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兩纏綿

榛生

真愛是，接到你的電話都會腿軟。

真愛是，遇見的人再多，還是在等你的到來。

真愛是，為你許下一座礦山，把最好的寶石做成你無名指上的戒指。

1

烏力走在北京黃昏的四環(huán)路。朝陽公園對面那片街區(qū)，沿街本有小吃店、洗衣店、烤肉店、發(fā)廊、小賣部……但是悉數被房屋中介的店鋪吞并。

北京人的錢真不是錢。有一家房產中介舉著牌子在街邊兜售：“超值驚喜特大優(yōu)惠，一居室40平米235萬；兩室一廳朝南75平米445萬；300平米帶花園抄底價1700萬……”就好像在賣白菜一樣，1000萬！還特大優(yōu)惠，還抄底價！

烏力稍一遲疑，就被中介的西裝男們熱情地捉拿了。他們把他拉進屋子，摁在椅子上，開始了各種推薦。這時，有一對老夫妻走進來，他們年紀很大了，如果是在烏力的家鄉(xiāng)，這樣年紀的老人只會對房價嘖嘖嘆息。但是那對老夫妻問了房價后，就坐在了烏力的旁邊，十分鐘后，他們買走了那套75平米的兩室一廳。

這就是北京，人們交易幾百萬的房子就和買一瓶礦泉水一樣。

店員開始向烏力推薦第三套租屋。“一室一廳，你可以和同事合租，一個住主臥一人住客廳……”烏力聽他說完，慢慢喝光手里的礦泉水，他說：“我不是來租房的，我要買，你看是現在付款還是明天？”

所以，這就是北京，穿舊背心花褲衩長得像個痞子的男人，也可能隨時買下1700萬的房子，眼都不眨一下。

2

烏力不是中了彩票一夜暴富，他沒那種命。

來北京之前，他在內蒙古一座礦區(qū)生活，他家有一座云母礦。烏力子承父業(yè)，但是承得很不情愿，因為他很懶。他很像《月滿軒尼詩》里張學友演的阿來，最大愛好就是睡覺。醒著的時間，烏力會上網，打牌、打游戲、看AV、看電影。他甚至都不愛聊天，他懶得打字。偶然的一天，他打開了塵封的微信，有人加他為好友。“我能在你們的礦里實習嗎？”陌生人這樣問。烏力家早年招過一個文員，兼職設計網站。那人設計了一個非常土的網站后辭職走了，剩下的人誰也不會做網站，所以也沒法刪掉這個土憋的網頁，一任“本礦招收實習生，食宿免費”的廣告一直掛著。

微信上的人，頭像是個幼稚的卡通少女，紫色的頭發(fā)，別一只小發(fā)卡，烏力對使用這種頭像的女人印象良好。

就這樣，宛宛來到烏力的礦上實習。宛宛是北京地質大學的研究生，來到礦上的第一天，她承認了，地質這個科目真的不是女生該學的，要學，也只能學學珠寶鑒定什么的。可是眼下，風沙吹了一小時，頭發(fā)都打結了，她回頭對烏力說：“我住的地方，能洗澡嗎？”

“你以為這里是災區(qū)啊！”烏力有點生氣，但是看到宛宛瞇起來的眼睛、毛茸茸的睫毛，像駱駝。他又笑起來。

他帶宛宛來到住處，其實就是他家的二樓，有一個空房間給宛宛住。當天晚上，史無前例的人品爆發(fā)，居然，停！水！了！烏力為了讓宛宛能洗上澡，就打電話給小賣店，“給送十箱農夫山泉來。”

人人都寵愛美女，烏力也不例外。

3

既然是實習，既然要寫研究報告，礦山還是要去的。那幾天烏力也不懶了，早早就和宛宛去礦上。久違的懶鬼殷勤地走在美女左右，一邊走還一邊唱歌：射雕引弓塞外奔馳，藤樹兩纏綿。

烏力的粵語唱得地道，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說粵語的。烏力就是那種男人，憋著一肚子的悶屁，其實，很有“柴”。

“你真有‘柴！”宛宛故意翹著舌尖說，逗得烏力大笑。他好像有二十年沒這么笑過了。

宛宛在礦上實習了二十天，寫了一篇文不對題的論文，她說靠這個如果能畢業(yè)，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烏力說：“那怎么辦，要不要給老師送個禮？我這兒云母不值錢，但是也能挖到別的。”他帶宛宛回家，打開一個小小的箱子說：“喏，你隨便挑。”里面閃閃發(fā)光的全是寶石，水晶、藍寶、紅寶，紫的、白的、黃的。

宛宛挑來挑去，挑到一塊全透明的。“就要這塊，謝謝你。”她看著眼前的傻乎乎的漢子絲毫沒有心疼的意思，雖然那是一塊鉆石的原石。

“逗你的啦，我根本拿不動，再說，學校怎么可以行賄呢！”宛宛說。

烏力憨憨地笑了：“那你留著玩兒。”

“又不是項鏈、耳環(huán)、戒指，有什么好玩的，一塊石頭而己。”宛宛故作嫌棄地說。

烏力不笑了，他在琢磨怎么能把石頭變成項鏈、耳環(huán)、戒指。

不過宛宛轉移了話題，問烏力：“巴總啊，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里？”

“離開這里？去哪里？”烏力瞪著眼睛問。

“去北京呀。”

“北京有什么好？”

“北京的好，要去了北京才知道啊。”

4

烏力走出房產中介，給宛宛打電話，約她出來吃晚飯。

再次見到宛宛的這天，烏力還是老樣子，吊兒郎當，卻透著不動聲色的自信，或者說憋著一肚子悶騷。

在面條的晃蕩中，宛宛左躲右閃地說：“唉，我接你的電話都腿軟！”正好掩飾了說真心話的尷尬。

烏力則透過面條的縫隙說：“腿軟？要補鈣啊哈哈哈。”其實烏力懂的，那種缺鈣的感覺他太懂了，因為他接宛宛的電話，也抽筋。

烏力說：“你現在找到的這個工作如何？”宛宛放下筷子，開始痛陳她們公司對她的虐待，末了她說：“可是我沒辦法，人在職場身不由己。”有時候一個小女人說一些特別模式化的話的時候，因為沒動腦子所以顯得很可愛。

烏力看著宛宛，她還是那么漂亮，除了眼睛下面長了淡淡的黑眼圈。烏力設想了一下十年以后的情景，她應該老一點，胖一點，但是她身高不會變。烏力就喜歡這種個子很高卻還要穿十厘米高跟鞋的姑娘。他們家鄉(xiāng)人的審美里，女生如果不夠高就不夠美。

“來北京，還習慣嗎？有什么難處盡管告訴我，我能幫你的一定盡力。”宛宛說。烏力也喜歡宛宛的性格，豪爽、大方、自然。烏力可以從她的表情里看到她對這次重逢的重視，也能看出她對他的喜歡，烏力想，不錯。

吃完晚飯之后，他們去看了電影。烏力人懶，也懶得思考電影的意思。他只記住了男主角和妻子在夢中變老，牽手走在他們締造的虛幻世界，那個世界里只有他倆，沒有任何打擾。他有點感動，然后就睡著了，醒時發(fā)現自己正枕著宛宛的肩膀，她沒有躲開。

出了電影院，又到了一間商場。商場的一樓有首飾柜臺，烏力差點沖動地說：“我還剩了一筆錢，你挑個鉆戒吧，挑大的。”不過他又想起來，宛宛不光要戒指，還有項鏈和耳環(huán)，所以晚一點的時候，他偷偷跑去那柜臺，柜臺的人說：“私人定制的首飾，手工費相當高啊，而且您還加急趕制，您……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給你們加錢！”烏力說。

5

烏力一直都記得宛宛實習走后的那些天，不，不是那些天，是好幾年呢。他和宛宛在網上聊天。

宛宛策反了烏力，她只是憑自己的感覺認為，烏力這樣有“柴”的男人，不應該蝸居在一座礦里。宛宛喜歡烏力來北京，來北京不管做什么都好，他會活起來，就像刨開堰塞體的湖，水嘩嘩地順勢而流，那多好。

但是“我是為了你好”這種話，連媽媽對兒子都不敢多說，所以宛宛也不說這樣的話，她改用撒嬌的辦法。

他們每天下午四點聊，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約定。烏力生活中人很悶，可是他在網上卻很會講俏皮話。他一邊吃著老媽放在床頭柜上的大餅，一邊聽宛宛在講：情人節(jié)了，我一個人好孤獨，沒有收到鮮花；三八節(jié)了，我一個人好孤獨，也沒有收到鮮花；愚人節(jié)了，我一個人好孤獨，沒有人騙我、給我送鮮花……宛宛其實是個有點俗氣的姑娘，她在意那些節(jié)日。烏力想說，圣誕節(jié)，你會收到鮮花。但是圣誕節(jié)的時候，宛宛忽然來到錫林郭勒，給烏力送一束鮮花。“反正我一個人好孤獨，不如來給你送花。”

“我又不是革命烈士，呵呵呵呵，送什么花啊。”烏力在緊張的時候特別煞風景，手還跟著抖了起來。

花朵在室外很快凍黑了，他們在小鎮(zhèn)上唯一的西餐廳里吃硬梆梆的牛排。宛宛終于忍不住了，一邊對付著難切的牛排一邊說：“你說我是你的什么人呢？朋友？女性的朋友？還是女朋友？”烏力看著她委屈的樣子，真想把她抱在懷里，告訴她今生非她莫娶。沒想到她接著說：“你要不去北京，我就不等了。我的青春也有限，不想浪費在你手上！”

這是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姑娘。愛就是愛了，愛就要有名義。她的邏輯有一說一，簡潔有力。

烏力回家說服他的父母，把礦給他，讓他賣了去北京結婚。父母當然不同意，并且暴怒。烏力偷偷聯(lián)系了買主，然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出了礦廠的文件，把礦給賣了。烏力火速飛到北京。

飛機摩擦云層，興奮地在天上哮喘，土包子烏力管空姐要了速溶咖啡壓壓驚。

6

烏力買下的那座大房子，不需要裝修，直接搬進去就可以住。烏力先是走進它的小花園，前房主一定是個愛花的女人，這園子里種著半人高的玫瑰。此時，玫瑰的季節(jié)已經過去，但是不妨礙它明年再開花。烏力給宛宛發(fā)短信：“晚上見一面唄？”

宛宛沒有回復。

“晚上出來嗎？”烏力第二次發(fā)出邀請，他已經來到幾天前的商場等宛宛，順便把做好的裝在絲絨盒子里的項鏈、戒指、耳環(huán)取走。至此，烏力花光了他全部的錢，置辦好了宛宛想要的一切。天黑透了，商場里的顧客都走了，商場打烊了，宛宛沒有來。

“我還在等你，你來不來？”烏力又發(fā)一個短信。

7

宛宛對面前的男人說：“我明年就轉博了，博士讀兩年，我就快30歲啦，雖說現在女人生小孩年齡都推遲了，但畢竟30歲算是正式的大齡產婦。你也45了吧，兩年后47，嗯，你愿意等嗎？小孩子10歲你57歲，13歲你辦60大壽……”宛宛是故意的，怎么給人添堵就怎么說，不怪她，因為這個為了相親而來的老男人，劈頭蓋臉先問她“你打算生小孩嗎？”。

但是這個老男人也算沉得住氣，可能相親多了，遇到的女怪物也多，所以很見過世面，他笑笑，說：“我們先愉快地用餐，完了我送你回去，記得常聯(lián)系。”

此刻，烏力站在商場門外，遠遠地看到一輛奔馳駛近，車里的女孩走出來，跟隨的還有一個老男人。老男人氣度不凡，一看就是有錢人，烏力把絲絨盒子往背后藏一藏，但人還是迎上去。

宛宛走過來，拿出有點嫌惡有點嘲諷又有點快樂的表情，“喏，你看，這是我剛認識的男人，我和他相親來著。”

烏力傻傻地聽著，后背全是冷汗。

但是他聽到宛宛又來了一個180度的轉折：“不過，偏偏我喜歡的是你。”

“謝謝送我一程，祝好運。”宛宛對那老男人揮手，對方也很gentleman，轉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