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偽偽

京劇藝術家梅葆玖先生去世，一霎時網上、微信朋友圈各種煽情悼念、合掌、蠟燭、淚奔表情包之類刷屏。悼念當然是應該的，也是美好的情感表達，此無須贅言。

可我就納了悶兒了：那些平時不看戲、不聽戲、不懂戲、見戲就躲、看電視見戲就轉臺、嫌戲曲慢、嫌戲曲土等等的主兒，您老人家悼念個什么勁兒啊！我真不敢相信您的煽情悼念、合掌、點蠟燭、淚奔表情包等等是真的，這不是瞎起哄嗎？

前不久，廣州美術學院教授黃專因白血病去世，一夜之間，悼念刷屏。同時，黃專生前的各種言論，都被切割、分塊、打包成各種色彩斑斕的哲理糖果，朋友圈許多人鼓著腮幫子咀嚼吮吸著，同時各種煽情、淚奔表情包、點蠟燭、合掌等等爆發，許多人也紛紛回憶起與黃專的各種一兩面交往——我就是這么惹人討厭，當時我就納悶兒：不看黃專的書，逮他個片言只語就能讓您那么傷心欲絕？這人也太好被教化了呀！深圳與廣州，近在咫尺，黃專生病多年，您看望過他幾次？為他的病操心過多少？有沒有尋醫問藥或者是捐助什么的？您該不會是跟他所謂朋友一場，就預備著一生表達一次悼念吧？

對國內外各種文化名人的去世，做個專題，這是媒體的分內之事，可是，許多人，根本不看文化名人的東西、不去欣賞了解他的作品、技藝，卻在他去世的時候，有板有眼地悼念、懷念、紀念……這是當今的一個時髦？就像平時只會捧著手機，像得了雞瘟一樣勾著腦袋從早到晚地刷屏，不讀書、不會讀書、也不參加各種精心準備的讀書會，卻在4月23日“世界閱讀日”這天，紛紛大秀讀書話題……難道您在這一天頓悟了？知道讀書的重要性了？懂得讀書了？討厭的我又納悶了：您這到底是開悟了還是開塞了？

據說北方有一種專門給人哭喪的活兒，受雇傭哭喪，哭喪者對死者的生平什么的，一點都不了解，只要是一到靈堂就能哭天搶地，鼻涕眼淚全出，有板有眼地，特像那么回事兒，很能營造喪事的氣氛。聽說而已，我沒有見過。我想像咱們許多人就有這種“生而知之”的哭喪天賦，一遇到名人去世，就各種煽情、淚奔表情包、點蠟燭、合掌等等爆發……專業哭喪者，受雇傭哭喪，這些“生而知之”的哭喪天才，全是義務的，自帶干糧的義務哭喪隊。

當然，有的人不是白哭，所謂“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不學無術的混混，滿懷不靖的邪佞，內心淵險的騙子，他們心里早早就一遍一遍排練好了哭喪秀，腦子里早早宿構好了悼祭詞兒，專等這一天到來，以寫賀詞的興奮，寫篇紀念文兒，這種文兒，用已故詩人李汝倫先生的話說就是：刮死人臉上的油彩當胭脂給自己化妝。其套路，比如寫一篇千字的文兒，基本上全是穿鑿附會、仔細描摹自己與死者的交往如何非同一般，其中至少每寫兩句，有一句是寫死者如何夸作者的，讀到最后，你會發現，死者一生就為作者一個人活著似的。無恥借光，倚人自重——這是照著骨肉親生的路子來的，仿佛若沒有作者，死者早就不會留戀人間，早就死了。其人活者，他們一心壟斷專寵；其人去矣，他們又要搶風頭專哭——連死人的肩膀頭都要踩上去搶鏡頭。

中國傳統喪祭之禮，設計了一個個環節，比如七七祭、周年祭、三年除服之類，這是充分考慮到人的悲傷情感，需要一個緩釋的過程，還不能自然緩解，需要禮儀的輔助，才能逐步降解、消散。可是，您看看，剛剛哭天抹淚、痛不欲生的各種煽情、淚奔表情包、點蠟燭、合掌等等爆發，不一會兒，就又曬各自的各種各樣的幸福了，剛剛淚雨滂沱，倏爾雨過天晴，快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別嫌上面的話刻薄，的確話難聽，但我告訴你什么是真刻薄：偽人偽情的悼念、紀念、懷念才是真刻薄哩。再比如發財，那些大把大把發昧心財的同時，還揚揚得意地鄙視他人沒條件、沒機會、沒能力發昧心財的，才是真刻薄哩。

照著這個句式，您在各行業找找，都能找出真刻薄來。

（摘自“許石林微信公眾號”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