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源：用心觀察世界

天 涯

小編 蔣 源

責(zé)任編輯：吳新宇

蔣源：用心觀察世界

［簡介］

蔣源，女，2001年10月生。現(xiàn)就讀于浙江省寧波市七中，酷愛繪畫和寫作，有作品發(fā)表在《初中生》《寧波晚報》等報刊。

［作品展示］

姑 姑

我的姑姑是個智障。

并不是在開玩笑，她的智力相當(dāng)于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爸爸說她很早就住在福利院里了，自從我奶奶過世，在姑姑20多歲的時候開始，一直到她46歲的今天。

我很少聽說姑姑的消息，也幾乎沒有去探望過她。模模糊糊記得小時候和爺爺去過一次，一間狹小逼仄的屋子，昏暗的燈光。她坐在床上，鋪的是陳舊的棉毯。她的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我只記得她向我伸開雙臂，而我畏縮著微微后退。

爺爺堅持按時去看她。有時候他會提到姑姑的事，接著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她。或許是因為對姑姑心有余悸——盡管我并不記得她長什么樣，便以要學(xué)習(xí)為借口回絕了。在我短短14年多的人生中，想到姑姑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

我問過爸爸有關(guān)姑姑智障的原因。他說，是因為奶奶生她的時候得了闌尾炎打了麻藥所致。我又問他喜不喜歡姑姑。他無奈地笑了笑說，“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她天生這樣。”

元旦放假的前一天，我想到了姑姑。我想象著她一個人坐在那間屋里，眼睛茫然地盯著外面——她會意識到明天就是元旦了嗎？

于是，我決定2016年1月3日和爺爺、爸爸一起去看姑姑。我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那才是我第一次正式去拜訪她，不帶著憐憫和其他目的。

開車來到福利院，我們跟著一個在陽光下昏昏欲睡的老人邁進(jìn)樓里，坐電梯上了6樓。

電梯門打開時，我看見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正對著電梯。左手邊是鐵欄桿，上面纏滿了塑料綠葉和藤蔓。透過欄桿我看見有人叫著笑著跑來跑去，穿著半透明的藍(lán)色圍兜。她們看見爺爺?shù)臅r候喊著：“蔣蓉爸爸來了！”

“這邊的人都認(rèn)識我。”爺爺笑著說。這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走來走去地告知“蔣蓉爸爸來了”。她們探頭探腦地站在欄桿后看著我們，眼神清澈。我看到有些已經(jīng)有白發(fā)了，可她們的面容如孩子般的無邪。

欄桿門被工作人員打開了，有兩個阿姨攙著我的姑姑。我打量著她。她穿得很厚，簡直像個球，又在外面很艱難地穿了件和其他人一樣的圍兜。所有的住院者都穿著圍兜。

她在左邊的椅子上慢慢地坐下，眼睛好奇地看著我們。爺爺握住她的手，又拿出鞋盒。他給姑姑穿上棉鞋，那三個工作人員看著。

“是雙好鞋。”她們說，“看上去很暖和。”

姑姑的手纖細(xì)柔軟，手腕瘦瘦的，和我一樣。工作人員說：“喊‘哥——哥——’，蓉，喊‘哥——哥——’”

她沒有出聲。爺爺想給她吃蛋糕，她將小臂抬起，發(fā)出抗拒的聲音。爺爺把食物放在一邊，那些阿姨們說：

“她會一個人吃的，等下你們走了她就會吃的。”

姑姑的眼睛看著窗外，她的睫毛不長，上下眼瞼的結(jié)構(gòu)非常清楚。眼睛黑白分明，總是睜得很大。她的嘴半開著，露出牙齒。牙齒上半部分布滿牙垢，下半部分是奶白色。她的指尖輕輕地碰碰臉，又碰碰鼻子。

她大多數(shù)時候是沉默著的。阿姨們走回欄桿門后面，那些窺視著我們的人慢慢變少，就剩一兩個仍然好奇地看著我們。這時候姑姑說：

“哥——哥。”

她的嗓音偏低，有些沙啞。大家都笑起來，又接著讓她繼續(xù)說。爸爸指著我說：“這是蔣源。‘蔣——源——’”我們是用寧波話說的，她只聽得懂寧波話。“源”和“蓉”的發(fā)音很像，爺爺總是會說錯。她盯著我看，我對她露出微笑。姑姑現(xiàn)在完全不可怕，當(dāng)她側(cè)對著我時，通過那眉弓到鼻底的線條和臉上可愛的神態(tài)，我?guī)缀蹩梢韵胂蟪鏊啄陼r的樣子，她的臉上仍然有近乎少女的純潔。

她念我的名字。或許是因為學(xué)畫畫很久的緣故，我總是會盯著她的眼睛。姑姑最美的地方就是眼睛，清澈明亮。是的，她的睫毛并不疏朗纖長，也沒有那種低頭便是一弧陰影的濃密；她的眼白并不是純凈的白色，上面有幾條灰褐色的渾濁的血絲；她的眼珠不是純黑也不是很明顯的棕色，可她的眼睛清澈得我?guī)缀蹩梢詮闹锌匆娮约旱挠白印?/p>

那么天真。

我伸出手。她纖瘦的指尖拂過我的手指，輕觸著，小心翼翼地伸過來又縮回去。我強(qiáng)勢了些，直接握住她的手。姑姑的手縮緊，大拇指在我的手背上畫了畫。我抱住她，同樣輕輕地。在那時候我忽然理解她，理解她明凈的心靈。她小心翼翼地停住沒動，過了一會兒，小幅度地?fù)u晃起來。

那晃動讓我想起搖籃。我的眼淚不知為何流了出來，但很快就將它憋了回去。

我發(fā)現(xiàn)她有白發(fā)，好幾簇，繞著發(fā)旋。她是短發(fā)。坐了一會，我們跟她告別，那些阿姨又過來，笑著說：“她等會兒肯定會跟你們走的。”

當(dāng)我們走向電梯的時候，姑姑果然惶惶地起身。她走得不快，阿姨們拉住她。在電梯門關(guān)上之前，我唯一記住的就是燦爛的陽光，和她那雙略帶著驚恐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當(dāng)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又想起姑姑，想起她的眼睛。在寧波話里，“蓉”的發(fā)音更近似于“云”。爸爸說他喜歡“蕓”字，那是一種植物的名字。他第一次告訴我姑姑的名字的時候，也說姑姑叫“蔣蕓”——其實我也喜歡叫姑姑“蕓”，因為那會讓我想起藍(lán)天之下的碧草清河，還有溫暖的陽光 。

想

我躺在黑暗的草地上。

天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有孤單的棉絮一樣碎裂的云慢悠悠地飄過。城市里的喧囂好像離我很遠(yuǎn)。

那些云一朵朵地飄，一朵朵地離開我，沿著它們早被預(yù)定好的軌道離開。風(fēng)在它們的軌道上吹，讓那些云好像掉在地上的瓜一樣裂開，飄散，走掉。我數(shù)著每一朵云，給它們起名字。我給它們希臘神的名字，給它們羅馬神的名字，《圣經(jīng)》里的名字，美索不達(dá)米亞早期神靈的名字，還有我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人的名字。它們沒有理我。或許云朵聽不見凡人的聲音，看不見凡人的掙扎。又或許它們是看厭了。

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顆星星，它幾萬年幾億年都在宇宙中默默地燃燒。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或許有我的一位祖先站起身，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那么多星星。于是他給它們起名字：動物的名字，植物的名字，大地的名字，他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想到的、沒想到的人的名字……然后又過了一些年，他死了，睡在泥土里，于是這些名字也隨著他的死亡消散了。

那些青草毛茸茸地?fù)现业谋常癸L(fēng)吹過的時候有植物和泥土的味道。它們就是在黑夜里這樣沉默地成長起來的嗎？從小樹長成大樹，那些有力的樹根擠碎了山巖，將人類信奉的神祇頭像包住，成為它的一分子。它向上伸展也向下伸展，郁郁蒼蒼地展開枝葉，遮蔽了白晝黑夜；從種子長到開花，各種顏色的花朵綻開在草地上又凋謝，來年的春天開出更加繁茂的花朵。

城市里各種顏色的景觀燈照亮了天空，把它染成一種蒼白而病態(tài)的紫色。城市的五顏六色，從太空看像是什么？那些燈，那些川流不息的車輛與人群，那些鱗次櫛比的大廈高樓，照得如同白晝的城市，應(yīng)該會變成很小很小的點吧，微弱而閃爍的一個個點，各色地交織在一起，自以為閃亮而炫目地透著光芒。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存不存在這樣的人家，可以綠水繞小橋，可以有樹“負(fù)勢競上，互相軒邈”，可以有水“清流見底”，可以有月色“如積水空明”。但那也遲早會被人類所侵蝕，變成某國的國家公園或5A級景區(qū)，人們可以洋洋得意地數(shù)著鈔票。

很晚了，城市的燈也一盞盞滅掉。月亮重新顯露出來，還有滿天的星星。那些碎絮一樣的云終于消散干凈，我看見有銀河貫穿天空。或許小王子的星星就在其中，在黑暗中某顆恒星的旁邊，那上面有一朵小小的玫瑰，想著用她的四根刺來保護(hù)自己。

［特約點評］

在記錄中思考

天 涯

讀蔣源的文章，會忍不住暗暗驚訝，文字的成熟和老到，讓人無法與一位初中二年級的學(xué)生聯(lián)系起來。我想，這與她從小大量閱讀和善于觀察有關(guān)。

《姑姑》一文，蔣源寫的是自己跟隨父親和爺爺去福利院探望弱智姑姑這一過程。文章開頭第一句就是：“我的姑姑是個弱智。”直截了當(dāng)點明主題。接著蔣源寫了對弱智姑姑模糊的印象，“她向我伸開雙臂”，而她的反應(yīng)是“畏縮著微微后退”，非常形象生動。當(dāng)她“想象姑姑一個人坐在屋里，眼睛茫然地盯著外面——她會意識到明天就是元旦了嗎？”這個想象的場景，觸發(fā)了蔣源內(nèi)心深處的柔軟，她決定去探望姑姑，很自然地過渡。到了福利院，蔣源的視線沒有離開過姑姑：姑姑纖細(xì)的手腕，好奇的神情。她還注意到姑姑的牙齒“上半部分布滿牙垢，下半部分是奶白色”，再通過聲音和動作，把姑姑的形象寫活了。

蔣源說自己是“不帶著憐憫”地去看望姑姑，她的愛因為平等而融入了慈悲，弱智的姑姑在她眼里不再可怕，而是呈現(xiàn)出純潔和天真。她描寫姑姑的眼睛：“她的睫毛并不疏朗纖長，也沒有那種低頭便是一弧陰影的濃密；她的眼白并不是純凈的白色，上面有幾條灰褐色的渾濁的血絲；她的眼珠不是純黑也不是很明顯的棕色，可她的眼睛清澈得我?guī)缀蹩梢詮闹锌匆娮约旱挠白印！边@樣的描寫是獨特和生動的。當(dāng)蔣源輕輕抱住姑姑，她感覺自己理解了姑姑，那顆明凈的心猶如“藍(lán)天之下的碧草清河，還有溫暖的陽光 ”，寫出了無法割舍的骨肉親情，令人感動。

《想》這篇與《姑姑》的風(fēng)格不同，充分展現(xiàn)了蔣源豐富的想象力。她幻想自己躺在草地上，仰望夜空，那里有一朵朵白云，她給它們?nèi)「鞣N各樣的名字。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祖先，也曾在這樣的星空下。她聞到了植物和泥土的氣息，在黑暗中去觸摸萬物的生長。而現(xiàn)實的天空則是被城市的景觀燈染成“蒼白和病態(tài)的紫色”。她擔(dān)心即使有世外桃源，也早晚會被人類侵蝕。可她仍期待當(dāng)城市的燈一盞盞滅掉后，月亮就會出來，還有滿天的星星。她想到了小王子以及他的玫瑰，想著她用四根刺來保護(hù)自己。

這篇文章文字靈動，命題卻很沉重。想想我們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看到滿天星星？大氣污染，霧霾彌漫，孩子們只能靠幻想與星空對話，這是怎樣的悲哀？蔣源以一顆敏感、細(xì)膩的心，寫出了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憂慮和對美好的渴望，實屬難得。

蔣源對文字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她已經(jīng)越過了簡單記錄這一關(guān)，而是在記錄中有自己的情感和思考，這讓她的文章有了質(zhì)感。相信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她的寫作之路會越走越寬。

（天涯：自由撰稿人，浙江寧波人。出版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散文詩集、報告文學(xué)等17部個人專著。）

［作者訪談］

真誠書寫內(nèi)心的感受

小編 蔣 源

1.從你的文章看，你有很豐富的想象力，情感細(xì)膩，有著比同齡人成熟的思想和關(guān)注點，這是不是跟你成長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

答：嗯。我爸媽都是書商，喜歡看書所以開了家書店。我們家到處都是書，喜歡互相搶著看，所以看的書可能都偏“大人”一點。而且我爸媽和我聊天的時候都把我當(dāng)個大人。我們看書的時候會一起討論弗朗哥的獨裁政治、二戰(zhàn)或是未來科技一類的事，很有意思。

2.感覺你的閱讀量非常大，平時課外都讀哪些書？有沒有特別喜歡誰的作品？

答：我最近在看《加德納藝術(shù)通史》和《全球通史》，因為要寫個類似于J.R.R.托爾金世界的完整體系（雖然這很難啦），所以要看很多關(guān)于歷史的書。暑假計劃看丘吉爾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回憶錄》。目前最喜歡的應(yīng)該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托爾金——他是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的作家。

3.你對文字有著怎樣的理解？

答：我覺得它和藝術(shù)一樣，都是給自己看的東西，是真誠的、由心而發(fā)的。真正的藝術(shù)應(yīng)當(dāng)要觀察一生，文字也是一樣。我寫作的時候會有一種成就感，會覺得酣暢淋漓，它不是枯坐在桌前花一天時間擠出來的東西。我知道有作家每天給自己規(guī)定寫作的字?jǐn)?shù)，然后熬夜碼字，但是我不喜歡這樣子。我希望我可以在陽光下慢慢地寫，一點點就像在梳理打結(jié)的天鵝絨，始終抱著虔誠耐心的態(tài)度，那寫出來的應(yīng)該會是好文字吧。

4.你的理想是什么？

答：我想到羅德島藝術(shù)設(shè)計學(xué)院去學(xué)習(xí)繪畫，因為那里是藝術(shù)家的天堂。長大后或許會在落基山脈或是澳大利亞的布里斯班住下，有一棟干凈的房子可以讓我寫作、畫畫。我想去國外到處走走看看，找找那些書里講到過的地方。這會很有意思。我希望我可以成為一個自由的人。

責(zé)任編輯：吳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