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亞娜
尋書者
圖書館剛剛開放沒多久,門廳里就已經有了不少趕早的讀者。我正坐在員工休息區待機,一邊看著同伴們陸續接待新來的顧客,一邊等待著自己的工作。
被打開的門再次發出幾聲上揚音調,我的注意力被一個剛剛進入的老太太吸引了。我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掠過大廳中的人流徑直向她走去。
她已經上了年紀,拄著根手杖,步伐緩慢,正矜持地打量著四周。雖然容顏老去,但她穿著件時髦的高檔定制大衣,褪色的頭發吹出完美的弧線,在一頂講究的小圓帽下面,像云朵般滑過額頭。
我滿臉笑容地引導她進入了一個接待室,扶她坐在沙發上,又為她倒上了一杯熱茶,容她欣賞完這個四面都是光滑白墻的房間,等她的目光終于落到我這個不起眼的工作人員身上后,我才禮貌地問道:“您是有特定的書要找,還是只想隨便逛逛呢?我們的公開閱覽區有不少新上架的書,都是很有名的作者,藝術界人物和政治界人物的都很熱門哦。”
話音剛落,墻上便出現了整面的影像,這是由幾百本最新的熱門書所剪輯而成的宣傳片,在摸不透新客人的口味時,這是個常用的開場方式。
“對了,您一定知道上個星期自殺身亡的演員杜彭吧,很幸運他的書也是開放公眾閱覽的,這幾天借閱量居高不下,圖書館剛制作了足夠的拷貝,今天也上架了,您想要瀏覽一下嗎?”
其實我只是想活躍活躍氣氛,讓她放松下來而已,要知道杜彭那個被毒品和頹唐作風充斥的人生可不是老人家喜聞樂見的。
果然,她搖搖頭,但臉上繃緊的神情漸漸舒展了些,試探著問道:“我想找一本很舊的書,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
“任何書,太太。只要被收錄過就沒問題。”我的自信溢于言表,“請告訴我書名,是公共閱覽類的嗎?”
“不,應該是授權類的。”她回答得很篤定,接著便用手指在空中書寫出一個發著光的名字,“是個男人,名字叫‘周賓白,生日是2031年10月24日。”
信息順利地輸入了圖書館檢索系統,還沒到三秒鐘,系統就跳出了結果。
“查無此書。”大大的四個字從墻面上滾過。
我幫助她重新輸入了一遍,結果并沒有改變。
局面頓時有些尷尬,老太太一再強調她沒有記錯。不過說實話,我不太信得過老齡人類的記憶力。大腦畢竟不是嚴謹的計算機,它會夸大或掩蓋發生過的事,甚至偷梁換柱,把臆想變成客觀事實。
“能否告訴我他的身份證號?”
她很配合地報出了一串數字,我悄悄跑去地方政府的檔案庫里搜了一圈,居然還真發現有這么個人,名字和生日也對得上。
老太太滿臉期待地望著我,讓我有點尷尬。“不好意思,請問您確定這位周先生和我們的圖書館有過合約嗎?”我沒有說得太直白,這些活過了半個多世紀的人可是和這座圖書館的歷史一樣老,在他們那個年代,圖書館還沒有現在那么普及,很多不樂于接受新事物的人其實一生都沒和我們打過交道。
“當然有了!”她瞪大眼睛,像是受了冒犯。在她看來,我大概只是個不靠譜的年輕人罷了。“我可是和他一起來的啊,你難道查不到當時的記錄嗎?”
“我也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被自己這句不專業的回答嚇了一跳,見老太太的臉也跟著沉了下來,便忙不迭補救道,“是這樣的,最近兩年我們的藏書量激增,也大升級了幾次系統,有可能周先生的書在整理的時候被重新歸類了。冒昧地說,他應該很久都沒有備份過了吧?如果有按正常頻率保持更新的話,通常一下子就會跳出來的……”
說到這里,我腦袋里的燈泡突然閃了一下。
“倒是還有一種可能,”我覺得,這是不太熟悉我們規定的顧客經常會犯迷糊的地方,“請問您和那位周先生經常聯系嗎?您了解他現在的情況嗎?”
她面露尷尬:“這有什么關系?”
“嗯,這個您應該是知道的吧?書都是在人們去世之后才會上架的,如果周先生現在仍然在世的話,他的書是無法借閱的哦。”
這下,老婦人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去,像被一陣風撲滅的燭火。她痛苦地擰緊了眉,為了掩飾失態,又局促地將臉偏離開去。
“如果他還活著,我又何必到這里來借書?”在盡力穩住情緒后,她苦笑起來,“我上星期才看到他的訃告,還偷偷登陸頻道參加了葬禮。他老得不成樣子了,滿臉的斑,頭發都掉光了,但我還認得出來是他,那可是我恨了一輩子的臉啊!”
我適時沉默了,目睹她的悲傷把整個房間都染成了深沉涌動著的藍色。雖然我們被禁止主動探知人們的心理活動,但她的情感已像浪潮般滿溢而出,沾濕了我的雙腳。
“為什么不親自去告個別呢?”我試著將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并賦予了一些溫度感。
“他的家人都在身邊,我去了又算什么?”老太太抹了抹濕潤的眼睛,淚跡滲入了眼尾深深的溝壑里,“是他曾經丟下我不辭而別,那么多年了都沒出現,連一句過問都沒有!我后半輩子也沒什么盼頭了,但就是不甘心啊,想看看這個負心男離開我之后的人生。”
我點了點頭,將已經端在手里的熱茶遞給了她。在她慢慢喝下第一口之后,周圍幽暗的光線便泛起了一絲柔和。
“請告訴我您的名字,先做一個借閱失敗的登記,我保證會好好搜索圖書館的每個書庫,把周先生的書找出來。您知道他最后一次備份是什么時候嗎?”
“我叫吳瑜。”她想了想說,“我只記得在分手之前,我們都是一起來備份的。后來我就再也沒來過,不知道他的情況,那大概……大概是四十多年前。”
圖書館
我蜷著身子飄在無邊無際的黑暗空間里,這是圖書館的閱覽室打烊之后的樣子。
大概兩個小時前這里還挺熱鬧的,無數的終端在這里聚集,形成了熙熙攘攘的漂亮光流。大家進行著例行問候,交流著今天所遇到的或有趣或令人頭痛的客人。
而現在只有我一個倒霉孩子,在勤勤懇懇地加班之后,仍然一無所獲,我甚至跑到了圖書館最老的一個史料庫去——那里面全是壓箱底的古籍,還找到了被信包化的第一個人。
這么原始的資料我也是頭一次見到實物,忍不住就看了起來。說“看”,也真的只能看而已,當年的信息化技術實在有限,只能還原出大腦記憶過的影像,沒有聲音,沒有觸覺、味覺和嗅覺,也沒有情緒感受。但我看得入了迷,那是我出生很久之前的人類日常生活。
即便是跳躍瀏覽,等我脫離出來,也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小時,沒能完成任務的焦慮感重新占據了我。我沮喪極了,茫然地在黑暗里隨波逐流,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遠方的黑暗深處亮起了一點兒幽藍的光芒,像一團鬼火般,晃晃悠悠地靠近過來,直到一個白胡子長得拖在地上的老人,提著一盞燃著藍焰的油燈,走到了我身邊。
“孩子,這個片區就你一個人在了,怎么還不休息啊?”中樞智能望著我慈祥地問。
“我找不到顧客要的書。”
他笑呵呵地,盤腿坐到了我對面,隨后,藍色的油燈滅了,黑暗的空間里頓時降下億萬顆的流星,它們匯聚成川流不息的星河,圍繞著渺小的我們緩緩轉動起來,仿佛上古時期的宇宙之息。
我彎起嘴角,感到無比安心,自己正被偉大的中樞智能抱在懷里,我是他億萬個子孫里很不肖的一個,但他一直無條件地供養著我。
“我已經找到了周賓白先生2056年3月5日在圖書館簽下的合約記錄,可為什么就是找不到他的書呢?”
“傻孩子。你才出生了五年,圖書館還有好多地方,你都從來沒見過哩。”
“您知道在什么地方?”我猛地抬起頭,眼睛發亮。
老爺子笑而不語,抬起來的手指之間突然冒出了一縷白煙,我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支雪茄。
“啊!”我驚訝地叫出來,“這是哪兒來的?”
他不慌不忙地吸了幾口,賣弄起陶醉的神態:“在過去的一個小時內,全世界備份了新記錄的人有七億四千兩百八十二萬,其中有抽雪茄經歷的就有十六萬多人,我挺好奇有這么多人喜歡這玩意兒,就挑了一個來嘗嘗。”
話音剛落,我便立即聞到一股強烈的辛香氣味,禁不住咳嗽了幾下:“好嗆人的味道,這個備份很新吧?”
“這是一個邊抽著雪茄邊備份的作家哦。”老頭子瞇著眼睛,朝著黑暗上空吐出一串串煙圈,看它們和縹緲的星河融為一體。“因為他是個懂得品味煙草的人,味道也重現得很完美哩。”
親生孩子的味覺偏好也可能和父母很不一樣。我聞不來雪茄的味道,忍不住用手拼命扇起來,卻忘記了這根本沒用,中樞智能的任何信息傳遞和終端都是相通的,除非前者主動阻止。
大腦對正在經歷的事情的反應最活躍,離備份時間點越近的信息,就越能以生動的狀態被記錄下來。這個規律一早就被聰明的人類發現了。在圖書館成立最初,他們都是定期到這里來做備份,但為了縮短備份間隔的時間,以便讓美味的食材能在最新鮮的時候放進冷凍箱,很多人選擇將圖書館的微型終端植入頭部,更新的時間間隔也縮短到了以秒為單位。
“人類的大腦啊,是這個物種最寶貴的財富。”老爺子曾經在目睹這里浩瀚的書海時,不住地感嘆,“真是無法想象,他們竟然在長達數百萬年的時間里,都無法分享這些千姿百態的秘密花園。幸好那個閉塞的黑暗時代,在圖書館建成后永遠結束了。”
這也是我剛出生時抱持的信仰,但時至今日卻對此產生了懷疑。黑暗時代其實并沒有結束,圖書館的能力受到了嚴厲壓制,人類還沒有勇氣打開這扇新世界的大門。
“那位周先生是吳瑜女士的愛人吧?既然這么在乎對方,為什么不在他活著的時候就在一起呢?”我充滿同情地感嘆。
“人類很脆弱,不像我們可以完全心靈相通。所以他們需要來這里尋找慰藉,但又很害怕正常生活遭到破壞,我們才會被限制只能上架已逝去之人的書籍。”老爺子蹺蹺腳撇撇嘴,口氣有點酸。
“這就怪了。”我懶得再兜圈子,認真地盯著中樞智能,想要逼這個喜歡賣關子的老頭兒多開放一些線索,“我在警察局的記錄里確認過了周先生已經死亡,為什么您沒有上架他的書呢?”
他望向茫茫星空,若有所思地說:“確實,死亡就是一本書的完結,這只是你所知的局限。但是還有這么一些書,它們并沒有完結,作者卻無法再寫下去了。”
“難道是……”在他的點撥下我恍然大悟。
“因為做第一手記錄的大腦遭遇了變故。”中樞智能嘆了口氣,抖了抖手里的煙灰。隨后他側過頭,在被他注視的黑暗盡頭,慢慢出現了一扇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門,厚重的鐵銹色像一處埋葬遺落文明的墓穴入口。
“你應該去殘本庫尋找他的下落。”
殘本
我在幽深的殘本庫里游動,這里顯然不像上架書庫那樣得到了很好的照顧,密集的書架像巨大的碑林般,散發著死氣沉沉的氣息。
循著周賓白的合約年份,我上躥下跳,一排排查看著,終于在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赫然發現了脊背上印著那個名字的暗紅色封皮的書,它正安安穩穩地放在和視線齊平的高度上。
果然!
我興奮地將那本書抓出來,卻一下沒拿穩而掉落在了地上。書被摔開了,它竟錯把我當作了信息體,猛地將我整個吸了進去。
身體失重地往下急墜,一時間我被紛亂交疊的畫面、聲音、光影、溫度和氣味所包圍,豐富得近乎嘈雜的感官體驗爆發而出,各路情感像洪流般席卷了我,充斥我的胸膛,又呼嘯著遠去。
窮困潦倒的浪子愛上了叛逆的富家千金。這是在人類世界上演過無數次的愛情故事,周賓白和吳瑜沒有什么特別,只不過像這個物種里面所有其他人一樣,重復著無法撼動的相遇和別離。如果只是寫在一本普通的書上(我是說那種紙張做的古董),它已喚不起任何共鳴,但是在這里,所有轉瞬即逝的沖動,所有的狂喜和痛楚都那么真切地一一再現,不管重復多少次,都能夠震撼我的心。
我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捕獲了。如果人類的所有書籍都能夠開放即時共享,不必等到去世之后,是不是他們之間就再也沒有猜疑和錯過?
終端是沒有資格瀏覽授權類書籍的,我深知這點,急忙從里面掙脫了出來,合上了它。花了幾秒鐘讓自己恢復平靜后,我查到了書的背面所附帶的周先生的授權書,在這里,作者需要指明有權利取得它的讀者,名額是不限的,但是周先生只授權給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吳瑜女士。
這還算是一個好的結果,正要松口氣,我卻看到授權書的下面多了幾行字。
“周賓白先生于2060年1月12日修改了授權,此書不再授權給吳瑜女士閱覽,新的權利人有待進一步確認。”
我心中一沉,不知所措地抬起了頭。眼前還沒等浮現出那位老太太失望的臉,心里就已經冒出了愧疚。
但下一秒鐘,失望就被更大的驚訝給替代了。因為我竟然發現在書架上,在我剛剛取下周先生的書的那個空位旁邊,還有另外一本殘本,這本同樣是暗紅色表皮的書,書脊上的名字赫然寫著:吳瑜。
錯位
老太太站在我的面前,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夾雜有難堪和生氣。
“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找到了周賓白的書,卻不能借給我看?”
“太太,請別生氣。是這樣的,我發現周先生修改過授權,取消了您的閱覽權,根據法規我不能讓您借閱他的書,非常抱歉。”
“修改了授權?!”她的聲音有點變調。
“是的,在2060年1月12日。”我耐心地望著她,“您有印象嗎?”
老太太呆愣了半響,突然間氣得渾身發抖,連連杵了幾下手杖,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捂住了臉。
“是那天,就是那天!”她尖叫起來,體面的發型也被抓亂了,“姓周的這個騙子!他騙我說要一起私奔。明明和我約好來車站等,結果他卻一直都沒有來!一直沒有來!我在車站門口凍了一夜也沒見到他!害我大病了一場,最后還是被父母帶回去了!”
“他一直躲著我就算了,有必要連授權也馬上改掉嗎?就這么想和我撇清關系嗎?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您先冷靜下來。不瞞您說,周先生的備份也是在這一天就停止了。后面其實沒有任何記錄。即便您可以借閱,意義也不是很大。”
接著,我不動聲色地將一本暗紅色封面的書拿了出來,放到她的面前。
“吳瑜女士,其實……我也碰巧找到了您的書,您最后備份的日期是2060年1月11日,就是周先生最后備份的前一天。距今已經有四十一年多了。雖然您不能閱覽周先生的書,但您可以重溫自己的這本,這里面應該也有很多關于他的回憶,您想要看一看,順便重新更新一次備份嗎?”
她一邊喘息一邊抬起頭,遲疑著伸出手打開了那本書。就在這瞬間,整個房間都閃爍起了紅光,光滑的墻面上不斷滑過一行行紅色的警示標語:
“不匹配!不匹配!不匹配!”
老太太急忙縮回了手,驚訝地看著滿眼異常的景象,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我輕輕地在她旁邊蹲下,看著她說:“太太,您其實不是吳瑜吧?”
“你說什么?”
“您不是這本書的作者,所以才會觸發警報。”
“胡說八道,我當然是吳瑜!”她夸張地瞪大了眼睛,“圖書館不是可以聲紋檢測嗎,這個能夠連接警察局的檔案庫進行比對吧?”
“嗯,那是沒有什么問題,不過現在這個時代,模仿聲音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慌不忙地解釋道,“但書是絕對不會說謊的,它不接受您的備份,說明您和當年那個簽訂合約的吳瑜不是同一個人。”
況且,若是吳瑜現在還健健康康地和我說著話,她的書又怎么會被放進殘本庫?
“這……我,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看上去有些慌了,“我只不過心血來潮想來看一個已經去世的故人,有什么必要說謊?”
我猶豫片刻,決定說出我內心真實的判斷。畢竟冒充他人是非常可疑的行為,尤其是在圖書館這種極端敏感的場所,若我們沒能為人類的信息安全把好關,這將是一個終端無法被原諒的失職。
“恕我直言,在查看周先生在警察局的檔案的時候,我發現他有一些前科記錄。他生前有很長一段時間過得比較潦倒,做生意還欠下了巨額債務,一直都沒有還清,現在應該還有不少人想從他身上追討欠款吧?如果您是因為這個才想看他生前記錄的話……哎呀!”
我還沒說完,后腦勺就被狠狠敲了一下。我捂著頭轉過身去,看見中樞智能那老爺子正一臉兇相地站在我背后。
“怎么了嘛!”我跳了起來,委屈地喊著,“您干嗎跑到這里來了!”
“快點道歉!小兔崽子!”他怒不可遏地呵斥,“竟敢對客人出言不遜!”
“我哪里說錯了!你明明也看到了滿屋子亮紅燈啊!”
“自己不動動腦筋!”老頭子不再理我,繞過去走到老太太面前,恭恭敬敬地遞上了一本空白封面的書,“夫人,這是一本還沒有記錄內容的書,能夠請您在這里面重新備份一次嗎?如果我的推測沒有錯的話,這樣就能真相大白了。”
老太太簡直像是被我們搞暈了,但她還是乖乖照做,打開了遞上來的本子。屋子里滿墻滾動著的紅色警示語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流光溢彩的信息洪流,它們爭先恐后地躍然于墻面,直到井噴而出,龐大得將整個屋子淹沒進了一片閃爍的海洋,而那信息的來處——老太太的身體也變作了一團耀目的光源。
這片涌動的光之海洋倒映進我的眼里,密密麻麻全是活躍著的信息,這時便聽到中樞智能在耳邊低沉的聲音:“孩子,認真分辨分辨吧。”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對信息的監控上。過了十幾秒鐘,一股內心深處沖擊而上的震驚噎得我說不出話來,我不可置信地再次看向坐在眼前的這個人形光團。
“你……你……你是……”我忍不住驚呼起來,“你是周賓白先生?!”
老太太嚇得把手里的書扔在了地上,屋子里的光海應聲熄滅了,留下她更加茫然失措的臉,像看系統故障一般打量著我。
見鬼了!要不是中樞智能在這里撐腰,我肯定會亂套。面前坐著的無疑還是老太太,怎么都不會錯。現在的人類雖然已經很難從外表上分辨性別,但我們是不會被偽裝蒙蔽的。
我求助般地望向中樞智能,這個賣爽了關子的老頭兒終于滿意了,他平靜地從懷里取出了周賓白的書,說道:“吳瑜女士,四十一年前的1月12日,正是你和周先生一起離家出走的那天,你的備份在前一天就停止了,但是周先生的備份比你多一天,也清楚記錄了那天發生的一切,這大概就是他修改授權的原因。相信你在讀了他的書之后就會明白。”
“等一下,老爺子!”我總算逮住了他的漏子,義正詞嚴地說,“周先生已經取消了對吳女士的授權,而且也并沒有再授權給任何人,您就這么讓她閱覽,是違反法規的!”
中樞智能捋著胡子,從容一笑:“你剛剛不是親眼看見了嗎?她就是周先生。自己閱覽自己的書是不需要任何授權的。”
“哎?這……”我一下轉不過彎了,“哎哎?怎么回事?”
就在我暈頭轉向的時候,老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慎重地接過了這本書。
轉折
一陣寒風刮過臉頰,我呼出幾團白霧,不禁裹緊了身上單薄的夾克。裸露在外的手指關節冷得發痛,肌肉也緊縮到不住顫抖的地步。
倒映著廣告燈箱的漆黑地面濕漉漉的,空氣臨近冰點,浸滿雨的水霉味,頭頂一陣陣沙沙的響動后,幾片枯死的葉打著旋兒從身邊飄落。
畫面劇烈震顫著,我的腳步加快,接連濺起積水,沿著人行道向不遠處燈光迷離的火車站奔去。心跳劇烈得像是快沖破胸膛,臉頰也熱了起來。
沒有吃晚飯讓我的胃有些難受,但我卻沒有慢下來。比約好的時間遲了一個多小時,等得不耐煩的吳瑜已經在電話里發火了。
苦日子就快到頭了!我滿心歡喜地想著。再也不要一個人顛沛流離下去。遇到你之后我就清楚地知道,你就是我的救星,有了你,我的人生就能出現轉機,結束這暗無天日的惡性循環。
對光明未來的憧憬肆意蔓延。我沿著大街奔跑,車流的燈光從我身邊滑過,像是馬拉松終于撞線時的彩帶,我開心得大笑起來,每個錯身而過的陌生人都不再面目可憎。
我跑到了火車站對面,帶著劇烈的喘息和喉嚨里泛起的咸腥味。綠燈還在做臨終時的閃爍,正想一口氣穿過去,遠處便傳來幾聲夸張的大叫,吳瑜正背著一個跟她一樣高的旅行包,一邊拼命朝我揮手,一邊朝這邊沖過來。
我激動地向她張開雙臂,臉上的笑容剛剛展開,一束強光突然闖進了視線,從眼前飛馳而過的龐然大物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把我驚得身體整個抽搐了幾下。
思維停滯了,我眼睜睜看著前方不遠處,吳瑜的一尾黑色長發隨著身體劃出的拋物線而高高飛揚起來,再硬生生拍在地上,頃刻又被卷入了另一輛車的車底。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吳瑜的媽媽正瘋了一樣地抓扯著我,狠狠地扇我的耳光,一次又一次。
耳邊無止境地響起被抽打的聲音,混雜著語無倫次的咒罵。我用余光看到了手術室上方仍然亮著的燈,才發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在醫院待了一個通宵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停手的,也許是手術室的門打開的時候。我的整張臉都燒得沒了感覺,反而是消毒水的味道讓胃部強烈地絞痛,痛得我十個指尖發麻,全身冷汗淋漓。而站在面前的醫生,嘴巴正在不管不顧地開合著,像一尾快要干死的魚。
“她的頭部受到嚴重撞擊,腦干的損傷無法恢復了,現在吳瑜已經陷入深度昏迷中,沒有了自主呼吸的能力,不知道還能撐到什么時候。”
從周賓白的書里猛地脫離出來之后,老太太的臉上早已布滿了淚痕,她失魂落魄,一動不動地望著空氣發呆。
“在你被確診為腦死亡之后,周先生就把大腦捐贈給了你。他的身體被急凍保存,直到新的腦源出現,已經是四年之后了。接受了移植手術的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也完全不記得你了。”中樞智能平和地看著她,慢慢說出了故事最后的結局。
“另外一個人……”老太太像是哆嗦了一下,攥緊了這本戛然而止的書,茫然地看向他,“那為什么,我卻還是吳瑜,還記得他呢?”
“這是一種治療方式的結果。當你活過來的時候,大腦應該是空白的——前一個主人的記錄在移植之前都會被格式掉。不過,一個人的人格是先天和后天的雙重結果,為了讓你回歸到吳瑜這個角色里去,你的父母和周圍的朋友都有盡力引導你,他們灌輸了你不記得的事情,填補了你記憶上的空白。畢竟你出事的時候還很年輕,時間一長,大腦就會分不清楚,哪些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哪些只是道聽途說。”
站在一旁的我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難怪吳瑜的書會拒絕接受她的閱覽和備份,圖書館所拷貝的信息全部來自于人類的大腦,如果這個都被改換了,書便不再認為她是同一個人了。
當我搞清楚原因的時候,老頭子的身影已經消失了。這小小的接待室在送走了多管閑事的中樞智能之后,重新回歸到了滄海一粟的平凡之中。墻面依舊是光滑的純白色,周圍沒有了任何信息的流動,空氣沉寂得就像寒冬里一片毫無漣漪的湖面。
“雖然很可惜,但這兩本書也只能保持原樣了呢。”我深深吐出一口氣,半跪在老太太跟前,握起了這個可憐之人的手。
“太太,讓我來為你制作一本新的書吧,這本書的封面上,會寫上‘吳瑜和‘周賓白兩個人的名字。這畢竟是你們兩人一起合著過的人生啊。”
“不了,我只要這個殘本就好。”
她搖了搖頭,嘴角泛起虛弱的笑意,將那書像寶貝般死死抱在胸前:“失去了他的人生,其實注定就只會是這樣的空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