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我們家里小孩多,布票遠遠不夠用,母親就買回一大匹極便宜的粗麻布給我們做衣服。衣服做好后,男孩子的全部用染料染成黑色,只有我的那一套沒有染。我記得褲子是紫色的底子上起花朵,上衣是大紅底子起小綠葉。我一點都不喜歡這種色彩搭配,覺得怪扎眼的。可是沒有別的衣服穿,只能穿它們。我穿著這身衣服忐忑不安地來到學校。有一個同學還特地到我跟前來問:“你怎么穿這種衣服啊?”我答不出,我的臉發(fā)燒,恨不得鉆進地里去。(“鉆”字形象地寫出“我”因為衣服難看,面對同學時的害羞、不知所措的處境和心理。)
那一天,大家都不愿和我玩游戲,嫌我土里土氣。不過畢竟是孩子,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他們就忘了這事,又和我玩起來了。想想看,一個奇瘦的女孩,臉色蒼白,穿著那種母親用手工趕制的、硬邦邦紅彤彤的大花衣和同樣硬邦邦的紫色花褲子,那會是什么樣子,當然土得掉渣了。我是不敢同人比穿的,我最大的愿望是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一來我瘦骨伶仃,穿衣服撐不起;二來我的所有衣服都是母親用便宜布,粗針大線縫制的,上不得臺面。
盡管樣子難看,盡管從來出不了風頭,盡管老師也因為我的“出身”看我時帶著異常的眼神,我卻并不消沉。現在回想起這事來有點怪,或許是我體內超出常人的活力給了我某種自信?我總是蠢蠢欲動,躍躍欲試,從來沒有一刻消沉過。蕩秋千我能蕩得高,作文我能寫得最好,算術總是第一。當然我做這些事遠比別人認真,比別人付出努力要多。
老師讓我們每天寫日記,交給他批改。他要求我們每個人買一個正式的日記本,外面有塑料殼的那種。那時的塑料殼筆記本是很貴、很時髦的。
休息日,父母帶我上街去買本子。我們來到百貨店的文具柜,我看中了柜里的好幾種,紅的、黃的、有花兒的,我激動得一顆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可是他們叫營業(yè)員拿出來翻了翻,又退回去了,說:“太貴了。”我大失所望。后來我們又去第二家,又看了一遍,父母還是說“太貴”。這時我已經很不高興了,但還抱著希望。第三家是大百貨公司,里頭什么日記本都有,我簡直看得眼花繚亂。我覺得那本鵝黃色的、厚厚的最合我意。我眼巴巴地看他倆商量了很久,最后,父親居然叫營業(yè)員拿出一個墨綠色的、馬糞紙外殼的,然后再要了一個小小的寫字本,將那簡易寫字本往馬糞紙的外殼里頭一套,說:“好!這不就是日記本嗎?”我站在那里,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我腦海里不斷地出現同學們那些花花綠綠的塑料殼的日記本,委屈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于是我就在這個一半馬糞紙一半漆布做成外殼的日記本上寫日記了。我的字跡端端正正。當老師將全班同學的日記本放在講臺上時,我看見我的墨綠色的小本子縮在那一堆花花綠綠的豪華本里頭,那么不起眼,那么讓人害臊!(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法,生動形象地寫出了日記本的不起眼,以及“我”當時自卑害臊的心理。)
當長大后,我再去看父親給我買的日記本時,才發(fā)現了他深藏的一番苦心。本子的紙張十分好,根本不是低檔貨;而墨綠色的外殼更是大方樸素,很有格調,確實比那些塑料殼本本好看多了。我那個時候看不出,是因為我還沒修煉到他那個份上吧。回想這一生,的確從未真正輕浮過,主要還是得益于“老謀深算”的父親的影響吧。
母親讓我穿難看的紅花衣是為了省錢,以維持家庭的收支平衡,父親給我挑日記本則于無言中教會我什么是樸素之美。那一次的委屈刻骨銘心,是不是就因為這,我的小說里頭才從來容不得花哨的形容詞,也容不得輕浮呢?
(選自《讀者》2014年第2期,有改動)
寫作借鑒
這篇文章以紅花衣和日記本為明線,以家庭教育為暗線,通過平實質樸的語言,講述了兩件事:因為家庭貧窮,“我”只能穿難看的紅花衣,但“我”并沒有因此消沉,力爭做到最好;老師要求我們買正式的外面帶塑料殼的日記本,父親卻只給“我”買了一個墨綠色的小本子,但“我”立志做到最好,這兩部分都表現出作者在父母的教育下和自我反思下,由自卑不滿、追求外在花哨轉到自信自強、積極進取、欣賞內在樸素之美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