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峰
蔣尊玉曾多次公開表露出強力反腐的姿態。但在口頭上高調反腐的同時,他私底下斂財的瘋狂程度,遠超前任。
5月16日,59歲的蔣尊玉,戴著黑框眼鏡,身穿灰色圓領短袖衫,在法警押送下,走上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被告席。經過座無虛席的旁聽區時,他還不時左右張望。
這名深圳市原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是十八大后深圳政壇落馬的最高級別官員。
在一線辦案人員的眼中,蔣尊玉是一位“五毒俱全”的官員。他與深圳市多位房企老板關系密切,這些人時時環繞他左右,為他安排賭博、嫖娼,甚至安排他的情婦墮胎;他的前妻、女兒、女婿、親家、妻妹甚至女婿的舅舅,都因腐敗被調查;另外,他還隱瞞自己的“裸官”身份。
庭審這一天,離蔣尊玉落馬已經超過一年半。
“窮怕了”
王溝鎮位于江蘇省徐州市豐縣西大約10公里處。因地處蘇、魯、皖三省交界處,有“雞曉鳴三省”之稱,漢高祖劉邦斬蛇亭遺址就在該鎮。
蔣老家村在王溝鎮東北角,是該鎮下轄的31個行政村之一。1957年11月21日,蔣尊玉出生在該村。該村一位與蔣尊玉家關系較近的蔣姓村民稱,現在全村有2000多口人,蔣姓是該村大姓。
該村民稱,蔣尊玉有兄弟姐妹四人,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上世紀70年代初,蔣尊玉的母親病逝。當時由于家里特別窮,蔣家買不起棺材,就用一個席子裹著蔣母遺體下葬了。后來,他父親一個人把四個孩子拉扯大。
1976年2月,19歲的蔣尊玉高中畢業后參軍,成為一名基建工程兵。1983年9月,部隊轉業后,他留在深圳,進入深圳市機電設備安裝公司工作,任該公司七施工分公司黨總支副書記,成為較早的一批深圳特區建設者。此后,他的工作履歷始終未離開深圳。
在32歲時,蔣尊玉獲任深圳機場建設領導小組辦公室科長,由此步入政壇。此后他的仕途步步登高,歷任深圳市規劃國土局龍崗分局局長、深圳市人民政府副秘書長、深圳市水務局局長、深圳龍崗區委書記等職務。2013年1月,蔣升任深圳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走上了個人仕途的頂峰。
上述蔣姓村民稱,蔣尊玉當了大官后,還是非常孝順。
因患有帕金森癥,蔣尊玉的父親生活不能自理。因蔣尊玉和其三弟都在深圳工作,其父親主要由蔣尊玉在徐州的姐姐和二弟照顧。為了照顧老人,蔣尊玉花錢為父親請了一個保姆。
大約七八年前,蔣尊玉的父親過世。此后,蔣每年都要回家給父母掃墓。

蔣尊玉
孫桐(化名)是深圳市一位頗有影響的企業家,與蔣尊玉接觸較多。他說,有一年蔣尊玉回家給父母掃墓,帶領一個由深圳企業家和官員組成的50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從深圳趕往豐縣。當地很多政府領導專程到徐州機場迎接,場面非常隆重。
據蔣老家村的村民介紹,蔣尊玉當了大官后,回家時對村里人都很客氣,也為村里辦了一些“實事”。
1992年,蔣老家小學拆遷,重新選址新建的時候,蔣尊玉捐款1000元。
2003年,在蔣尊玉的影響下,深圳企業家莊小夸和楊玉珍,聯合出資大約100萬人民幣,建了蔣老家希望小學。建成后,附近的四個小學也都合并過來。
2010年12月21日,蔣老家村舉行蔣氏家祠重建落成典禮。該家祠修建于清乾隆年間,在文革中遭破壞。后來蔣尊玉出資重修家祠,還請來了在當地頗有知名度的豐縣小紅花豫劇團來村里演出兩天。
蔣尊玉還捐款為村里修建了一條大約3公里長的柏油路,并重修了一條大概1000米長的灌溉總渠,使蔣老家村的灌溉條件得到改善。
孫桐說,蔣尊玉從政后,哪怕是后來進入深圳市委常委后,也從不避諱談論自己的身世和曾經貧苦的日子。“他多次說過自己是窮怕了。不想讓自己再過窮日子,也不想讓老家的人再過窮日子。”
“肥缺”
蔣尊玉的主要問題,發生在他任龍崗區區委書記的5年內。這段經歷,也是他從政履歷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2009年10月24日,龍崗區原區委書記余偉良涉嫌嚴重違紀落馬。同日,在深圳市龍崗區召開的全區干部大會上,蔣尊玉被任命為龍崗區委書記。
蔣尊玉對龍崗這片土地并不陌生。公開履歷顯示,1996年6月至2001年8月,他曾先后擔任深圳市規劃國土局龍崗分局局長,和龍崗大工業區管委會辦公室副主任。
不過,與上世紀90年代他感受到的“村鎮龍崗”不同,這次進入他視野的是一個正處于城市化擴張中的“城區龍崗”。在改革開放的前沿深圳,土地供應充足的龍崗發展優勢明顯,面臨著很多機遇。
《南方日報》曾有報道稱,當時龍崗區的舊城改造項目,一度占全市的一半以上。
蔣尊玉轟轟烈烈推行的造城運動,加快了龍崗的城市化進程,也為他帶來了更多與地產商錢權交易的機會。
2011年,深圳市主辦第26屆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這屆大運會的主場館、大運村都設在龍崗區,過半的賽事也在龍崗舉行。為此,要在龍崗建設大量的體育場館設施。
2012年底,深圳市審計局在其官網發布《關于深圳大運會財務收支及場館建設項目審計結果公告》。公告稱,截至2012年9月30日,為舉辦大運會投入的資金共計139.96億元。資金安排用于大運會運行與保障支出44.90億元,場館建設支出75.20億元, 配套項目支出19.86億元。
公開報道稱,蔣尊玉主政龍崗區5年間,深圳大運會工程建設項目總計515億元,標的額上億元的大型項目達80個,其中許多項目都落戶到龍崗區。
《中國經濟周刊》曾援引一位與蔣尊玉家族交往密切的人士估算,在大運會項目中,由龍崗區主導的、蔣尊玉能說了算的工程涉及金額有20多個億。“小到超市,大到城市綠化,基本上不經他允許是進不去的。”
大運會舉辦后,有多位與大運會相關的官員相繼落馬,其中深圳市原副市長梁道行案頗受關注。
嗜好舊城改造
在蔣尊玉龍崗市委書記任內,還發生過“燒錢改路名”的故事。
2012年4月,蔣尊玉提出要花2000萬元,將深惠路更名龍崗大道。該消息一出,爭議無數。
很多人認為,更改道路名稱看似容易,但是相關的門面房、路標、路牌、收費站等都要跟著改,即便政府買單,也會給沿線商家、企業、住戶帶來不便。“花2000萬改個路名根本沒必要,勞民傷財。”
面對質疑聲,在廣州出席省十一次黨代會時,蔣尊玉公開回應稱,深惠路更名是為了順應城市化的要求,花2000萬是值得的。“深惠路經過30年的發展,已經不能和龍崗區的城市功能和形象相匹配,更名為龍崗大道是龍崗城市化的象征。”
嗜好舊城改造的蔣尊玉在這次會議上還表示,在改名的同時,深惠路沿線還將啟動35個舊改項目,這條路沿線將建成一個現代化的城市群。
在蔣尊玉的堅持下,深惠路的改名行動還是如期開始。
深圳市一位政法系統官員說,深圳近些年經歷了兩次大飛躍:一是上世紀90年代,城市建設突飛猛進。另一次就是大運會期間,深圳城市建設又有了一次大的改觀,“特別是龍崗區在大運會前后判若兩個地方。”

這位官員認為,蔣尊玉對龍崗區的發展還是有貢獻的。主政龍崗期間,他是華為科技城(后更名為“坂雪崗科技城”)建設的強勢主導者。“這些項目也引發了一些權錢交易,但是一些大項目的落地,還是助推了龍崗經濟的發展。”
“掮客”李衛平
在很多與蔣尊玉有過接觸的人看來,蔣尊玉身上有一種匪氣,是一個沒文化的“大老粗”,做事粗暴、蠻橫,但也講義氣、膽子大。
因為這種性格,加上利益上的關系,蔣尊玉與眾多私企老板關系頗為密切,形成了江湖氣息濃郁的官商朋友圈。
公開信息披露,蔣尊玉全案共涉及公職人員、私企老板97人,其中移交司法機關處理17人,涉案金額2.5億元。
在這近百名老板中,李衛平是最為核心的一個。
李衛平是深圳航港高爾夫球娛樂有限公司總經理。深圳航港高爾夫球場位于深圳寶安國際機場。該球場由深圳機場集團出地,與社會資本聯合興建而成。
工商資料顯示,深圳市航港高爾夫球娛樂有限公司注冊資本為人民幣2500萬元,深圳機場持股40%。
1989年,李衛平從部隊轉業后到深圳,參與了深圳機場的籌建工作。彼時,蔣尊玉任深圳機場建設領導小組辦公室科長。
同樣的軍人出身,相似的性格,讓兩人一見如故。從此,蔣尊玉與李衛平開始長達20余年的交情。
2015年5月,廣東省紀委主管的《廣東黨風》雜志發文稱,李衛平利用蔣尊玉的影響力幫人辦事、找人“借錢”、為利益往來牽線搭橋。在蔣尊玉與其妻子失和后,蔣尊玉視李衛平為自己“唯一的朋友”。
在蔣尊玉的社會關系網中,李衛平扮演著代理人和“地下組織部長”的角色。很多人找蔣尊玉辦事,往往是先找李衛平,蔣尊玉收受賄賂,有很多筆也是通過李衛平。
連情婦墮胎這么私密的事情,蔣尊玉也會交由李來安排。在擔任龍崗區委書記、市政法委書記期間,蔣尊玉利用其職務便利,為李衛平在參與龍崗區坂田街道舊改項目等事情上提供幫助。與此同時,蔣尊玉也多次收受李衛平錢物。
廣州市人民檢察院對蔣尊玉的起訴書顯示,蔣尊玉通過李衛平收取的賄款,占其受賄總額的六成以上,檢方指控的14項受賄事實,有5項與李衛平有關。
《廣東黨風》曾披露,表面上,蔣與這些老板稱兄道弟,但實際卻“利”字當頭、抱團共腐、亂象叢生。工作之外,蔣尊玉與他們打高爾夫、打牌斗地主,享受著被人以“老板”“大哥”相稱的權力快感。在蔣外出開會期間,這些老板成群結隊、鞍前馬后,甘當奴才,為其打點,甚至替蔣安排嫖娼。
孫桐稱,在深圳官場中,蔣尊玉好色是出了名的,“尤其喜歡小姑娘”。蔣尊玉常常應邀去李衛平的高爾夫球場,他盯上了6個球童。后來,這些球童都被逼迫和蔣尊玉發生了性關系。
孫桐說,李衛平還給蔣尊玉介紹了兩個年輕的女按摩師。這兩個按摩師后來都懷了蔣尊玉的孩子,二人還經常爭風吃醋。蔣尊玉通過李衛平,軟硬兼施,花錢逼迫這兩人墮胎。
李衛平被調查后,為了自保,把他知道的蔣尊玉的很多問題都主動交代了,“這讓蔣尊玉很無語。20多年的友誼小船說翻就翻了。”
“全家腐”
蔣尊玉案還是一個典型的“全家腐”案件。
2015年2月9日,時任廣東省紀委副書記鐘世堅(2015年4月1日落馬)透露,蔣尊玉為家人先后買入了42套住房,存款和投資股票銀行資金有2億多元,巨額資產來源不明。
一位知情者說,在深圳的官員夫人圈中,“二李”比較出名。這二人一個是蔣尊玉的妻子李燕,另一個是某已故領導的妻子李某。“二人都比較貪婪,但不同之處是,人高馬大的李燕,索起賄來比較赤裸裸,沒有什么技術含量,而李某就相對細膩一些,隱蔽性也要高明一些。”
上世紀90年代,李燕就以其妹妹的名義,成立了一家房地產項目咨詢公司。該公司沒有任何業務,實質上是一家專為洗錢成立的“皮包公司”。當時蔣尊玉在深圳市規劃國土委任市場處處長,她以介紹地塊轉讓、提供信息咨詢等各種名目,與眾多房地產開發商進行權錢交易,并將這些非法所得通過該皮包公司洗白。

隨著一次次洗白的成功,李燕的膽子越來越大。《廣東黨風》雜志披露,她甚至背著丈夫坐收私企老板的巨額“納貢”,伸手索賄。在多名老板眼里,自恃靠山過硬的李燕極度囂張,“貪婪、直接、素質低”,甚至當面羞辱某房地產老板郭某某“豬狗不如”。郭某某曾對辦案人員稱,“與他老婆相比,蔣尊玉還像個人。”
檢方披露,2013年2月,蔣尊玉與妻子李燕協議離婚,并在深圳市福田區民政局辦理了相關離婚手續,在法律上,兩人徹底撇清了夫妻關系。但根據專案組后來的調查以及蔣尊玉本人的交代,離婚后,蔣尊玉和妻子仍住在一起,也從未跟他人或者子女提起過夫妻二人離婚的事情。
蔣尊玉的女兒,也是這個“全家腐”案中的重要人員。
《起訴書》顯示,2005-2014年,蔣尊玉利用任深圳市水務局局長、深圳市龍崗區委書記、深圳市委常委兼政法委書記的職務便利,為行賄人田某紅在職務升遷方面提供幫助,通過蔣某丹收受了田某紅以節日紅包名義賄送的人民幣7萬元。
2000年至2009年,蔣尊玉為深圳市某公司開發房地產項目提供幫助,通過其家人“低價購房”,收受該公司實際控制人何某“好處費”205.6767萬元。蔣尊玉之女蔣某丹的證詞顯示,她通過何某以4.5折低價購房。
據檢方指控,蔣某丹出國留學、香港購物、外出旅游的費用均由私企老板提供,結婚時也大肆收受私企老板奉上的金錢和保時捷跑車、金條、鉆石首飾等貴重物品。
蔣尊玉的女婿黃某伙同其舅舅曾某某,通過向時任龍崗區委書記的蔣尊玉打招呼,使私企老板張某某在龍崗區南嶺村的兩棟400多套違建房免于被區政府拆除,得以順利建成并銷售獲利。黃某、曾某某一次性收受張某某所送72套房產,面積共計6000平方米,折合人民幣3000多萬元。
2015年4月2日,蔣尊玉的親家——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黨組成員、副院長黃常青落馬。
至此,蔣尊玉的前妻、女兒、女婿、親家,甚至妻妹、女婿的舅舅全部淪陷。辦案人員用“前門當官、后門經商”形容蔣尊玉和家人的關系。
“這幾年,是我違紀犯科的恥辱之年,也是我人生歷程的悲哀之年。”蔣尊玉在懺悔書中寫道。
在懺悔書中,蔣尊玉說:“疏于對家庭成員的要求和管理,是我嚴重違紀的重要原因。”蔣尊玉承認對前妻的錯誤行為“有所耳聞,我也說過她,但她不聽,就吵,后來我也就不說了,使她在社會上更加我行我素”。
談到女兒蔣某丹,蔣尊玉心懷愧疚,他稱,作為父親,本應該好好教育女兒,言傳身教幫助女兒走向這個社會。“但由于整天出入于朋友圈內,與女兒很少溝通,使她在無知的情況下,也犯了一些不該犯的錯誤。”
2016年5月16日,蔣尊玉涉嫌受賄一案在廣州中院受審。公訴機關指控其受賄財物共折合人民幣3265.6767萬元、港幣4670萬元。
蔣尊玉曾經供出了自己的受賄事實,但在庭審當天,蔣尊玉翻了供,他稱因女兒被牽涉進去關了4個月,他的兩個外孫無人照顧,所以之前才都認了。現在,他對大多數指控都進行了否認,并稱:“我只是在過節時收過他們紅包,并未對他們提供什么幫助。”
目前,蔣尊玉案尚待進一步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