孫楚庭離婚,竟然被孫暗殺。藍五從咸陽趕到西安,為宋雪梅上吊殉情。
當然,在王跑身上,作家也批判了農民小生產者的私有心理。王跑一直就有愛占小便宜的習慣,這自然是自給自足的農村自然經濟所造成的一個負面結果。在洛陽白馬寺挖井挖出“熹平石經”之后,王跑如獲至寶,以為會發大財,由此將這一“寶貝”偷偷藏起。國民黨洛陽專員劉稻村要用一輛小車換王跑的“寶貝”,王跑仍然不賣。結果被關進監獄,幾乎送命。
注釋
[1][8]李準:《黃河東流去》,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2]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6頁。
[3]李準:《黃河東流去》,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95頁。
[4]阿來:《空山:機村傳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83頁。
[5]於可訓:《人與土地的繾綣——新中國歷史的一個文學側面》,《文藝報》2009 年10月24日。
[6]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10頁。
[7]李準:《黃河東流去》,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02頁。
[9]張炯:《中華民族的壯歌——評李準的長篇小說<黃河東流去>》,中國作家協會編:《新中國成立60周年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理論評論選.2》,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683頁。
本文為作者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五四”以來南方民族文學話語建構及其對民族文化建設的貢獻》(12BZW 12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