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對人世的懷念
阿乙

一
在距離自己過世還有十四年的那個早上,辰時,我的祖父穿著雨靴,從我們這個姓世居的灣里來到一里外的阮家堰。“來了啊三爺,進屋里坐。”醫生漢友那腰折背駝的妻子連玉,看著停在路口的我的祖父說。毛毛細雨漂刮在他身上,一頭白色的瘦豬和一頭黑色的同樣瘦的豬在門前菜地反復拱著,它們的皮松松垮垮,身上的軟毛被雨水沖洗成一綹綹。“反正該扯的菜都扯完了。”連玉只是在冷淡地陳述一個事實。連玉的頭發細、稀且黃,眼窩通紅,常年要搽眼膏,皮膚有銀屑病,脖子后隆起一塊饅頭大的腫瘤。這樣的人不像是我們這個姓的種。有時我們這些小孩聚集時,總有一人站出來嚴肅地重申:“這個女人只是漢友醫生的一具標本啊。”這是對異鄉來的小學教師的模仿。
“漢友在屋不?”祖父問。
對我們來說,阮這個姓罕見而遙遠,到今天我們看見它,仍然只會想到民國那位說過“人言可畏”的影星以及越南人。然而在距我們村莊一里處,就有這么一塊地方叫阮家堰。起名遵循的是通例,和張家壩、何家畈、范家鋪一樣。我推測是嚴重的饑饉使之絕戶。也就是說人死絕了,徒然留下一個地名。不會是因為戰亂,戰爭不會深入到這里,這里是價值極低的世界盡頭。一度我以為,從行政規劃上說,灣里是世界盡頭——先是有一個地球,接著有洲、國,國之南端有對著首都延頸長嘆的外省人,省之僻遠處有市,市下有縣,縣之僻遠處有鄉,去鄉政府最遠處有村,去村委會最遠處又有村民小組,灣里就隸屬于這第六村民小組(少見行客過此,偶有搖撥浪鼓的販子漢來,也不過是來覓取蠅利)——但在我的記憶循著祖父遲疑的步伐來到阮家堰,我才猛醒,走灣里還是有地方可下的。漢友和他的妻子連玉是被放逐到此地的,因為他是入贅到我們這個姓來的。所謂贅,多余也。贅婿,如人疣贅,是剩余物也。除開派出所和衛生局負責登記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姓什么,這種不知道完全是因為漠然。他應該出生在幾十里地內,然而也沒人想知道他究竟來自哪里。他得到我們這個姓最難打發出去的女人。河水流經阮家堰,河水之南,有一村落喚作文甫(疑為文府),文甫也將一戶人家放逐過來。還有一戶我怎么也記不起來了。總之,他們三家比鄰,一字排開,建造出同樣規模同樣貧寒也同樣傲氣的房屋(那淡黃色的土屋背對我們九源鄉,面朝另一個鄉的荒山),相互接濟著生活在阮家堰。還有可能,阮家堰的“阮”字是記載錯誤,可能是袁。但袁姓說起來也遙遠,雖然共一個縣,使用的卻是不同的方言。
漢友是我們這些孩子十幾年的噩夢。甚至直到今天,我們均已成人,有的年過四十,撞見即使是雪鬢霜毛、龍鐘潦倒的他,仍會為之膽顫心驚。他的臉色白而黃,像鼓皮緊悶著。身上有股牲畜的味道。在那張四方臉上,眉骨高聳,鼻梁尖而挺,下巴頦兒留著一圈青色的胡楂兒。他很少用眼神去表達什么,嘴唇長年緊扣,來到我們灣里,仍須有人引路,他不愿或者說拒絕記憶誰家在哪里、誰家不在哪里,以報復這個村子對他的疏遠。有一次,我們這個姓的一位長者站在稻田中央,揮舞著鐮刀問他:“你為什么要替別的鄉的人看病呢?”漢友停住于原地,明顯是經過了思考和掂量,說:“你的意思是你要照顧我一天的吃喝?”他完全可以說“唉,您瞧景況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過去他就是這么說的,但在這一天他不知怎么就泄露了自己的怒氣。像是被銀槍的槍尖頂住咽喉,長者眼睜睜看著他走回阮家堰。天下頭號千古逆賊,長者回到灣里后給他下了結論,罪不容誅。更多時,漢友像是我們口中傳說的野獸,只要不去惹他,就不會拿你怎樣。其實即使是招惹了,他也不會拿你怎樣。雖則在靈魂深處藏著那比誰都要強的自尊,但來自生活的無奈早已教給他怎么辦不是嗎?每個人都知道應該怎么辦,為了在這世上經濟、平穩地活下去,就得讓自己窩囊點。我們這些孩子一直不怕生病,獨獨怕隨之而來的他。每當我們那自作多情的父母面色凝重地對視,我們就知道完了。完了完了,漢友要來了。有時沒有病,即使只是撞見,我們也會在撞見的那一瞬全身發僵,不敢呼吸。我們全身心地沉浸在恐懼中,像是羊明白了自己大限將至。作為上天派來殺害我們的人,漢友總是當著我們的面忠心耿耿地執行著自己的使命:
摁開搭扣,揭開因曝曬和雨水浸潤而變得扭曲的醫藥箱的蓋子,從中尋出針頭和注射液,將液體吸入針筒,而后彈彈,使眼淚般的液體從針尖冒出來。而我們的父母像屠宰者的助手,緊按住我們,好讓他高舉起長長的針尖,扎進我們的臀部。直至扎中骨面。拔針帶來的痛苦不亞于進針。事了時,他總是將一小團棉花丟向我們僵硬的屁股。
“在啊。”腰折背駝的連玉艱難地朝自己家望了望。
“在就好,他今天不出去?”我的祖父說。
“出去做什么?”
這時,天色陰冷,一天還沒開始仿佛就結束了。到處都濕透了,路面、地衣和通往菜地的青石板、枝杈、枝杈上的關節以及處于阮家堰北側約三十米的低矮墳山,全都濕透了,讓人感到格外消沉、遭孽。墳山葬著我們這個姓所有死去的人,無論多窮的人死去后,都會獲得一塊不輸給祖先的漆黑的墓碑,直到它被歲月消耗,變成一塊灰白色的石板,字跡難辨。“有時他們整夜整夜地在開會。”在去灣里借用像篦子這樣的必需品時,連玉會這樣向我們這個姓的女眷傾訴。她的話是值得信賴的,因為我們都知道自己這個姓的人不學、傲慢而好辯。“你這里比咱們那里要冷好多啊,咱們那靠著大山,好歹擋住了風,你這里沒什么擋的。”我的祖父這樣向連玉描述他仿佛是首次到訪的阮家堰。言罷,他來到那蒙了層油紙的窗戶前,透過漏洞,猥瑣地看向室內。漢友低頭坐在床沿,雙手端著一本頁面發黃的醫書看。不時地,他舔一下手指,翻動書頁。一張缺了一條腿的課桌貼著墻立著,有一尊繪有兩朵粉色牡丹花的瓷壺。和那些就著壺嘴仰頭痛飲的粗魯人不同,漢友總是將壺內的水倒進碗內,端起來慢慢地喝。每當漢友要在頁邊做些批注時,總會撿起那支失去筆帽的鋼筆,連甩四五下直至甩出水來。桌上尚有由村委會發放可安兩節電池供醫生夜行用的手電筒(那電珠是我們最想從大人那里盜取的器物,我們用導線將之與電池連接起來,使之發光)、幾朵干枯的金銀花、早已發霉的一根香煙以及一瓶碘酒。黑色的醫藥箱放在潮濕的地面。我那帶著一死了之決心的祖父還在這個上午看到這些人間的證物:
掛在堂屋墻上的秤、鋸子、草帽及發黑的斗笠;
房梁上由蜘蛛拉成的絲網;
只蓋住籮筐筐底的一層干癟的稻谷。另一只籮筐漏了一只角,用干草堵塞著;
墻上貼的兩位愿為明主執鞭墜鐙的偉大人物:秦叔寶和尉遲恭。以及一張獎狀;
墻角生的能刮下來當火藥的白硝;
倚在墻上的蝦撈子;
高懸于堂屋最上讓小孩和老鼠望塵莫及的一塊留給過年用的拳頭大的臘肉;
餐桌上放著的煤油燈和用來保存熱食的腰筒;
由我的伯公制作的燈籠一只(伯公為我們這個姓的每個小孩都制造了一只燈籠并贈紅燭一支,他的慈悲也澤及到阮家堰);
等等。
還有,根據那陰冷沉重的臊氣能想象到臥房門背的尿桶尚未擔走。我的祖父沒有驚動自修的醫生,轉過身來,看著門前翻倒的兩只小凳子。它們分別刻了名字,是漢友的兩個孩子在宣示對它們的所有權。“你坐喔。”連玉說。得到這樣的授權,我的祖父揀取其中一只,用手抹抹,到檐廊最邊上坐下。那地方還有雞爪刨出的痕跡,但是至少有兩年沒有雞了。祖父做事總是這樣,讓人不明白他做的名義。有一年他在耕田,忽然棄了牛,一身泥漿地走向小學,透過窗戶一間間地看,老師問他他只做不知。回家吃飯時,等一家人到齊了,他才說:“我看來看去,還是要算我們家老柱長得最為好看。”現如今他就這樣面朝著墻、背對菜地,在人家屋檐下筆直坐著。右手不時在褲兜內探索。等到他確信連玉已經在專心驅趕其中一頭可能是鄰居家的豬,才將那包裹著小半塊鴨的油紙袋從褲兜掏出來。他緩慢、審慎、仔細地啃著手中的鴨肉,有時是撕扯。不曾漏過一個細節。有一小塊掉在地上,它小得接近是肉泥,然而他還是伸出食指,將它粘起來,瞧瞧,吃掉了。這是從一只板鴨身上切下來的,有四分之一那么大,昨晚上焯熟過兩遍,今早又煮了兩個鐘頭。他一刻也不停止地吃。甚至可以說為了故意吃慢點,他克服了很大的心焦。吃的時候,他的小臂一直在顫抖。一捆細柴掉在泥地的聲音驚動了祖父。他試圖將鴨肉包回油紙袋并塞進褲兜,已經來不及了。他側首,看見連玉去抱那捆打濕的柴薪。她的靈魂一點也不羨慕這塊鴨肉,然而眼睛卻一直盯著,死死盯著。即使是在這彎腰的過程中。為了撫慰她的痛苦,祖父找了些閑話。“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年要活。”祖父說。過了一會兒又說:“啊呀,平生最難吃的就是豬婆肉了,難嚼得要死,再也不能吃了,自打八二年吃過一回,我就再也沒吃,就是放醬油也沒吃頭。”他眼前的女人連走也走不動了,直到她找到一句穩當的話來:
“要吃在哪里不能吃,非要在我門前吃。”
我的祖父面紅耳赤,他聽見那女人對著悠悠然走遠的黑豬繼續說:“吃到我門前了。”要過好一會兒,他才能從這羞愧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因為慮及一種可怕的結局,他像是被什么攫住,突然呼吸不過來。他扶著墻,喘息著說:“我感到口渴,這會兒特別口渴,我怕是要渴死了,你快些救我,連玉。”
“水缸有的是水,任憑你喝,喝多少都沒關系。”連玉說。
于是我那大汗淋漓同時臉色蠟白的祖父邁入灶間,抓起鐵瓢,舀了一大瓢水咕咚咕咚地喝起來。他這么喝的時候,眼睛睜大,看著水里晃動的光影。真他娘的干凈、清涼,真他娘的甜洌,他這樣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瓢又一瓢,直到感覺體內的毒素被稀釋了個干凈。“喝飽了,”他說,“鐵瓢沿都要把我的嘴角割出血了。”
連玉并不理他,她需要想辦法弄出一家的午餐。“有時候我真想做鬼,真想做鬼唉。”她隔著墻,對那在陰暗光線下看書的丈夫說。我的祖父重回到屋檐下,權衡了好一會兒,抖抖衣袖,繼續去啃那已然不多的鴨肉。肥而不膩哉。這回是沉重的吞吸聲驚動他。先是一個人在吞痰,接著另一個在吞。像是在各自咽下一塊石頭。漢友的兩個孩子,一個叫本立,一個叫道生,穿著他們父親縫有大塊補丁的衣裳,提著冒著殘煙的火籠,站在屋前。他們在河壩上掘了一個洞穴,試圖燒出炭來,然而一無所獲。多年后我在北京看見道生,作為雇傭的保安,他穿著帶毛領的藏青色棉服,在我們小區待了三個月。他總是低首看手機,靈魂被手機深深控制住了。春節過后業主們歸來時,他消失了。他的兄長沒上完小學便死了,有一日漢友回家,在路邊的泉水那里看見他的尸體。是溺死的。水有半尺深,水面的薄冰一碰就碎,人趴在結霜的地上。太渴了太渴了爸爸我太渴了,在將他的尸體翻過來后,漢友仿佛看見他還在說。現在,他們就像我祖父在荒野上遇見的兩匹狼,流著尺余長的口水,完全憑原始的情感,盯著他們母親曾死死盯住只應在夢境出現的禽肉。祖父將它塞回褲兜,他們便將視線抬起來望我祖父。“這個只準我吃啊,你們不能吃。”祖父說。接著又說:“不是不給你們吃,是你們吃不得,懂嗎,吃不得。”然而這阻擋不了他們的步步近逼。
“過去,過去。”祖父一邊移動身體,一邊去撣他們。然而他們還是抓住我的祖父,是的,抓住。說逮捕也可以。祖父將鴨腿舉向空中,像舉火炬,他們各自抱住祖父的一邊大腿,下嘴,啃起來。你不給我吃鴨子的肉我就吃你的肉,我想這是他們的態度。祖父捺著他們仰起的臉,一個個地捺,捺了很久,方將他們捺下去。可這并不算完。他們一言不發,跳下檐廊,在雨地尋來尋去。先是撿了塊石頭,嫌小,又撿了一塊大的,有半塊磚那么大,舉著就朝祖父走來,離了三四米遠,扔過來。一人扔完,另一人接著扔。我的祖父跳起來。這時,漢友恰好出來,他找準兩個孩子中的一個,一巴掌扇去。好像山那邊都有回響。孩子陀螺一樣轉了半圈,鼻血飛濺。漢友說:“不是你的東西,你想它干什么。”他的另一個孩子嚇得魂飛魄散,不住地點頭。然后漢友轉過身來,和和氣氣地說:“三爺您來做什么?”
“不做什么。”祖父說。
漢友看了會兒雨,咬緊腮幫,撿起藥箱子就要走進雨里。祖父看起來有些焦急,說:“你這是要出門嗎?”
“是啊,去燕窩周家。”漢友說。
“非得去嗎?”
“非得去,還是要打一針。”
“幾時回呢?”
“說不清楚。”
“不去不行嗎,下了雨。”
“非得去。”
“那是得去。”我的祖父細聲應和,然后像條狗一樣跟上這位鄉村醫生。路上,他詢問對方拿到鄉村醫生證書沒有,漢友說拿到了,全縣一共一百五十五人拿到。祖父試圖解釋自己來阮家堰的緣由。只是,只是,只是,他變得口齒不利。“就別說了三爺,有什么好說的,我求您別說了。”漢友說。行至岔口時,已能聞到灣里人家燒樹根的氣味,祖父找不到隨行的理由,不得不作別。漢友還要往東走一里多,過木橋,上坡,再南行一里左右,才能到達燕窩周家。他腳蹬草鞋,頭戴斗笠,肩披蓑衣,一只手緊抓著黑色箱子的皮帶,身體前傾,在細雨中疾行。仿佛是因為省卻了要和祖父說話的義務,他走得極為專注,不一會兒就走到壩上,身影像是古代的一名刺客。
祖父一邊張望,一邊感喟:畢竟以救死扶傷為天職,不是坐視不管的人。回家后,祖父早早偃臥在床,掖好被子,靜等那人人都要碰見的熟人(等候他的召喚)。在這悲傷的過程中,他命令我的祖母換上來一床塞了新棉的被子。次日清晨,他將剩余四分之三的板鴨煮熟,看看時間差不多,來到阮家堰外的那條馬路,在路邊蹲下,將鴨肉默默吃完,而后原地休息兩個鐘頭,方返家。
天氣好的時候,人們就會看見我們家二層樓上——那可是我們村第一幢兩層樓房,青磚筑成——掛著一排傲人的板鴨。在陽光的照耀下,它們栽下長長的脖子,那通體明亮的黃色像是涂刷而成,實則是油走皮下分泌出來,明晃晃的油就像細密的汗珠從皮下分泌出來,泛著淫蕩的光。祖父夜以繼日地制作它們。先是用開水浸泡拔毛,接著放血、掏干內臟,接著抹鹽,接著用篾條撐開鴨子的腹腔。鴨子一直微閉著眼。祖父想到它們排著隊回家那搖搖擺擺、憨態可掬的模樣,想到將它們養育大的辛苦歷程,禁不住潸然淚下。一個下午啊,全部死了。
雨停時——也許應該叫雨歇——我那頂職的父親從十七公里外的橫港藥店歸來。他看到祖父蹲在門前獨享板鴨,怒氣沖天,將載重自行車朝地上一摜,伸出手就罵:“傻東西,還吃,是要把自己吃死嗎!”
“怎么可能吃死呢?我把內臟都剔除干凈了。”
“那毒藥早已隨血液去了鴨子全身,去了肌肉和皮膚那里,連毛都有毒,懂嗎?你怎么這么糊涂,不只停留在內臟你都不知道嗎?”父親說。
“主要還不是在內臟,其他地方有也不多,毒不死人。”
“毒死就遲了,你這個傻東西,我還沒見過比你更傻的傻東西,你一個人傻也就罷了,莫把那些孩子也給帶傻了,鴨子都毒得死,毒不死人?剩下的都在哪里?”
我的父親一腳踹開大門,大踏步走進家,躍上樓梯,不一會兒樓板傳來焦躁的腳步聲。按照他的心意,他要找到這些鴨子,一只只扔下來,全部焚化。我的祖父眼噙淚花,慢騰騰跟進來,說:“我吃的時候也是慢慢吃,先吃一小塊,一天吃一小塊,人沒有事就再多吃一點,循序漸進地吃。一開始吃的時候,我還去漢友那里,我要是出事,漢友還不開藥救我?”
“漢友那點兒技術能救你?要洗胃的你知道嗎?”父親說。
祖父只能跟祖母說:“你看我還不是沒死,再說吃死了也是我的事。我吃死自己還不行嗎。”
“行,一萬個行。”我的祖母說。然后這個小腳女人在樓下一路追著她那震怒的兒子的腳步,不停問:“松啊松啊,你中午要吃什么?”
二
祖父用了很多語言、很多種方式來形容他在連玉門前自覺要死的那一瞬,然而并沒有形容清楚。或許是他形容之時,我年齡尚小,對他的話還無法理解。多年過去后,在我三十三歲時,死亡侵蝕我身,我開始體驗到當初祖父所擁有的恐懼:就像是被鬼那齷齪的長手給狠狠摸了一把(鬼爪里隱含著墨綠色的發潮的污垢)。電光石火間,閃電間,人突然離開自己所慣于活動的世界,來到一處真空(或者說一處乳白色、不曾擺放任何器皿與家具、沒有任何邊線、令人壓抑的房間),獨自面對下一秒就將死亡(至少是昏厥)的事實。靈魂和肉身被緊緊箍住,人動彈不得,連戰栗這樣可以舒緩恐慌情緒或者說轉移視線的動作都不曾有。適才還在的友人、同道以及同為人類的生人,一下變得遙遠而模糊,潮水一般撤離你的視野。帶著他們驚恐的神情。誰也救不了你啊,你感到羞恥和痛苦,沒有一個人能救你。也許媽媽可以,可媽媽在萬里之外的天空下,正渾然不知地騎著車。
我一般待在原地,等這要命的時刻過去,等自己喘過氣來。我很難向那還在做著手頭事情的周圍人解釋:“我剛從另一個空間歸來。”他們中,五個人會有一個人,會指出我的臉色極為蒼白。
三
“是阿乙嗎?”在帝京下雪前,我接到這樣一個電話,這是對方第二次打電話來。第一次約在三個月前,當時我很吃驚他為何會致電于我,這可是我們人生第一次通電話呢。當時,對他的暗示,我給予清晰的答復,當然我說的也是事實:我已有兩年未上班,而且一直病著。這樣啊,我聽見他的長嘆。然后他安慰我頗多。
“我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還將我的電話號碼存在手機里,真的是很感謝呢。”他接著說,“這樣,是這樣,自從上次打電話后,啊,是這樣,真是巧啊,你說巧不巧,我們竟然在杭州遇見了,我當時正好要回到超市去取小票,這不就在人行橫道上遇見你,還是你將我認出來,我很感激你的善意,你竟然還記得我。是這樣,嗯,要怎么說呢,你的病現在怎樣了,上次聽你說似乎還不太明朗,醫生現在怎么說,是這樣啊,那還是要注意休養,休養好了才有身體,話說身體才是人唯一的本錢。你看病一定花了不少錢,現在看病簡直是朝貪吃的巨獸嘴里投食,投一分折一分,投十分折十分,有多少家業都折得完。是這樣的,你可要保重身體啊。嗯嗯,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要是你不同意呢,就當我什么也沒說。是這樣的。是這樣,好治嗎?”
忽然,他仿佛戰勝不了自己,掛掉電話。
四
我站在河邊。河壩寬約一米,長著稀疏的綠草和一些油亮的地衣,中有一條光禿的小徑,雨水自上邊不停歇地淌下來。雨水來得急而痛快,雨絲泛著光芒在眼前密集地下。我想起斯拉夫尼科娃對其的形容:就像紛紛落網的小魚。遠處,田地間有一塊黃綠色的池塘(顏色渾濁而黏稠),荷葉漂浮于上,雨點在水面打出一盞盞令人恍惚的水花。朝北望,老家那兒,原本有人煙處,如今只剩破瓦斷垣,包括我祖父興建的二層樓房。失蹤多年的瘋子赤裸著脊背,在磚土間專注地翻揀。野兔般大的耗子竄來竄去。往西北方向望去,就是我們這個姓的墳山,黛色的云朵飄移于山頂,松樹和竹林淋得濕漉漉的,繁華似乎才剛剛開始。
一位戴斗笠并穿藏青色褂子的漢子向阮家堰方向行來,路過我時,并未抬頭,說:“你回來了啊?”
“是啊。”我說。
“你是政加爺的孫子吧,聽聲氣一點也聽不出來。”
“是啊,我是政加的孫子。”
對話并未減緩他步行的速度。頃刻間,他已甩離我十幾米遠。我以為他要過橋(起先,在十米寬的河床間建的是木橋,被洪水沖毀后全村集資建了混凝土橋,旋又被毀。如今在歪斜的橋墩上隨便搭著鋼筋外露的預制板),可是望去時,人已消失。我坐在濕草上,繼續望那相對于這個世界來說只是井底的故鄉,直到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老細哥,我的堂兄,一位前中學教師,叼著一根狗尾草,趿拉著布鞋,沒穿襪子,沿河壩走來,褲腳沾滿黃泥,褲子被淋得透濕,肩上披著他因癌癥死去的父親遺留的過氣的西服。“是老柱唄?”他探下手來摸我,眼里射出親熱的光芒。“幾多時沒有看見你哦,有好多時,你怎么胖成這樣呢?比我以先見到的你不曉得胖多少,哎呀,你怎么胖成這樣呢?”他接著說。
他的吃驚我見過一千遍。這樣的驚詫摻雜著百分之五十的真誠,另百分之五十是水。對類似問題我回答過一千遍。我從精神上感到疲累,倒不是因為膩味了,而是自覺被一種沉重的負擔壓迫著,因為一旦解釋起來就無休無止。有時,在解釋前,因為想到整個過程的艱苦,我還會深呼吸一番。
——是因為吃激素啊(先是吃潑尼松片,后見無效,改吃甲潑尼龍片)。
——為何吃激素啊。
——是因為得了一種免疫系統的怪病。
——啊,這是什么病。
——是一種慢性、進行性的疾病,直到2010年,國際權威醫學雜志才宣布它誕生。好像是一家英國的雜志。
——病叫什么。
——igG4。
——怎么寫。
——igG4。
——那它有什么癥狀呢。
——對全身各個臟器都有影響,多數人表現在胰腺出問題,我的是肺受累。
——肺怎樣了。
——切下拇指大一塊出來化驗,灰白灰白的,彌漫性病變,密密麻麻的。
——這樣啊。
——是啊。
我總是努力回答對方的疑問。我曾見一人,三度詢我為何胖了,我也三度告知。今日,我照例回答老細哥,然而不知為何,鼻子猛然一酸,像是剛吃了芥末。幸而我們是相背著坐。“還是跟小田嗎,北京的那個。”他說。
“不是。”
“聽說你找了個外國女友。”
“你聽誰說的。”
“是不是有這回事。”
“早分了。”
然后他說見到我真是開心之至,這些年他跟那些老人家根本就沒法交談。“就像兩個物種,你懂嗎,老柱。”他說。他說話特別是在陳述一件事時,在結尾處,總會發出一聲“嗐”的感慨,輔之以揮臂的動作。這是他在給自己打氣,給自己一些支持。里邊既有驕傲,又有忸怩,說是自負,也有些虛弱。話說老細哥可是我們這個姓里最熱情的青年,總是雙手插在褲兜,腋下夾一根教鞭,仰著胸脯,走向他要去的地方。他在這個雨天,在河邊,跟我講他見到的仙女,說她就是從我們這小小的盆地飛過去,很低很低,像野雉那么低,都能看見在風的吹動下獵獵作響的水綠色的裙袍,上邊沾了不少塵垢,料子也很舊。女子有如落群之雁,左手向天空探去,右手伸在尾后,獨自飛行,因為想到頃刻就要回到那儀仗華美的群體中,禁不住起了笑靨,仿佛已和她們在一起嬉鬧呢。“就是這會兒,她注意到我,就像我壞了她的風景,好惡,瞟了我一眼,整張臉就掛了下來。”老細哥說。
“鼻翼邊長了顆大痣,牙齒像是吃了煙,有些黃。”他接著遺憾地說。然后他唱了幾句Beyond的歌。我沒有向他講一名賭徒的故事:賭徒打電話來分明是要借錢,卻始終羞于啟齒。雨真熱啊,像尿一樣熱,老細哥一邊感喟一邊沉沉睡去。對我那些需要接應的話,起初每一句他都應以一個“嗯”字,后來好幾句了,才應一下,最后聲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細微的鼾聲。我心中升起一股類似母愛的慈悲,想給他再蓋件衣裳,又怕驚擾他的好夢。他正靠著我的背熟睡呢。于是我也睡了。我醒來是因為后背空了。老細哥已然不見,河壩上遺留他到來和離去的履痕。我想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吧。2010年10月,他搭乘便車死于車禍。他大概還不知道自己的頸部已折彎,目眥盡裂,頭發上指,像是極憤怒的樣子,舌頭也被門牙釘穿,整個人就像一只驚悚的被拗斷的關節人偶或者在田間垂首的稻草人。
(選自《芒種》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