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納西·威廉斯戲劇與美國南方本土性文化研究

趙莉

【摘 要】田納西·威廉斯的戲劇作品憑借其對美國南方本土性文化的成功再現，成為美國南方文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本論文以田納西·威廉斯的經典戲劇作品為例，探討美國南北戰爭后，南方淑女和南方紳士所面臨的精神危機以及他們的應對策略。本文通過對南方文化本土性特點產生的歷史背景、內容及實質的深入剖析，揭示了田納西·威廉斯戲劇與美國南方本土性文化之間的密切聯系。

【關鍵詞】田納西·威廉斯；南方；本土性文化；南方淑女；南方紳士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8-0004-03

美國南方，通常是指美國東南部及南部沿海以種植園經濟為主的地區，簡稱為“美南”。美國南方由于在社會發展模式、文化傳統等方面與北方大相迥異，形成了南方獨特的本土性文化。因此，美國南方不僅僅是一個地理名詞，更具有深刻的文化內涵。

本土性（Local Identity），是指由地域、文化習俗以及時間累積共同作用、相互影響而成的在人群中得到具體體現的思想意識、生活習慣等方面的地區性差異，其中地域性是先決條件。南方本土性文化是由南方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溫暖潮濕的氣候所決定的， 而封閉的種植園經濟則是南方本土性文化保守主義的根源。20世紀南北戰爭的失敗，進一步增強了這種封閉保守性。獨特的歷史背景和深刻的社會根源，使得美國南方成為一個歷史意識和悲劇感深沉的地區，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本土性文化。

從創作理念上來看，每一位作家的創作都會受到其生活地域的影響，從而形成一定的作品風格，這種風格深刻地打上了地域文化特點的烙印，包括氣候條件、歷史文化、風土人情以及特定的歷史事件等。田納西·威廉斯出生于美國南方，南方既是他的故鄉，也是他靈感和創作素材的來源。田納西一生創作了40部多幕劇、60部短劇和大量的電影腳本，南方以及南方的本土性文化，是他作品中無法回避的書寫客體。他的大部分作品都以20世紀上半期的美國南方為背景，介紹了其本土性文化和歷史滄桑，講述了南方淑女和南方紳士在面對北方工業文明的入侵時所遭遇的精神危機以及他們失敗的應對策略。

田納西曾說：“我是懷著愛來寫南方的。我只是因為對這個不再存在的南方的懷念，才寫了那些導致它毀滅的力量。南方曾擁有這種生活方式，那是與生俱來有著魅力和優雅氣質的文化，不像北方是基于金錢關系的社會。”①田納西的戲劇創作細膩而真實地詮釋了美國南方的本土性文化，因其對美國南方本土性文化的成功再現而成為美國南方文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

在許多文人墨客筆下，美國南方棉田萬傾，是倦怠舒適的代名詞。歷史上，美國南方氣候宜人，土壤肥沃，是以種植棉、蔗、煙草為主的蓄奴制地區。優越的地域條件和舒適的田園生活，孕育了南方人獨有的性格特征：“喜歡令人愉悅之事物、崇尚紳士淑女的優雅禮貌之風、追求自由放任主義、對種族和門第高度敏感、性別歧視，……”。②

田納西在長達四十多年的戲劇創作中，以塑造一系列哀怨憂傷的南方淑女形象而聞名于美國劇壇。他筆下的這些南方淑女深受舊南方所奉行的一整套嚴格而又充滿矛盾的道德觀念的束縛。面對南方社會的制度更迭，種植園時代的南方本土性文化被現代化工業文明所取代，舊文化中固有的矛盾和新舊兩種文化之間的矛盾一齊向她們襲來，她們作為舊文化的犧牲品，必將遭到無情的淘汰。

無論是《玻璃動物園》中的阿曼達，《欲望號街車》中的布蘭奇，還是《夏季和煙》中的阿爾瑪，南方的行為準則和價值觀是她們生活的無形桎梏。當社會生存環境發生巨變時，她們既無法適應新的環境，也不愿放棄往昔的南方生活方式，于是不約而同地選擇逃避，躲在自己的“夢幻”世界中痛苦地掙扎。田納西筆下這群帶有絕望色彩的南方女性，真實地反映了處于歷史交替時期的南方人的痛苦和煎熬。

《玻璃動物園》是田納西的成名作。劇中的母親阿曼達從小就受到南方本土性文化的教育和熏陶，婚后不久，丈夫離家出走，她只能依靠兒子微薄的工資來維持生計。盡管生活拮據，阿曼達依然保持著南方淑女端莊嫻靜的風度，說話竭力避免不文雅的字眼。她曾不無驕傲地向兒子描述南方淑女的形象：“一個女孩子僅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和優美的身材是不夠的……她應該能夠談論發生在世界上的重大事情，而絕不能說出任何粗鄙﹑通俗或下流的話。”③在南方特有的種植園經濟結構下，男性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女人在家庭中屬于從屬地位，是男性私有財產的一部分。為了取悅男性，南方淑女必須具有儀態萬方的大家風范，以求得財力雄厚的男子來供養。

布蘭奇是《欲望號街車》中的女主人公。她來自南方的貴族家庭，儀態大方，舉止高雅。婚前，在南方本土文化對淑女的要求下，她潔身自好，追求浪漫和美好。當同性戀的丈夫自殺后，布蘭奇喪失了獨立生活的經濟能力，為了尋求新的庇護，她開始走向了墮落，委身依附于不同的男人。然而，南方本土性文化中的清教主義信條所強調的女性貞潔觀，又注定了她無法從陌生男人的懷抱中得到任何快樂。布蘭奇嫌惡自己骯臟的身體，經常洗澡；期望自己能死在海上，讓海水蕩滌她身體的污點。

布蘭奇雖然行為放蕩，但對自己南方貴族的出生懷有強烈的優越感，蔑視出身低微的波蘭裔的妹夫斯坦利。布蘭奇認為斯坦利粗魯而野蠻，是還沒有進化完全的“類人猿”，而自己的世界卻充滿了詩歌和懷舊。布蘭奇和斯坦利的沖突實際上就是南方本土性文化和北方現代文化文明的沖突。在《欲望號街車》的最后一幕，布蘭奇與斯坦利的沖突發展到了頂點——斯坦利強奸了她。根植于南方本土性文化的享樂主義，鼓勵南方淑女們追求浪漫和享樂，而清教主義則強調女性的貞節和體面，靈與肉的沖突始終折磨著布蘭奇，她掙扎著，矛盾著，最后精神崩潰，被遣送到瘋人院。

《夏天與煙》是一部具有詩意的劇作，劇中的女主人阿爾瑪是南方精神的化身。當別的孩子在野外嬉戲時，阿爾瑪獨自在家里學習音樂和其他南方淑女的必修課程，她身上聚集了所有南方本土性文化的美德：善良、純潔。然而，這樣一個貞潔無暇的南方淑女卻愛上了約翰·巴恰南——一位追求感官受的醫科大學的畢業生。巴恰南是一個用科學術語詮釋人的生理需求和動物本能的南方文化叛逆者，阿爾瑪作為在南方成長起來的淑女，內心深處受到清教主義的約束，卻又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田納西通過描述這對男女在精神和肉體上的沖突，將南北文化沖突的主題再一次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田納西筆下南方淑女的悲劇深刻反映了美國南方人在南北戰爭失敗后的迷惘和痛苦，表達了田納西對南方本土性文化被北方工業文明擠壓的無所適從和失落。

二

田納西不僅創作出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南方淑女群像，其筆下的南方紳士也獨具特色。事實上，這些南方紳士并不是南方淑女的簡單陪襯，而是南方本土性文化更深刻意義上的承載者。

肖明翰教授曾指出美國南方最本質的特點是“農業社會、種族主義和清教傳統”。④在南方主流文化的家庭模式中，母親或妻子是漂亮、圣潔的淑女，而作為家庭主宰的父親或者丈夫則是英俊瀟灑的紳士，是南方淑女們的物質依靠和精神寄托。

南方紳士的產生、發展和消亡，都與美國南方的種植園經濟緊密相聯，是種植園經濟對男性的一種理想定位。美國南北戰爭之后，北方工業化文明沖擊著南方本土性文化，南方紳士們在新的歷史環境下顯得不堪一擊。優雅的騎士精神既不能保存他們原有的紳士尊嚴，也不能保護獨孤憂郁的南方淑女，最后他們只能淪為一群異化了的南方紳士，被新社會所拋棄。

《玻璃動物園》中的湯姆喜歡冒險，認為“男人憑本能就是一個愛人、獵人、戰士”⑤。然而，作為在南方本土性文化的道德標準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南方紳士，湯姆認為男人就應該承擔起養家糊口的責任。這種深植于他頭腦中的傳統觀念，使他不得不苦惱地的困在皮鞋廠的倉庫當工人。

枯燥的倉庫工作對于湯姆來說只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壓迫，而母親對他恨鐵不成鋼的看法又標志著傳統文化對他的唾棄。他不愿意墮落，也無法振作，就這樣掙扎在現代工業文化和南方本土性文化的邊緣，在精神上成為了無家可歸之人。最后，他只有離家出走，幻想通過浪跡天涯從世俗的煩惱中解脫出來。然而，南方本土性文化所奉行的紳士精神和道德觀念時刻束縛著他，他為不能履行南方紳士的家庭職責而感到愧疚和不安，逃避則使得他更加痛苦。這位具有詩人氣質的南方紳士在變更的現實社會中注定是沒有出路的。

和湯姆一樣，《欲望號街車》中的米其也是一位在南方工業化進程中處于進退兩難境地的紳士。米其繼承了南方本土文化中有關家庭中心的精髓，他溫文爾雅，悉心照顧久臥病榻的母親，是母親精神和物質的依靠。為了母親，他常常壓抑自己對愛情和友誼的渴求。南方文化對女性的貞潔要求，使得他不能容忍“不潔”的布蘭奇和母親同處一室，最終忍痛拋棄了布蘭奇。在劇中，田納西賦予了米其與湯姆一樣的悲愴色彩。他們繼承了南方紳士的騎士精神，卻生不逢時，在歷史交替時期的南方，面對工業化進程，這些南方紳士無處棲身，他們向往的理想生活也遙不可及。

艾倫是《欲望號街車》中田納西刻畫的另一位南方紳士，他相貌英俊，擅長作詩，是南方淑女追求和崇拜的對象。為了他，布蘭奇背叛了家庭與他私奔。然而，艾倫性格軟弱，為了掩護他同性戀的身份，選擇了與布蘭奇結婚。當布蘭奇發現艾倫同性戀的身份后，拒絕了他的求救，并對他表示厭惡。在保守而傳統的南方，同性戀為人們所不齒，絕望的艾倫無法承受社會的壓力，最后在湖邊開槍自殺了。

艾倫缺少真正的南方騎士精神，他無法承擔南方本土性文化賦予他的紳士角色，只有通過肉體的異化來修復自己的心態；同時，作為南方男性，他飽受南方騎士傳統以及其性行為準則的洗禮。在這兩方面的雙重夾擊下，作為南方社會所不容的同性戀者，艾倫別無選擇，只能一死了之。艾倫是田納西筆下異化了的南方紳士的代表。

三

對于文化史學家來說，1830年到1910年，南方的社會機制、價值、神話和禮儀等南方世界觀逐步形成，孕育了南方獨有的淑女文化和紳士精神。南北戰爭和戰后的重建使這種世界觀完全成熟起來，形成了一種完全區別于美國其他地區的南方本土性文化。淑女精神、紳士風度、浪漫保守主義以及懷舊意識等都是南方本土性文化的具體表現。

根據社會進化理論，一種社會歷史環境消失，在這特定環境中所產生的人物也將隨之消失。美國南方作為一個具有地域和文化特色的區域，孕育出了獨特的本土性文化。南方淑女和南方紳士是種植園經濟的特殊產物，同為社會前進中的犧牲品和受害者；他們相互依存，互為參照。當南方本土性文化遭到現代工業文明的強烈沖擊時，南方紳士的異化則消抹了南方淑女的生存空間。隨著社會制度的更迭，種植園經濟讓位于工業化文明，使得南方淑女和紳士們賴以生存的經濟土壤消失了，因而他們的消亡是不可避免的，他們的悲劇也是注定的。

四

田納西·威廉斯出生于南方，深受南方本土性文化的影響，目睹了南方社會在北方文化侵襲下的潰敗，對南方人在工業化轉型中的精神危機和痛苦感同身受。他的劇作是在美國南方這個特殊的歷史空間中形成的，關注的是南方淑女和紳士面臨時代變革時的劇痛。其劇作中，無論是優雅的南方淑女，還是失落的南方紳士，都是按照南方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生存下來的，他們身上體現了典型的南方區域意識。田納西通過這些南方淑女和紳士的故事，展示了美國南方社會中男人和女人作為性別成員的生活范式，重新詮釋和界定了南方獨特的本土性文化的身份，再現了美國南方社會本土性文化的真實面貌。

注釋：

①Albert J Devlin.Conversations with Tennessee Williams[M].Lond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86.

②史志康.美國文學背景概觀[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235.

③田納西·威廉斯.玻璃動物園[M].鹿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

④肖明翰.威廉·福克納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

⑤田納西·威廉斯.玻璃動物園[M].鹿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

參考文獻：

[1]汪義群.試論田納西·威廉斯筆下的南方女性[J].當代外國文學，1991.

[2]劉國枝.田納西·威廉斯與南方紳士的異化[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4，（02）：21-24.

[3]陳瑤瓊.田納西·威廉斯戲劇中南方女性的福柯式解讀[J].海外英語，2015，（06）：153-154.

[4]Cash，W. J.The Mind of the South [M].New York：AlfredA·Knopf，Inc. and Random House，Inc.，1941.

作者簡介：

趙 莉，女，武漢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美國戲劇研究。

基金項目：本文為武漢理工大學自主創新研究基金項目（項目編號：2014-Ib-04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