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錦
上個月父親告訴我,鄉下的老屋賣了個不錯的價錢,要我周末陪他回去整理東西。我答應下來后,低頭繼續手中未完成的工作。
室友走過來,看了我手中的東西一眼,驚嘆道:“要不要這么賢惠,竟然把舊帆布包改成抱枕了,我這個原主人都認不出了!”
我笑了笑,珍惜一事一物,賦予它們二次生命,這點還是我從祖父身上學到的。
01
祖父從小就被他的父母送到一戶木匠家當學徒,后來又到工廠去做技術工人,生產印刷機等機械用品,退休后一直賦閑在家。
我的童年大部分是在鄉下的祖父家度過的,那是人一生中記憶最好的時候,可是我偏偏對祖父的印象十分稀薄。因為我們都太“忙”了,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有碰面的機會。
小時候的我像個假小子,跟在堂哥后面到處亂跑,爬樹摘果子,趟著溪水捉泥鰍。而祖父整日坐在他的小屋子里,忙著進行各種研究,因此我家后院時不時傳來鋸木頭、焊接金屬和釘釘子的聲音。
夏天,我的褲腳上難免會沾上泥巴,每次回家吃飯,免不了祖母的一頓數落。這時,聞到飯菜香味的祖父就會背著手,脖子上掛著他的眼鏡,從院子后面的小屋慢慢踱步出來,坐在飯桌前等著開飯。
每當這時,祖母便會雷打不動地批評他不做事,把管孩子的重任全交給了她;而祖父也不還嘴,只是答應著,然后依舊我行我素。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在我跑出去玩兒之前,祖父把我叫進了他的小屋。
那是我第一次踏進祖父的神秘的小天地,里面出乎意料得整潔,中間立著一張長長的木桌,上面擺著各種各樣我看不懂的小零件,陽光從小窗上打進來,照在祖父灰白的頭發上。
祖父送給我兩個不知是用什么改造成的小金屬夾子,并教給我使用方法。只要將褲腳卷起來,再用夾子夾住,無論怎么跑跳褲腳都不會掉下來。
我如獲至寶,沒有了這層憂慮,抓泥鰍的效率也高了不少。兩個金屬小夾子,是我童年時對祖父最深刻的印象。
02
我到城里讀中學后,和祖父見面的次數就更屈指可數了。
青春期的孩子總是喜歡新奇有趣的東西,我也不例外。那時,我和許多孩子一樣,有了人生中第一部手機。
而祖父依舊守著他的小屋,不顧家里反對的聲音,每天撿回一些木料、金屬廢棄品,身上也經常沾著不怎么好聞的機油味,看著祖父粗糙的雙手和洗得發白的工作裝,我越發覺得他土氣,生怕跟他扯上關系。
就這樣,每次回去,爺孫倆的交流僅限于打招呼和離別前的再見。
高考后,我決定去一個離家很遠的大城市讀書。收拾行囊遠行前,我照例回了鄉下的舊屋。大概是做手工活的緣故,祖父的口齒比同齡的老人伶俐,談吐很有邏輯,身體也算硬朗。
這時的我已經懂事,不會再嫌棄祖父的“土”,卻也不會和他表現得十分親近。
就在我和祖母準備午飯時,祖父忽然出現在廚房,說他有東西要給我。在小屋里,他遞給我一個帶著淡淡的原木香的小梳妝匣,里面放著一把小木梳和手持鏡,表面的每一寸都被打磨得光滑無比,柄上還用繁體字刻著我的名字,簡直可以用精美絕倫來形容。
這樣一個小東西,不知花費了他多少心血和時間。
忽然,眼前的景物和記憶重合,我仿佛回到了兒時的午后,面前的老人塞給我兩個金屬夾子,耐心地解釋它們的用法給我聽。只有那一頭銀絲透露出歲月的痕跡,無聲地提醒著這位被我忽略許久的老人已經進入耄耋之年,而我也長大成人,即將肩負起責任。
原來,祖父對我的關心,還如10年前一樣,一絲一毫沒有減弱。
我不在乎木匣是用做哪一件家具余下的邊角料改造成的,也沒有感動得淚流滿面,只是答應祖父,會好好使用它。
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踏進祖父的城。
03
祖父走時正好趕上我的畢業季。在大學里,我同時修兩個專業,一文一理,任務都不輕松,開夜車改論文準備答辯是常事,不要說祖父了,連和父母的聯絡都少了許多。
一天中午,我收到父親的信息,說昨天夜里祖父在夢里走了,是祖母醒來準備早飯時發現的。據祖母說那天晚上臨睡前,祖父破天荒地對她說,他的望遠鏡快完工了,做好之后就可以帶她去桂林旅旅游。
說到這里,祖母無奈地嘆了口氣,我讀懂了她這一聲喜憂參半的嘆息:喜的是,在祖父的心中,祖母和他的手工制品一樣重要,走之前還惦記著;憂的是,祖父給祖母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承諾,再沒有機會實現。
葬禮過后,祖母將后院的小屋上了鎖,直到今年再次打開。這座老舊的宅子經過幾十年的風吹雨打,有幾處建筑結構已經不穩,因此祖母決定賣給別人進行翻新改造,同意隨我們搬進城里養老。
回到家鄉,我發現老屋的一切都變了,新的電視機和冰箱在木質結構房屋的襯托下,顯得怪異極了,唯有祖父的工作間原原本本保存了下來。
其實我們都明白,祖父在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可取代的地位。他用自己勤勞的雙手,支撐起這個家,供3個兒子讀了大學,又看著新一代子女長大成人。
如今,人們不斷將過去的東西翻出來再次追捧,我常會想起祖父的小屋,他像一員英勇的大將,守衛著那座屬于他的城池,用勤儉的品格守護著每個家人。
我將做好的抱枕擺在了客廳的沙發上,不知情的人完全看不出它是由一個半新的帆布包改造的。我想,這大概是紀念祖父的城的最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