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喜力

■張麗鈞

驚喜力

■張麗鈞

這個詞是我“自造”的——驚喜力。

我以為，“驚喜”確乎是一種能力，一種值得夸耀的能力。

我學校有一句人人皆知的口號：“讓生命的相遇充滿驚喜。”驚喜，是一種喜出望外的歡悅——感謝相遇，感謝上天安排你我走進對方的生命里。網友說，人生不過四億次眨眼，在這匆遽的一生當中，有緣的人來到同一所校園，在同一個屋檐下廝守數年，每天彼此相守的時間，遠遠超過了與最親密的人相守的時間，這是幾世修來的緣分！

仿佛一夜之間，納蘭容若的一句詩就火遍了全國——“人生若只如初見”。我的學生在適宜的地方引用它，在不適宜的地方也引用它。他們未必知曉這詩句后面的“等閑變卻故人心”的蒼涼悲吟，只管在驚鴻一瞥、電石火光的定格中忘情啜飲“初見”的瓊漿……

一見傾情的“驚喜力”，好比露水，往往禁不起朝陽的熱吻。

想那散文家葦岸，在1998年突然動了一個奇怪的心思——為古老的二十四節氣造像！他在自己居所附近的田野上選擇一個固定點，在每一個節氣日的上午九點鐘，觀察，拍照，記錄，最后形成一段文字。他在《驚蟄》中寫道：“‘驚蟄’，兩個漢字并列一起，即神奇地構成了生動的畫面和無窮的故事。你可以遐想：在遠方一聲初始的雷鳴中，萬千沉睡的幽暗生靈被喚醒了，它們睜開惺忪的雙眼，不約而同，向圣賢一樣的太陽敞開了各自的門戶……”在葦岸眼中，世界，永遠是剛剛“啟封”的樣子，人間縱然經歷了千萬次“驚蟄”，他依然雀躍地將眼前的這個“驚蟄”視為鮮媚無比的新娘。

——驚于驚蟄，蟄雷未曾在天空炸響，已然在心空炸響。這等驚喜力，委實令人嘆服。

看過一個視頻，拍的是寶寶初次沖進雨中的情景。她驚訝，她歡喜，她旋轉，她癲狂。她仰著小臉承接那雨絲，歡悅得如同一頭撒歡兒的小獸。我想，當這個小生命長大，當她在凄風苦雨中獨自擎傘趕路，那視頻中的畫面，還會在她腦海中浮現么？

當驚喜力被成熟的理性所睥睨，它便會羞赧地逃遁。

有人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熟悉的地方不是沒有風景，而是眸子生了銹，不肯再將風景視為風景。入秋，我通過微信發了一組“秋林盛開”的紅葉圖，有個旅游成性的微友看了，驚呼道：“周末你去北京香山了？”我回：“沒有。我去的地方，距貴府不足百米。”我能猜到他看到這條回復后的表情——驚中有疑，疑中有鄙。襟袖之間的風景，是打了折的風景。太容易親近了，反喪失了親近的欲望。

在我看來，越是肯對微不足道、司空見慣的事物奉獻驚喜力，越有可能將自我修煉成一處絕佳的“精神風景”。

究竟誰能說得清楚，那個叫“磨損”的詞，生著何等的利齒？它針尖挑土般，一點點偷走“初見”的驚喜，讓鮮潤的不再鮮潤，讓頹敗的愈加頹敗。與“磨損”進行的拉鋸戰，幾乎要伴隨我們整整一生。

我講課時多次提到張中行先生的一件小事。張中行先生九十歲時，得到一塊心愛的硯臺，他長久地撫摩它，神情快樂得如同進入了天堂。當朋友來探望他，他會慷慨地將愛物示人，拿起人家的手，放到那硯臺上，和人家一道撫摩。——“你好好摸摸，手感多么滋潤啊！”他這樣說。——愛得動一方硯臺的心，依然是一顆蓬勃的少年心。

愛著愛著就厭了，飛著飛著就倦了，這是多么雷同的生命體驗。驚喜力就是趕來拯救厭倦的心靈的。初次淋雨的幼兒，初次相望的眼眸，這些“初次”當中有你么？“初次”之后呢？驚蟄驚醒你了么？紅葉染紅你了么？有那么一個人，經了七十七回梅開，再看時，依然難掩初見般的驚喜，恨不得在每一樹盛開的梅花底下都放置一個“我”，縱寵自己看個夠、看個飽——“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前一放翁？”陸游七十八歲時那“滿格”的驚喜力，你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