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繼承他的遺產

趙艷

我在某書店做店員，見過不少有特點的顧客。有天來個很老很瘦的老頭，滿頭白發，滿臉皺紋，走路很慢，風都要吹倒似的。

他進來就叫，小伙子，給我找本繼承法，單行本最好。

好啊。我看來看去，關于繼承法的小冊子賣完了。老人家，現在缺貨，你等幾天再來吧。我說。

那好，我隔幾天再來吧！他有點失望，背著雙手出去了，走過書店大門臺階時，略略一趔趄。小心點！老師傅！我喊道。

隔幾天他又來了。因為物流盤存截流，書還沒到，我給他找了本大部頭法律全書，里面包含遺產繼承的介紹。我說，你先看著這個？老頭說，好啊。

他捧著大部頭在閱讀區坐下，看得很認真，還逐條逐句地小聲念誦，一副要吃進肚里的架勢。旁邊顧客都聽見了，有人悄悄對我說，這老頭有病呀？

我有點好奇，就開玩笑地問，喲，老師傅有幾套房子呀？因為直覺看這類書的顧客，肯定手里有貨。沒錢，誰煩這個事，錢多了，還不安心哈。

老頭合攏書本看看我，有點神秘地說，小伙子你過來，我悄悄給你說啊。我有套房子！值好幾十萬！老頭用手圈住嘴巴小聲說。

哦，眼前這人是土財主。你有幾個娃呀？我問。

兩個兒子！老頭子驕傲地說。

兩個兒子，房子賣了一人一半不就得啦。我說。

老頭子食指立起，更神秘了。我要全部送給對我最好的兒子！

我笑著走開，土財主慢慢動腦筋去吧，我干活去了。吃飯時我覺得好笑，就說起這事，說今天我遇到個怪老頭了。

沒想到那幾個老員工互看一眼，一起笑起來。那個老頭呀！是有病，一來就找“繼承法”，她們說。

是呀，我有點納悶。他怎么啦？

還要念出條款，聲音挺大。你是才來，老頭都來一年了，是個可憐人。

哦？怎么回事？我驚奇地問。

她們說，老頭四十出頭老伴就死了，也沒另找，一門心思把兩個兒子帶大，長大工作結婚了，一手操持婚事，如今孫子都讀高中了。以前他住著一套福利房，拆遷老房子得了一套。皇帝重長子，百姓愛幺兒，補償的拆遷房先給了小兒子。他說自己現在住著的福利房，死了再給大兒子吧。但是大媳婦又哭又鬧要離婚，后來大兒子趁勢和老爸脫離了父子關系。說你既然分配不公，我也就不認你這個爸了。

那小兒子先得了好處，總該贍養他了吧？我說。

按說該這樣，可小兒子說這幾年炒股，虧大了，房子都搭進去了，等于啥也沒得，心有余力不足啊。老爸你就靠自己了吧！

我聽得連連搖頭。

退休后他就把福利房給了大兒子一家，自己住養老院去了。一個人孤獨寂寞，好歹生活可以自理，卻變得神神秘秘，總要找法律條文來看，特別喜歡研究繼承法。別人笑他，他就說，你們笑個屁，我還有一套房子，看我死了他們來不來搶！我趁活著，分好！對我好的就考慮！對我不好的，一分錢不給他！老頭說得鏗鏘。滿臉皺紋牽出笑容來，卻轉瞬迷茫——怎么他們兩個，還有孫子孫女都不來看我呢。

養老院的人好心勸他，老師傅，兒子會來的，你該吃飯啦，記得吃藥。

老頭退休金不多，養老院費用，三病兩痛，過得很緊，身體好點就愛出來溜達。這年愛上逛書店，一來就指名要“遺產繼承法”。他哪里還有房子，早就給兒子了。卻一個都不來看他，老頭就想出毛病來啦！也真是慘，辛辛苦苦一輩子，到老落得沒有一片瓦，孤家寡人，唉！

我心情郁悶，說，昨天組長添了貨，單行本回來了。下次他來，幫我喊住，我送老人一本。單行本不貴，五元一本，卻一直不見老人再來。我挺同情他，他很慈祥，像我過世的爺爺，說話條理清楚有文化。這是怎樣的人生際遇呢？

時間又過了半年多，還是不見老人來，聽說他舊病加重，在養老院去世了。火化后骨灰一般都要送回親屬那里安置，養老院知道他有兒子，要派人把骨灰送回去。

不知道這算不算老人最后的遺產，有哪個兒子肯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