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澄
謝家麟:沒有終點的科學旅程
文/阿澄
翻開中國現代科技史,中科院院士、享譽世界的加速器物理及技術專家謝家麟,與以下科技成就連在一起:世界第一臺能量最高的醫用加速器、中國首臺可向高能發展的電子直線加速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北京自由電子激光、國際合作“前饋控制”、新型輻照應用加速器……其中三項為世界首創,三項填補國內空白……2012年2月14日,謝家麟院士獲2011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1920年,謝家麟出生于冰城哈爾濱,祖籍天津。身為律師的父親,與李大釗同窗三載,曾詩詞唱和。
謝家麟的童年,是在動蕩中度過的,輾轉黑龍江、天津、湖北等地,后來進入北京匯文中學,尤對物理感興趣,動手能力強,課余時間,喜歡鼓搗無線電,能自制短波收音機。
1938年,謝家麟被保送進燕京大學物理系,該學府涌現出許多大師巨匠:袁家騮、黃昆、張文裕等。燕大校訓“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對謝家麟一生產生深遠影響。
北平淪陷后,謝家麟輾轉來到武大借讀。畢業后,在桂林中央無線電器材總廠參加工作。抗戰勝利后,謝家麟回到天津,在企業工作一年多,覺得前途無望。恰逢教育部舉辦留美考試,他覺得是改變命運絕佳機會,遂趕緊復習應考,沒想到考試順利通過。1947年8月,謝家麟遠渡重洋,踏上赴美留學之路。
在加州理工學院,謝家麟就讀該校物理系。這所大學師資力量雄厚,科研成果斐然,單拿物理系來說,就有密里根和安德森兩位諾獎大師執教。常言道,名師出高徒,謝家麟如魚得水,再加上勤奮刻苦,一躍成為系里佼佼者。就在這時,他聽說斯坦福大學的微波物理與技術國際領先,而他亦更傾向于這種實際物理應用。在加州理工完成碩士學位后,謝家麟進入斯坦福大學讀博。

謝家麟(1920~2016)
在斯坦福大學求學期間,謝家麟非常注重培養自己的動手能力。“我的學習與有些人是不同的,除了上課學習基礎知識外,還花很多時間學習有些人不屑學習的實際動手能力,我從實驗室技術人員身上,學會多種焊接技術、真空檢漏技巧、金屬部件的焊前化學處理、陰極材料的激活方法等。”謝家麟說,他這樣做有兩個原因,“一是考慮回國后,脫離了美國實驗室環境,自己不掌握它們恐怕難以開展工作;二是我有愛動手的習慣。”
1949年,新中國成立,百廢待興,急需人才,懷揣一腔報國熱血的謝家麟,想中途輟學,回國效力。金茲頓教授極力挽留:“你的愛國熱情我能理解,但很快就會完成學業得到學位,何必半途而廢昵?因為學位是能力的表現,得到學位,才能證明你具有更好的為國家服務的能力。”謝家麟遂打消回國念頭,堅持完成學業,再回國參加新中國建設。
1951年9月,謝家麟通過博士論文答辯,辦好一切手續,乘坐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船,踏上回國之旅。
一想起即將回到祖國懷抱,貢獻所學,謝家麟心潮起伏,激動不已。然而事與愿違,船到檀香山,忽然上來幾位聯邦調查局官員,手拿名單,逐一核對船上乘客。查到謝家麟,被告知:美國法律規定,禁止交戰國學習科技專業的學生離境,違者將受到懲辦。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謝家麟震驚憤怒,據理力爭,但無濟于事。同時他們聲稱要檢查謝的箱子,打開其中一個,里面全是書籍。謝一共帶了8只箱子,另外幾只裝著打算回國建立微波實驗室的器材,如果被查到,后果不堪設想。好在船長向他們抗議,說輪船不能誤點,得趕緊起航。那幾個官員商量后決定,讓船長把謝的箱子從香港返航時,帶回美國再例行檢查。無奈,謝家麟只得重返美國,他趕緊修書一份給海關,稱自己因事不便前往,委托朋友張念智把箱子從海關倉庫提出,終于化險為夷。謝家麟隨后致電美國白宮,提出強烈抗議!
歸國夢碎,在長達4年多的滯留歲月中,謝家麟沒有虛度光陰,而是鍥而不舍,研制成功當時世界首臺醫用加速器,打磨出一位優秀的粒子加速器專家。
醫用加速器設計原理:是用產生的高能量電子束流,打入人體內部剿滅癌細胞。“那時的醫學界,覺得這是治療癌癥的最好辦法,但如何建造這種醫用加速器,卻是一個創新難題。”謝家麟說。
把高能電子束射入人體內部,涉及多種科技領域問題,包括高能物理與臨床醫學的結合。沒有現成的原件、如何保證病人安全、加速器的穩定性如何由實驗室的要求,提高到醫用水平等等,一系列棘手問題都必須逐一解決。
與此同時,芝加哥醫學院也決定進行這項領域研究,他們投入的科研與技術實力非常雄厚。謝家麟作為他們的科研競爭對手,無論資歷還是可供調遣人員和資源上,都毫無優勢可言。“這件事以前沒人做過,無章可循,只能自辟蹊徑。”謝家麟回憶說,“因為是醫用,人命關天,不能出醫療事故,因此,要求格外高,除了功率要穩定,電子束的尺寸要合適,強度要均勻等技術要求,還要測算出安全的輻照劑量在人體內的分布。”
倔強而不服輸的謝家麟,并未被困難嚇倒,而是勇敢應戰,迎難而上。他帶領團隊精心設計和制作零部件,反復修改實驗方案,憑著一腔勤奮堅韌,克服重重艱難險阻,歷時兩年時間終大功告成。在進行臨床應用時,一位名叫荷西的醫生朋友,半開玩笑地問他:“你睡眠好嗎?你知道我們美國的病人,是喜歡告狀的!”謝家麟說:“現在回味起來,我那時年輕氣盛,敢想敢干,也許確實有些莽撞了。”
1955年,謝家麟發軔之作——醫用加速器率先問世,很快應用于醫療領域,效果顯著。他的捷足先登,也讓競爭對手的研制工作半途而廢,淪為“科研爛尾”。
“科研的敵人,是淺嘗輒止,知難而退。”謝家麟說,“看到工作中的難題,通過自己不懈努力得到解決,我也甚感欣慰。這件棘手工作,使我得以從頭至尾,親自解決電子直線加速器的研制和應用的全部過程中出現的難題,積累了實戰經驗,也建立了不懂可以學懂的自學信心,從而奠定了我一生科研事業基礎。回國之后,我之所以能在加速器領域為祖國做點事,應該說是那時打下的基礎。”
這臺填補“歷史空白”的科研成果,成為芝加哥重大新聞,轟動了美國高能物理界,一時間謝家麟聲譽鵲起,名揚美國。雖然在美國取得了令人矚目的科研成就,但他報效祖國的赤子之心從未改變。
就在這時,謝家麟收到美國移民局信函,讓他在做美國永久居民還是限期離境兩者選一。歸心似箭的謝家麟,閱信后,真有些“漫卷詩書喜欲狂”,毫不猶豫放棄美國優裕舒適生活,選擇回國效力。“我覺得留在美國是錦上添花,而回國效力則是雪中送炭。”謝家麟說,“我希望能為生我養我的祖國,作出些貢獻,這是我們那一代留學生普遍心聲。”
“黃河橫渡混相似,故國山河入夢游。”謝家麟吟詩一首,抒發歸國情懷。回國后,他立即投身到新中國的建設和科研之中。
建國之初,國家一窮二白,科研人才匱乏,科研條件簡陋。謝家麟所從事的加速器科研項目,連最基礎的技術、設備和材料都不具備,再加上西方的技術封鎖和元器件禁運,使得加速器研究步履維艱。面對如此窘迫科研環境,謝家麟不等不靠,迎難而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把加速器搞成功不可,以此證明中國人的科研能力,并不比外國人差。”
“要想吃饅頭,就得先種麥子。”自己動手,自力更生。“我這個人很喜歡自己動手,我的很多成果,之所以能因陋就簡研制成功,與我的動手能力是分不開的。”謝家麟掌握多種焊接技術,會熟練使用車床,每當實驗設備器材出現故障,他總是自己動手解決排除。“在實驗領域搞研究,要自己能夠動手,才能掌握第一手情況,知道關鍵問題癥結所在。”謝家麟對此深有感觸。
有一次,謝家麟跑遍南京無線電廠等國內企業,也未找到加速器必備的微波源,便自己動手研制速調管的工作。他在科研中做過許多這樣的元器件,如高檔無氧銅波導管、加速腔、電解槽等,成為“手腦并用”全才型的科技強人。“如果自己懶得動手,就像開車時,一人觀看路面情況,再告訴握方向盤的人如何行進,這樣很難全力以赴的。”因此,他告誡年輕科技者,要學會自己動手:“懂得了并不等于做出來了,其關鍵就在于掌握和解決技術的細節。只有‘手腦并用’,才能解決實際問題,推動科研事業開展。”
謝家麟一切從零起步,從打基礎開始,他要在“科研白紙上,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給新分來的大學生補“核物理”“電子學”“微波技術”“電子直線加速器理論”等課程。還到清華大學講課,到各地做學術報告,通過科研項目,培養了大批相關人才。為后來我國高能粒子加速器領先世界,儲備了高端人才,增強了科研實力和后勁。
從此,謝家麟焚膏繼晷、辛勤開拓,在基礎薄弱的加速器領域拓荒,自力更生、奮戰八年,終于研制出我國功率最大的速調管和我國首臺可向高能發展的30MeV電子直線加速器。該加速器問世后,極大推動了我國電子直線加速器的建造和使用,廣泛應用于輻射消毒、腫瘤治療、集裝箱檢測、環境保護等方面,在國民經濟建設中大顯身手。
接著,謝家麟趁勢而上,又研制成功我國第一臺電子回旋加速器,填補了國內空白,并榮獲全國科學大會獎。該加速器問世后,很快投入國防需要,為“兩彈”研制成功作出重要貢獻,因此有人稱謝家麟是位有戰略眼光的科學家。
“研制加速器不是終極目的,而是要在高能粒子加速器上,開展高能物理實驗研究,這是中國幾代物理學家夢寐以求的理想。”謝家麟說。如此“終極目的”,很快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研究上得以實現。
“那時是在建質子加速器,還是正負電子對撞機上,學術界分歧很大,懷疑之聲不絕于耳:對撞機技術難度大、風險高,中國能做得出來嗎?其時國力還不富強,花這么多錢值得嗎?”謝家麟回憶說,“為此,我從技術、管理、經費等各個方面,都進行了嚴密審計,認為這個項目是可行的。”
1984年10月,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動工興建,作為國內首屈一指的加速器專家,謝家麟擔任總設計師兼工程經理。當時,高能加速器是尖端技術,對撞機技術又是高能加速器中的尖端,國際上認為中國這一步跳得太大,不可能研制成功。他們還打了個形象比喻:說我們好比站在火車站臺上,想要跳上一列飛馳而來的特別快車,如果跳上去就飛馳向前,掉下來,就會粉身碎骨。“若按當時情況講,中國這項尖端技術與國際高能物理研究至少落后30年,而電子對撞機實際上是直接來實現最先進的技術,如果按部就班的話,我們永遠都不會有出頭之路。”
正是在這個關鍵性的選擇中,謝家麟大膽超前,又小心驗證。他多次組織國內外專家,展開專題論證和調研,反復對比權衡兩種路線的優缺點,以深入而細致的分析,說服持不同意見者,最終確定了正負電子對撞機最佳方案。
在研制正負電子對撞機過程中,謝家麟不僅要把握大方向,還要對細節精益求精。這位加速器物理學家,在解決技術問題同時,還是項目經理。他引入國外對大型科研工程使用的“關鍵路線方法”,組織專人到各相關研究室了解情況、估計進度。這一先進的管理方法,為我國此后大科學工程的實施,積累了豐富經驗。為了保證加速器按期按質完成,謝家麟又選擇超高真空、磁鐵、自動控制等8項關鍵技術開展預研,并提出一定要采取先進的又是經過驗證的技術。
巨大壓力、繁重任務,令謝家麟積勞成疾,夜不成眠,為了堅持工作,每晚只能靠安眠藥助睡。“有時一晚要吃三次安眠藥,第二天去上班,發現自己走路不能掌握方向。后來去就診,醫生說是吃安眠藥過量造成的。”謝家麟追憶往事時說,“即使這樣,我一天病假也沒請,對撞機工程千頭萬緒,我哪有閑心養病呢。”
1988年10月,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成功實現第一次對撞。謝家麟帶領科研團隊,歷經四載探索,終于跳上了“飛馳而來的特快列車”,創造出國際同類科研工程中建設速度快、投資省、質量好、水平高的科技神話。此后,中國高能物理研究所,躋身世界八大高能加速器中心。“十年磨一劍,辛苦不尋常。雖非干莫比,足以抑猖狂。”謝家麟欣然賦詩一首,抒發成就大業的滿腔豪情。
冒著被“摔得粉身碎骨”風險的謝家麟,“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很是有些大膽。”他說,“什么叫科研工作?就是解決實際困難。路都擺在那兒了,你順著走,還叫什么科研工作?科研的根本精神就是創新,就是沒有路可走,自己想出條路來走。”
在形似羽毛球拍的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內,正負電子束流不斷“沖浪”,最終加速到接近光速,并在相互碰撞中揭示微觀世界的科學奧秘,如同一枚粒子物理領域的探針,不斷挑起物質微觀世界的神秘面紗。一般普通人很難完全弄懂這個高精尖項目,但這卻是我國繼原子彈氫彈爆炸成功、人造衛星上天后,高科技領域又一重大突破性成就,為我國高能物理實驗和同步輻射應用研究,開辟了廣闊前景。
1990年12月7日,國家科技獎勵大會上,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榮膺“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謝家麟作為這項科學工程的領導者和總設計師,位列獲獎人員之首。
翻開新中國科技史,“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彪炳史冊。不僅讓我國高能物理研究領域一舉躋身世界前列,還提升了我國精尖制造業水平。每年有近百個科研單位的400多個課題,利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產生的同步輻射光源,開展高水平的科研工作,涉及凝聚態物理、材料科學、生命科學、環境科學、地球科學等眾多領域,產生了一大批高水平的研究成果,這一切謝家麟功勛卓著,不可磨滅。
“謝先生一生有兩個主題,一個是競爭,一個是超前。”熟悉謝家麟的冼鼎昌院士說,“他所做的工作,總是在與國際同行的競爭中進行,也總具有前瞻性。”“石室寶藏觀止矣,躍登天馬莫淹留。”謝家麟的這兩句詩,表達了他不愿滿足現狀,銳意創新的想法。
擅于把握國際加速器發展動向的謝家麟,不斷拓展新領域。“創新是人的本性。”謝家麟認為,“我們要建設科技強國,必須強調培養高素質的創新科技人才,能夠產生新思想,并能克服困難,把思想變為現實,這樣才能攀登世界頂峰。”
縱觀謝家麟的科研生涯,他的科研創新與“填補空白”,似乎有著不解之緣。他常引用“要發現新東西,必先做出新東西”的科學諺語,鼓勵學生們自己動手,邊干邊學。“做研究工作的最大動力是強烈的興趣,書本知識加上實際經驗,便是創新基礎。”
上世紀90年代,針對國內工業基礎現狀,謝家麟領導建成第一臺自由電子激光裝置,研制總投資只有國外同類裝置的十分之一,多項技術指標達到國際領先水平,使中國成為繼美國和西歐之后,實現紅外自由電子激光飽和和震蕩的國家。這一重大突破,令國外科技界矚目,被列入當年全國十大科技新聞。
進入新世紀,步入桑榆晚景的謝家麟,仍奮戰在科研一線。從事加速器研制幾十年,他深感其局限性:結構復雜、操控、維修不易,而且造價昂貴。為此,他晚年最大心愿,就是簡化它的復雜結構和使用要求,實現“大裝置小型化”,從而降低造價。他突破了加速器設計原理,將電子直線加速器一直沿用的三大系統,精簡為兩個系統,簡化加速器內部結構,降低制造成本。經過四年努力,研制成功世界第一臺簡易結構加速器樣機,驗證了設計理論的可行性,并申請了國際專利。
2008年,謝家麟出版自傳《沒有終點的旅程》。開篇自序中,他這樣寫道:“在人生旅途到站之前,覺得有責任把自己的足跡記錄下來,這些可以作為他們(年輕人)人生道路的參考,或許可以增添他們前進的信心和勇氣。”
謝家麟寄語青年科學家:要淡泊名利,耐得住寂寞與平凡,厚積薄發,潛心科研。他常說,青年人應該立志建大功、立大業,但也要能夠耐得住“平凡”。“一個人沒有成為偉大人物,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需要特殊的能力與機遇;但若沒當好一塊‘平凡’的磚瓦,卻是不可原諒的,因為作為一個有道德的、勤奮敬業的優秀公民,是誰都應該而且可以做到的。”為此,耄耋之年的謝家麟,生命不息,科研不止,雖遠離重大科研項目,但他仍帶著一名博士生,研制創新課題,繼續著“沒有終點的科學旅程”。
為祖國“雪中送炭”的激情,成就了謝家麟的不凡人生。殊不知,除了抽象的物理學和為之奉獻一生的加速器外,他愛好廣泛,“我現在每天還在讀小說、聽音樂、吟誦詩詞,看好的電視劇,臨睡前,讀幾頁英文小說……”
2012年2月14日,92歲高齡的謝家麟與建筑學家吳良鏞,同獲2011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大獎。“我是很一般的人,既不十分聰明,也不十分能干。我能獲獎,說明一個人不管資質如何,只要不斷努力,就能取得成績。這個獎雖然是頒給個人的,但我認為這是對我們整個加速器團隊的肯定,是對幾代人工作的褒獎。”謝家麟發表了意味深長的獲獎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