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洋
與西域文明的60個約定
□陳洋

他是一個執著的西行者,他的足跡踏遍了新疆的山川荒漠,他要撥開迷霧,把西域文化介紹給全世界。
楊鐮出生在遼寧遼陽,童年是在北京大學燕東園度過的。高中畢業那年,“文革”剛剛開始。父親建議他去一個偏遠的地方,腳踏實地地做些實事。既然這樣,那就去最遠的新疆吧。臨行前,楊鐮找到父親的好友馮至教授,請他給自己提出一些忠告。馮至送給他一本書——斯文·赫定的《我的探險生涯》。
于是,21歲的楊鐮和107名北京知識青年一起,來到新疆東北角的伊吾軍馬場,開始了縱橫山野的牧馬人生活。
神奇多姿的自然風光和充滿異域風情的多民族文化,深深吸引了從小生活在都市的楊鐮。但是好景不長,度過了最初的新奇之后,百無聊賴的貧瘠生活讓楊鐮倍感苦惱。于是,在無數個寒風呼嘯的夜晚,在木屋的煤油燈下,《我的探險生涯》成了他唯一的精神食糧。他似乎跟著這位探險家穿越了時空,新疆悠久的歷史和神秘的文明,在他面前展開了一幅長長的畫卷。
于是,單調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起來。斯文·赫定在書中的一句話讓他的心從此和新疆結了緣——“在茫茫戈壁掩埋之下的那些等待著探險者的古老文明,它們沉睡得太久了,你會是那個探險者嗎?”“我會的!”楊鐮策馬揚鞭,對著無邊的曠野呼喊。
四年后,楊鐮考入新疆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到烏魯木齊六道灣煤礦當了一名普通干部。在此期間,他戀愛、結婚、生子,讀了一千多本有關新疆文化歷史的書籍。喜歡文學的楊鐮創作了長篇小說《千古之謎》,這部以南疆沙漠中的小河墓地發掘為題材的小說,一經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便大受讀者歡迎,隨即被業界評為“中國第一部考古探險小說”。
十四年時間轉眼即逝,35歲的楊鐮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回到北京,他反而更加思念新疆,想念那里的一切。“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在夢中回到新疆。做文學研究時也不能集中精力,似乎把魂丟在了那里。”他決定回去。就在這一年,他的中篇小說《走向地平線》在《當代》發表,并獲得中篇小說獎,獎金800元。800元在當時算得上是一筆巨款,楊鐮與妻子商量,決定將這筆錢用于回新疆的探險考察。
楊鐮在紙上列出一個又一個再也熟悉不過的地點:喀拉墩、樓蘭、和田、塔里木……數一數,竟然有60個。楊鐮騎自行車,搭順風車,騎馬,騎駱駝,步行,在50天里進行了第一次環塔里木盆地的探險考察。楊鐮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和新疆割離了,他把列在紙上的60個心儀的地點刻在了心里,也和新疆訂下了60個約定。
很巧的是,楊鐮最先實現的目標是他60個約定中寫下的第一個。
瑞典一家電視臺找到楊鐮,想請他為大型電視片《斯文·赫定之路》做些策劃工作。楊鐮帶著節目組,在當地牧民的引導下,向著斯文·赫定在書中描寫的喀拉墩出發。經過十幾個小時的艱難跋涉,一座半埋在流沙下的城池終于矗立在他們的跟前。
楊鐮深深地被震撼了,方圓幾公里的城墻似隱似現,似乎可見當年的繁華,毗連成排的院落里散落著巨大的方型木塊。沿街的胡揚樹早已風干,但盤根錯節的虬枝像巨龍一樣臥在沙包四周,把一個又一個高大的沙墩染成了黑色。“黑沙包”喀拉墩的名字,由此而來。
楊鐮在古城的盡頭,發現了一條干涸的河流,走上5公里,便是沙漠中曾經的生命之河——干涸的塔里木河。他想起《大唐西域記》一書對此地的記載:“眾庶富樂,編戶安業,國尚樂音,人好歌舞。”楊鐮得出結論,最起碼在宋朝之前,塔克拉瑪干沙漠還沒有形成,最多是在綠洲之間點綴著小片的沙漠。因此,才能有喀拉墩這樣的城池,守護著南來北往的交通驛道。
獨特的策劃讓《斯文·赫定之路》在瑞典受到了熱捧,楊鐮受到電視劇組的邀請,到瑞典皇家文學院進行學術交流。在那里,他和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漢學家馬悅然先生說起了喀拉墩。馬悅然的夫人也是中國人,她聽完兩個人的談話,不禁感慨不已:“楊鐮,你要記住,我們不是關心沙漠,是關心在沙漠中生存和進出的人,就像我們一直關心雪峰,只是關心它對人類的影響。”
楊鐮心中一驚,立即醍醐灌頂:是啊,人的焦慮可以燒灼生煙,有希望才能付出情感。為什么我一直對新疆念念不忘,難道不是為了世世代代在這片土地上和沙漠進行抗爭的人們嗎?
從這次談話開始,楊鐮不再把探險作為重點,轉而去思考自然和人的關系問題。他的考察意義也明晰起來:“我不是考古,也不是探險,我關心的不是古城的建筑藝術,不是佛寺的文物價值,而是它為什么存在,它在人類生存發展的進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楊鐮開始尋找各種機會重返新疆,60個地理名詞中的大多數都迎接了他風塵仆仆的腳步。他很少有機會單獨出行,每次都是應《中國國家地理》《探險》、中央電視臺的邀請考察帶隊。一次又一次,楊鐮樂此不疲,他明白,能夠刺激他付諸行動的是一如既往對發現的渴望,20世紀初被歐洲探險家發現過卻又被動蕩的歷史所遺忘的中國西北角蒙上了太多的塵埃,他作為一個中國學者有責任有義務來揭開它神秘的面紗。
楊鐮研究新疆,還調動媒體宣傳新疆。他多次帶中央電視臺《探索與發現》欄目組深入新疆,制作節目。最出名的要數電視專題片《最后的羅布人》,它在中央電視臺連續播了四次,并在國內外獲獎無數。楊鐮將發現羅布人的過程稱作是一個漫長曲折而又動人心魄的往事。

楊鐮在清史中看到過羅布人星星點點的信息,清朝康熙年間,皇帝命令羅布人遷移到生活相對富足的安西去,可是他們回絕了:“我們和羅布泊訂立了生死契約,它移到哪里,我們就到哪里。”可是當“移動的湖”再也沒有一滴水的時候,他們也不得不離開了。在新疆生活的十四年中,楊鐮無數次進入羅布泊尋找羅布人,他的執著終于打動了當地的一個百歲老人。老人親自出馬,終于憑著記憶把楊鐮帶到了羅布人最后的定居點“老阿不旦”。楊鐮把十幾年考察見聞寫成了一個非虛構小說《最后的羅布人》,小說發表后,在世界各地立即掀起了一股羅布泊的探險熱潮,為此,許多探險者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如果說,“老阿不旦”是楊鐮眼中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的最好標本,那么,“小河墓地”則是他心底珍藏的人類文明的寶藏。一次,楊鐮帶領中科院考察隊進入羅布泊荒漠。當時氣溫是零下二十多攝氏度,他們在荒原中找了幾天,一些隊員開始體力不支,楊鐮不斷鼓勵大家堅持再堅持。就在幾乎絕望的時候,他們遇見了一個在沙漠中作業的石油工程隊。工程隊長抱怨說,一個大沙包阻擋了他們作業。憑借多年的經驗,楊鐮斷定這個大沙包不是一般的沙丘。等他到近前一看,一座插滿木柱的大沙丘呈現在他面前,這就是令他柔腸百結的小河墓地。小河墓地不久后開始啟動發掘,被評為“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在幾十年的考察中,楊鐮主編了《西域探險考察大系》《中國西部探險》等專著30部,整理出版古代文獻8種,并撰寫了長篇小說《生死西行》、探險紀實作品《黑壁》《荒漠獨行》等十幾部文學作品。楊鐮在用各種方式兌現著自己和新疆的一個個約定:“在我的心中,發現,如同一扇關得很緊的大門,被一個傻里傻氣的人硬是推開了一道縫隙。我或許看不清全部真相,但我為我身后的人捅開一條觀察秘境的通道。”
在楊鐮眼里,新疆的西域文明雖然獨特,但它永遠是中華文明血脈相連的一部分,值得用生命去對待。無數次的考察,險情是家常便飯。甚至在有一次迷路時,他用隨身攜帶的錄音機錄好了遺言留給妻子,所幸最后靈光一現,他順著來時的腳印一路爬了回去。“我不后悔,我的詞典里沒有知難而返這個詞,我的心中沒有任何禁區,禁區對我來說,只意味著挑戰。”
但是這一次,楊鐮卻中斷了行走。2016年3月31日,他去新疆搜集伊吾保衛戰資料,打算以此為題材寫一部長篇小說,結果在巴里坤境內發生了車禍。巴里坤是楊鐮初到新疆做牧馬人的地方。或許是先生累了,他要以這種方式回到這片讓他朝思暮想的土地上,或許他從北京來到伊吾牧馬,就從來沒有打算過離開。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編輯吳忞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