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如初
一個作家最迷人的,是廣見博識中的悲憫,是憂國憂民中的通達,是有情有義中的冷靜。在不斷認識文學和現實的關系上,編輯和作家一直都是同道中人。
編輯這門手藝,學無止境,學以致用更無止境。很多時候,我們都不能夠預知一本書有多少可能,或者有多少種運氣。我們常常談論的“暢銷書無解”往往指的是這種情況,書,會因為某種契機得以發酵,而這種契機我們不知道會不會出現,何時出現。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能夠某種程度上把握一本書的發展方向。
獲得“2015中國好書”的周大新的長篇小說《曲終人在》,事后總結,可能就跟發展方向的把握有一定的關系。這是一本關注大現實的小說。
關注反腐 找到“大我”
《曲終人在》是一部反腐題材的小說。換句話說,是敏感現實題材小說。
現在的現實很復雜。很多作家可能會有體會,現在現實題材難寫。小現實不難,一地雞毛的現實,自我苦悶的現實,杯水風波的現實,不難,只需要用心體會,寫出深度,寫出內心的容量就可以了。相對來說,這個門檻比較低。當然,這個要寫好也很難,因為寫出來的東西還要和讀者的小現實發生關系,才算寫得好。事實的情況往往是,小現實走不出小圈子。久而久之,作家可能就會對自己的創作力產生懷疑,當然,出版人也往往會不敢拍板出版你的小說。一部小說要想獲得更好的社會影響和經濟效益,即所謂的“雙效”,要求作家必須要走出自己的“小我”,找到“大我”。
那么大我在哪兒呢,就是在更廣闊的社會生活中。事實上,我想很多作家也都想寫大的現實,宏觀的現實,概括現實、典型化現實,但同時,又因為現實太過復雜,作家的虛構能力往往不及現實本身有力量。這個也的的確確是擺在作家面前的大問題。
從這個角度說,周大新的這本《曲終人在》,就是一本關注大現實的小說。他關注反腐,關注省部級官員,并且是在反腐進入深水區,一批大老虎被打掉的時候。周大新介紹,以往的反腐小說,甚至官場文學,涉及官員的級別最高是廳局級,而寫這本書,他直接描寫的主角是省部級官員。他說,他很早就開始構思這個小說,但直到十八大之后,他才覺得這個小說可以拿出來出版了。
當然,周大新是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又是部隊作家,為人為文,都老實本分,這樣的作家寫這樣的題材,我們不太擔心會出現硬碰硬的問題,相反,我們擔心作家會畏首畏尾,不出彩。不過,從文學的角度而言,我們對周大新的進一步發展又充滿期待。他因為經歷過失獨的劇痛,寫過《安魂》那樣的泣血之作,苦難的熬煉必然會滲透到他看待寫作,看待萬事萬物的眼光之中。
把握分寸 保持風骨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在2015年2月拿到了這個小說的版權,4月出書。按說,這個題材,符合大環境的要求,生正逢時;但其實,做出版的都知道,越是大事件、大環境,越需要更謹慎。作家對復雜的現實發表看法,出版社出版關注復雜現實的作品,都需要謹慎,需要把握分寸。
比如,反腐,必然涉及到官場,涉及到官員。純文學作家該怎么寫官場?怎么反映官員的人性?既不能墮入官場小說渲染為官技巧,官場厚黑學,權錢交易謀略的套路里面;又要拿捏反映現實的分寸和尺度;而塑造官員形象的時候,既要充分考慮到民怨沸騰,又要想到官員群體真實的生存狀態,更要看到正能量。同時,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作家觸碰一個幾乎人人都有發言權的話題,如何才能顯得見識高人一籌,不露怯,不顯得對現實的認知幼稚,又能夠保持住一個作家的風骨,不被讀者看輕?也就是既要有觀點有棱角,又要有見識有懷抱。
周大新寫《曲終人在》顯然意識到了這些問題。他非常巧妙地用了一個非虛構的手法。打開書,就是一篇“致網友”的說明,內容是說,作家周大新受已故的省長家屬委托,給他寫傳記。于是到處采訪,采訪素材如下。這樣,全書就變成了采訪素材的披露。省長身邊的人,司機,秘書,同事,家人,朋友,上級,競爭對手,商人,知識分子,緋聞女友,底層百姓等等,從各自角度講述自己眼中的省長。非虛構變成了一部虛構小說的手段,非常高妙。
我們看到書的時候,一下子就放心了,書的結構就這么出彩,基礎打得牢牢實實。這就成功了一大半。總體上,我們覺得這部小說中正平和又不失棱角,應該對反腐有各種思考的人都能從中得到自己想要看到的東西。當然,對其中的主要內容,我們從編輯出版的角度進行了仔細的考量,那就是在描寫這個省部級官員的時候,要不要灰色?要不要鋒芒?如何體現?書中有一個跟省長有交道的知識分子,他的議論、評點可以承擔我們想到的這個功能。《人民文學》雜志發表的時候,直接刪掉了這一節,而我們,則在反復斟酌的基礎上,保留了這一節。
在整體基調的把握上,首當其沖的是書名,原書名叫《曲終人散》,我們幾經商量,改成了《曲終人在》。意思是,一個努力想做一個好官的人在各種壓力之下,退休不久就去世,顯然不能說是人散,還要人在,才更符合傳播正能量的精神,也更符合反腐斗爭的總趨勢。
不僭越也不隔靴搔癢
書出版之后,宣傳基調的把握就特別重要。反腐是人人都關心的話題,那么我們要努力擴大這個書的宣傳面,于是在和策劃部反復商量之后,我們新書發布會的核心主題,變成了“假如有一天,管理社會的權力交給了你,你能做一個好官嗎?”這樣,讀者就容易對官員這個群體產生一定的代入情緒,能夠換位思考,事實證明,宣傳的效果非常好。
而在我撰寫的新聞稿和書評中,也注意了這一點。書評的標題是《文學能夠為反腐做點什么嗎?》。記得剛剛發表的時候,就有同事說,這個標題太低調了。我知道,隱含的意思是,太把文學當工具了。但其實,這個標題里面包含了我們的價值判斷。一個是對這個小說本身的價值判斷。首先,它不是史詩性的作品。這一點我們有清醒的認識,不會因為自己出版了它就把它夸到無與倫比,恰恰,我覺得一個編輯,越是喜愛一部作品,或者珍視一個作家的時候,越要保持一種職業理性——編輯不能被作者洗腦或者操控,而要對作家和作品的價值,有相對客觀的判斷和把握。
另一方面,這個標題也包含了我們對文學和時代的關系的價值判斷。文學在超越時代之前,必然先植根于時代、來源于時代。所謂“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也是這個意思。那么文藝作品對時代大事件的呼應,就并不是一個自甘為附庸的狀態。只有諂媚的、不嚴肅的回應大時代的文藝作品才是自取其辱,而嚴肅的、思考性的和建設性的文藝作品,對大時代的回應,則恰恰是自證價值的機會。
在《曲終人在》的宣傳定位上,自始至終我們牢牢把握著一個原則,就是文學的原則。文學對現實發言,既不僭越,試圖開藥方,找病灶;也不隔靴搔癢,躲躲閃閃。其實在宣傳發酵的過程中,也有人說,這個小說也很一般嘛,也很淺嘛。但他們不知道,這樣的題材,弄不好,別說“中國好書”,就是社會反響,都會平平。在圖書市場中,我們觀察到一個現象:不講官場厚黑學,讀者不買賬;講了厚黑學,現實不買賬。而這本書能夠進入“2015中國好書”,我相信相關評選部門也是進行了仔細的閱讀和考量的,證明作者和出版方在把握這樣一本書的過程中,相關的判斷還是準確的。
這本書在獲“2015中國好書”之前,銷量是4.5萬冊,獲獎之后,加印了5萬冊平裝,并緊急趕制了1萬冊精裝。目前的銷售非常平穩。
有人說,世界上最迷人的,是自由主義者的紀律,是懷疑者的信仰,而我想說,一個作家最迷人的,是廣見博識中的悲憫,是憂國憂民中的通達,是有情有義中的冷靜。說到底,還是世事洞明和人情練達。編輯,或者說一切文化從業者,也無不是在圍著這幾個字下功夫。所以,在不斷認識文學和現實的關系上,編輯和作家一直都是同道中人。《曲終人在》作為一本現實題材的小說,所取得的成績,也再次證明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