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羅的房子

竇志堅

我坐在省圖書館一樓閱覽室看書，一位六十五六歲的老人在對面坐下，把一本精美的裝修畫冊放在桌上翻閱著。本來我沒注意到他，但他把提包放在了我伸出去的腳上。老人顯然是剛進屋，臉有些通紅，不時用手紙擦鼻涕。我看到他關節粗大的手滿是老繭。

中午，對面的老人掏出塊面包，咬了幾口，管理員過來提醒他這里不能吃東西。老人收起面包，羞窘得臉通紅。正好我要到外面接外賣，我對老人說大爺跟我走吧。老人連聲道謝跟我出來。在大堂休息區，我們找了兩個沙發坐下，老人吃面包，我等外賣。

“大爺您要裝修房子？”我不習慣無言的氣氛，隨口問道。“啊，算是吧。”老人有些為難地看著我，突然問：“巴特羅的房子。你知道是啥樣的嗎？”“巴特羅？哪個巴特羅？沈陽的？”“不是，是西班牙的。”我恍然大悟：“是西班牙設計大師高迪設計的巴特羅公寓吧？在巴塞羅那。”“是是，就是那個巴特羅公寓。”老人興奮起來，“你知道在哪兒能看到那種設計嗎？”

“您想要那樣的裝修？”我也興奮起來，兩年前我去過西班牙，高迪的經典設計令我終生難忘。“是啊，我找了很多裝修雜志，可分不出啥是啥。”“您自己的房子？”“嗯。”“多大面積？”“一百來平方米。”“花園洋房？”“不是，是棚戶區改造的回遷房。”

我瞥了一眼老人破舊的羽絨服，慢條斯理地說：“高迪的設計是很經典的前衛藝術，裝修起來很不容易。您都沒見過，咋偏喜歡這東西？”老人說：“不是我喜歡，是我兒子喜歡。”“您兒子懂這藝術嗎？”老頭好像有些不快：“當然！他就是學建筑藝術的，高才生呢！”“那讓他找不就妥了？”老人低下頭，訥訥地說：“他在西班牙呢。”

我問：“他在西班牙留學？哪個學校？”“在塞維利亞大學學建筑藝術。”我坐直了身體：“啊，我知道那所學校，那是歐洲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就在塞維利亞的西班牙廣場和大教堂之間。”

我理了理思路：“那他對高迪應該很有研究啊，讓他自己設計不就妥了？”不知為何老人不再回答，側過臉看著窗外。

外賣送到，我邊吃邊說：“大爺，不瞞您說，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還是簡潔設計好。”“不！我就要巴特羅式的裝修。”老人語氣倔強。這讓我感到詫異，“為啥呢？”老人猶豫片刻：“我兒子從出國那天就說有個心愿，要給我們老兩口的回遷房按巴特羅的樣式裝修。從小他就喜歡西班牙建筑藝術，我得按他的心思辦。”我若有所悟：“大爺，高迪的設計在雜志里不好找，最好上網搜。”“我不會上網啊。”老人又回到憨厚的神態。

我納悶：“您兒子在海外，您不上網和他聯系？”老人嘆口氣：“我們家以前在棚戶區，根本沒條件上網，也安不起電腦，都是打電話或寫信聯系。”

“孩子回來過嗎？”老人的嘴蠕動了幾下，低沉地回答：“沒有，孩子怕浪費路費和時間，出國幾年除了學習就是打工，一直沒回來過。”說到這兒老人擺擺手說不說這些了，不說了。

我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再問。吃完飯，我說大爺我帶您去多媒體閱覽室，一搜就能找到。大爺又連連道謝。我帶他到二樓，幫他用身份證辦了手續，從身份證知道大爺姓馬。我和馬大爺打開一臺電腦，很快搜出了高迪的巴特羅公寓。我教他簡單的操作方法，之后下樓繼續看書。

下午的閱覽室更安靜了，可我的心卻很雜亂。巴特羅，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把我崇拜的高迪藝術，和這個擦著鼻涕滿身寒酸的老人聯系起來。看了不到10分鐘書，我起身來到二樓。馬大爺幾乎是趴在桌上看屏幕，那是我熟悉的西班牙建筑藝術大師高迪浪漫的、夢幻般的經典設計。

我忽然發現，老人的臉頰掛滿了淚水。

一時間，我不知該走還是留。老人發現了我，用手紙擦擦臉，自嘲地說歲數大了，眼睛看多了東西就流淚，他得回去了。老人自顧自地走了。我幫他關了電腦，找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很快，我看到了窗外老人的背影。他穿過馬路，進到對面那片長滿枯草的荒地里，竟從里面推出一輛三輪車……

因為工作關系，我經常到省圖書館查資料。從認識馬大爺后，我幾乎每次都要到二樓轉轉。一周后的一個中午，我從二樓下樓梯，迎面遇到馬大爺。見到我他很高興，說老弟能幫我一下嗎，他從兜里拿出個U盤：“能不能幫我把巴特羅的房子下載到這里？”他的臉凍得通紅，褪色的羽絨服散發著霧霾的氣味。

我欣然答應，打開一臺電腦搜出巴特羅公寓，再插上U盤，打開的U盤包含七八個子文件，都是英文標注的，基本上都是建筑設計圖集。

我問馬大爺這都是您收集的設計圖嗎。大爺說：“不是，這是我兒子的U盤，我和他媽去年秋天去西班牙看他的時候帶回來的，我不會看。”我說可以打開一個幫你看看嗎？老人說好啊。

我點開一個子文件，足有好幾百張精美的西班牙建筑圖片，其中有一半作品都是高迪的設計。我說其實這U盤里就有很多巴特羅公寓的圖片啊。老人看了也驚訝地張大了嘴。再打開一個子文件，展開的幾十幅照片是一個瘦削的華人小伙子的生活照。沒等我問，老人馬上指過來：“這就是我兒子，我兒子！”老人的手在我的面前顫抖著。

“您兒子長得很像您哪。”我看了看老人，發現老人竟熱淚盈眶。

忽然，我發現在最下邊的一個子文件標著“car crash killed Chinese boy ma”（馬姓年輕華人車禍身亡），一陣疑云掠過心頭。我一面存圖片，一面飛快地整理思路。

我對老人說麻煩您幫我接點水吧。趁他離開，我麻利地點開文件，那是個塞維利亞當地報紙的簡訊，有人用英文做了翻譯，我看了一遍，心頭緊縮：

“2015年9月7日，塞維利亞火車站邊的Dio超市門口發生車禍，一個送外賣的馬姓華人學生被撞身亡，該生來自中國沈陽，就讀于塞維利亞大學。”

馬大爺回來了，把水杯放在電腦旁，坐在一邊，看著一幅幅精美的圖片存入U盤。我的眼前則是塞維利亞滿城秋葉飄零的景象，一個瘦削的華人小伙子，騎著單車飛快地掠過古老的街巷……

直到關上電腦，下樓把馬大爺送到大門口，我才說了句：“您兒子真像您，你們都很棒！”老人目光閃爍地看著我，點點頭，沒說一句話……

（摘自《遼寧日報》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