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我素來對賭博深惡痛絕,且天性愚魯,對和賭相關的玩意,從“打百分”、“斗地主”到打麻將,均怎么也學不會。如果非要進賭場,我是會帶上書去解悶的。然而,最近游全球著名的賭城拉斯維加斯時,路過角子機,因等人無聊,玩了十來分鐘,贏上十來塊,其中的心理活動,教我大吃一驚。原來,即使像我這樣和賭切割得相當徹底的“非冒險家”,如果有了得宜的外部條件,心的最底層依然躍動某種“解謎”的渴望。
“謎”來自下注,百家樂、二十一點、牌九與俄羅斯輪盤一類過程較為繁復的賭法不說,簡單如俗稱“老虎”的角子機,只要讓它吃進一張紙幣,“謎”馬上產生。行前友人“祝你好運”的空洞套語,就此變得實在。懷著希冀按下按鈕,足以鼓動貪欲的音樂來了,錢幣吐出時的哐啷聲被夸張,產生更大的誘惑力。“賠率極低,別做發財夢”,這不是早就知曉的“絕對真理”嗎?然而,臨場卻擁抱另一種哲學:管它概率大小,只要下注,誰敢肯定你不是下一個幸運者?于是,我短暫地受到蠱惑,要不是號稱賭城品牌的“超級秀”將開場,恐怕我還要鏖戰一番,直到輸光。
這段經歷,教我對賭博的思考深入一層。不能不承認,較之其他人種,中國人對賭博的癡迷,是“鶴立雞群”的。個中原因,可從環境、個性乃至集體無意識中探求。籠統言之,嗜賭源于對“懸念”的追求。在和平時期,我們的生存狀況,具有“缺乏懸念”的共性。一切都明擺著,過程和結果都可預測、予以描繪;雖然也不是沒有意外,如車禍、中風、地震、遭搶劫,但那是老天爺的轄區,我們既沒能耐也不愿在“不吉利”方面浪費心力。平鋪直敘的日子,教人發膩,生厭。于是,不約而同地尋覓刺激。婚外情帶來“偷”的新鮮感,旅游帶來景色風情的新鮮感,而較為簡單易行的刺激則來自賭博。只要涉足賭場,每一張從莊家發出的牌,都是未知數;每次揣著賭本進場,待解的懸念都在前面。所有謀劃、決策與行動,都是懸念的連環套,解了又生,生了又解,“孔夫子搬家——盡是書(輸)”之后,依然從事永無休止的“翻本”。
你也許馬上批駁我,“久賭必輸”不是連賭徒也承認的嗎?然而,這定論和“人是一定要死的”一樣,過于寬泛,賭徒們流連賭檔時都一廂情愿地堅信:自己是例外,至少,這一天,這一賭局,這一手牌,逃得過劫數。在命運揭開底牌前,多少次剁手指式的誓言“就此一搏,下不為例”,都不過是“抖包袱”。簡言之,賭博是懸念的生滅循環。如此說來,戒賭的釜底抽薪之法,是給生命設置別種懸念,進而破解之。
平順、庸俗、重復的日常生活,鈍化我們的好奇心和想象力,這確實是宿命的遺憾,然而,懸念絕不僅僅在籌碼的交換中。賭場之外,美好的懸念,只要費心,找到的可能還是蠻大的。它在釣竿下的水里藏著,在花園的蓓蕾里含著,在雪地里埋著,在湖波上漾著,在蔬菜和詩集的行行壟壟上生長著,在葡萄園和橡木桶里醞釀著,在早春的梅樹、深秋的楓樹上飄著,被風箏背著,讓嬰兒熟睡的眼簾蓋著,被戀人的擁抱圍著。還沒說到汗牛充棟的書,羅列并詮釋著,宇宙之大、品類之盛。連唐人街出產的簽語餅,每一塊的內部都藏著懸念,不是幽默語錄就是六合彩號碼——你難道不能自行制造與發現?
不錯,你可以預先把一天、一周乃至一月、一年的事做出有把握的預測,而且讓消逝的時間做出證明,前提是自己及親人安康,社會一如既往地靜好。而這,偏是你必欲改變的“無懸念人生”。你何不換個角度,建立和破解健康的懸念?陶藝家把精心制作的陶器放進爐子,并不馬上預設結果,因為“天意”將參與,那就是爐內高溫所催生的“窯變”。你把生命之火燒旺,懸念就在其中變身、升華。人生的奇妙,就在因創造而來的一系列懸念之中。
(摘自《羊城晚報》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