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燦
輕重之間:崔文學工筆畫中的刺槐與山羊
○吳燦

崔文學,1976年生于山東青州,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湖南省工筆畫學會副會長,湖南省青年美術家協會理事,衡陽市美術家協會副秘書長。2001年畢業于山東藝術學院,2013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并獲碩士學位。現任教于衡陽師范學院美術系。
崔文學的作品中,有兩個常見的形象。一個是刺槐,一個是山羊。
槐樹樹型高大,在夏秋之際開淡黃色的花,是中國文化中的經典意象。魏晉時期的詩歌中就有詠嘆:“嘉樹吐翠葉,列在雙闕涯。旑旎隨風動,柔色紛陸離。”槐樹常常與考試做官相聯系在一起,“槐花黃,舉子忙”。有考試的年份稱為“槐秋”,讀書人奔赴考場赴稱“踏槐”,高級官僚的府第稱為“槐府”,等等。槐樹在中國文化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因此又被稱為國槐。但是,崔文學的畫面中的刺槐,雖然與國槐同屬豆科植物,其羽狀復葉也相似,但它們不是同一種植物。國槐是中國的本土物種,而刺槐的原產地在北美,所以又被稱為洋槐。18世紀末,刺槐才從歐洲引進到中國。這種植物一進入到中土,就被廣泛種植。它的材質堅硬,抗腐耐磨,是良好的用材;它的花可以直接食用,產的蜜品質也非常好,這些都是刺槐受到歡迎的一個原因。

泉溪秋色斜陽暖/145cm×245cm/ 皮紙/2013 年

暖秋/34cm×68cm/ 紙卡/2015 年
與刺槐不同,幾千年之前中國人就開始飼養山羊了,它的形象早早就被納入到了中國文化的視野之中。無論是北方的河南新鄭裴李崗文化遺址,還是南方的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遺址,都曾經出土過泥土燒制的陶山羊。在商代人的思維中,就認為“羊大為美”,所以甲骨文中“美”字,即由“羊”和“大”兩字組合而成。此外,“善”字體現了羊的溫馴忠厚,“義”字體現了羊的跪乳之禮……諸如此類,帶有“羊”的漢字,都具有美好吉祥的意思。繪畫中,因為“羊”與“陽”同音,所以“三陽開泰”這種抽象的祝愿,通常都以形象的“三羊開泰”來表示。在歷代關于蘇武牧羊或者昭君出塞這類作品中,也會出現山羊。在北國大漠荒涼的天地之間,山羊與那些具有崇高人格與氣節的主人公一道,成為美術史上的經典性形象。

巡獵 /68cm×136cm/2004年
在崔文學的作品中,刺槐與山羊常常聯系在一起。從山羊的形象來說,這當然是一個傳統的主題;而從刺槐的形象來說,它又是一個具有開拓性的題材。在中國繪畫中,一個形象由于經常被描述,會逐漸形成一個母題。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文人畫中的梅蘭竹菊這類作品。梅蘭竹菊被賦予人格特征,它們常常以柔弱之軀抵抗住大自然的惡劣環境,但都是內心堅定外表溫和的君子之相。一代又一代的文人畫家們會自覺地選擇這類題材,很少逾越。換而言之,畫家們的創新并不在發現新的題材,也不在為舊的題材賦予新的含義,而是寄希望于在舊的題材中提煉出新的藝術語言。山羊也是如此,它的出現總是離不開吉祥美好之意的表達。從陳居中的《四羊圖》,到趙孟頫的《二羊圖》,再到明宣宗的《三陽開泰圖》,題材未變,基本主題也未變,但各有面貌。從這一點來看,崔文學筆下的山羊,實際上是延續了這一傳統。山羊姿態各異,但每一只都站立著,長長的羊毛如同披針一般垂下,遠遠看去,像豐收后的原野中厚厚的草垛子,在冰天雪地的原野中讓人倍感溫暖。
但是,從一個具有上千年傳統題材中讓人產生耳目一新的感覺,顯然具有很高的難度。苛刻一點的行家也許會努力搜尋自己的記憶倉庫,極力從某一個局部中找出它的出處和來源。所以,崔文學并未滿足于對傳統題材的表現,他找到了一種新的形象補充進來,這就是刺槐。無論是傳統的詩歌還是繪畫,我們幾乎都見不到刺槐的身影。它在中國落地生根,到今天也只有兩百多年的時間。只有兩百多年歷史的事物,在一個擁有五千年文明的國家,尚不足以形成一個文化傳統。而況,刺槐的枝條上具有較長的托葉變成的刺,即使它在更早的時間被引入中國,也很難形成繪畫中的傳統題材。因為刺的尖銳向人,鋒芒畢露,往往意味著小人,在崇尚溫潤蘊藉的傳統中國文化中,對此通常是刻意回避的。所以,除了少數的月季,很少有其他帶刺的植物進入繪畫題材。但即便是月季,流傳到現在的繪畫作品也只有清代晚期的作品(宋徽宗留下了關于月季“四時朝暮”不同的著名言論,卻并未留下相關的繪畫)。但是,當代文化語境中,這種傳統正在被打破。所以,從題材上來看,刺槐入畫,可以開創出一重新的境界,正如崔文學所正在做的。因此,崔文學工筆畫中傳統與現代的轉化,在題材上就顯得非常自然。而且一個巧合是,刺槐傳入中國,首先落戶的就是山東,而崔文學正是山東人。

暖陽 /68cm×68cm/2015年
不過,如果僅僅是一個傳統題材與一個新興題材的生硬結合,那也只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技術性活動。崔文學的獨特眼光在于,他發現了刺槐身上的人格特征。在中國詠物的傳統中,經常將作者的人格投射到物象之上,在托物言志中表達自我,正如劉熙載所說的:“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個中有我也。”雖然我們不認為山羊和刺槐是崔文學的個人象征,但一定寄托了他的深情。所以,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崔文學的畫面中,刺槐與山羊通常都處于風雪交加的背景之中。刺槐在盛夏開放,在綠蔭叢中點染著無數或潔白或淺黃的花序,滿樹燦爛,一片芬芳。但是,崔文學從未畫過這個極富詩意的場景,他筆下的刺槐,總是落光了葉子,裸露出嶙峋的樹干與尖銳的棘刺,凸顯出一身傲骨,讓人不敢靠近。從它的外形氣質上來看,更接近于莊子所說的“不材之木”,既不能造船和棺槨,也不能做家具和建房子。正是因為“無所可用”,所以才能自由自在地生長在原野上。

刺槐的根系很淺,經常會有大風刮倒的情況,這是它的短處;但是,它的根系也很容易產生不定芽,自我繁殖能力很強,很快就能擴展成一大片。即使斷根,也會盡快就長出新苗。它能夠適應北方地區的自然環境,在各種土壤中都能生長,是世界上重要的速生樹種。山羊的生命力也是如此,它不挑剔食物,即使是在鹽堿地上也能大量繁殖。風雪的襯托,更是讓刺槐和山羊頑強的生命力得到了極好地體現。這就讓這兩種題材在精神上具備了相通性,而不是隨意地疊加拼湊。它們意味著,經歷過艱難處境的祥和幸福,也許更加彌足珍貴。
崔文學一直在消解傳統與創新之間的界限,也許并非有意為之,但無不處理得游刃有余。傳統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而草率的創新又顯得十分輕佻。站在歷史傳統上來看,山羊的藝術形象具有幾千年的藝術創作的積累,可以從美術史上找到借鑒的依據,但畫家必須擺脫這個沉重的影子;刺槐則完全找不到參照,只能根據崔文學自己的藝術實踐來進行探索,它怎么畫都可以輕松而就,也不會被視為模仿。但是,在處理山羊這個傳統題材的畫法上,崔文學努力使自己與前人拉開距離。例如,在傳統繪畫中,山羊的毛很少被細致地描繪,但是崔文學作品中的羊,都生長著一綹一綹的毛,層次分明,但又渾然一體。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注意到了畫家對于哺乳動物的毛的處理。他問畫工,“畫牛虎皆畫毛,惟馬不畫毛”,這是什么原因?畫工說,因為馬毛太細。沈括又提出疑問說:“鼠毛更細,何故卻畫?”畫工無言以對。沈括自己解釋說:畫面中的馬,是縮小了其固有的尺寸,所以毛細而不可畫,而鼠通常都是畫得原大,自然需要畫毛;但也不盡然,毛較長的牛和虎,盡管也是以大為小,卻也會將毛一一畫出。沈括雖然沒有談到山羊毛的畫法,但是從歷代繪畫中來看,無論是陳居中還是趙孟頫,也都不會像崔文學這樣不厭其煩地將羊毛畫出來。以極為精細的筆觸來表現這種大型的哺乳動物的毛,最為繁盛的時期還是在當代,如馮大中的虎。所以,我們在崔文學的山羊題材的繪畫中,盡管可以從經典的作品中找到影子,但是它們在表現方法上仍然具有典型的時代特征。
因為完全剝離傳統,無異于在空中搭建樓閣。所以,在對刺槐這個新的題材的表現中,崔文學使得自己的筆墨體現出了傳統的特色。棘刺通常以一種富有彈性的筆鋒挑出,隱約帶有宋徽宗瘦金體的影子;而樹干則以淡墨皴擦,又借鑒了南宋院體山水畫的用筆特色。無論是在內容還是在形式上,它們都達到了有機的融合。
崔文學的繪畫實踐說明,如果不是帶著內心固有的偏見來審視傳統的話,我們可以發現它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老怪物。從刺槐這一題材在繪畫中的引入,到它的恰如其分地表達,足以說明傳統也并非一個抵制外部事物進入的僵化的老頑固。事實上,如果站在文化史的高度來看就會發現,我們今天理所當然地稱之為傳統的事物,有一部分都是來自于其他文化。僅僅以蔬菜為例,就能很清楚地說明這一點。在今天中國人的餐桌上,傳自于其他國家的不勝枚舉。漢唐時期傳入的蠶豆、黃瓜、菾菜、菠菜、胡蘿卜、芫荽、茴香、萵苣、大蔥、大蒜,明清時期傳入的南瓜、甘薯、馬鈴薯、辣椒、西紅柿,無不如此。它們都非本土原產,但都成了中國飲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很容易明白,為何崔文學的作品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無論是對于專家還是對于普通觀眾,都是如此。同時,我們不能忽視地域的轉變也在加深崔文學的作品的這種氣質。他的出生地在山東青州,這個擁有古代九州之一的地名的地方,在20世紀末曾以龍興寺出土的眾多精美佛像而再次引起世人關注;他所工作的地方湖南衡陽,有風景秀美“獨如飛”的南岳。以文化而論,前者厚重;以自然而論,后者輕靈。這兩種看似矛盾的品質,在崔文學的作品中融合得恰到好處。即使是離開山羊與刺槐,他仍然可以讓畫面變得既渾然厚重,又透出一股輕靈。《泉溪三月情》中閃耀著綠寶石一般光澤的油菜,《禽聲穿樹喜新晴》中晶瑩剔透的結滿冰棱的松針,無不處于這種輕重之間,呈現出一種令人感動的美。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岳麓書院)
責任編輯 孫 嬋

樹木寒山談遠姿/120cm×240cm/紙本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