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酲千夢
荷香盈袖,亭水入夢,墻上素紙寫的簪花小字了無痕跡,案頭鐫刻的“愿生生世世為夫婦”的圖章也不知去處。丁香懷愁,芭蕉不展,雨滴點點打在青瓦上,一壺清酒在側,沈復仰頭飲盡,說不清心中百般滋味。
他經歷了多少幽窗冷雨一燈孤的日子,度過多少點滴芭蕉心欲碎的夜晚,寫過多少一紙梅雨話相思的手書。而今世相迷離,昔日落拓不羈的江南才子怕是也被雨打風吹去了吧?
中國文人多以兼濟天下為畢生之追求,沈復卻不然。他生于乾隆盛世,長于姑蘇古城,養于書香門第,本應遵從父命考取功名,怎奈他偏不喜迂腐說教,只好游山玩水、詩詞丹青。
其行也清雅,心也澄明,將平淡生活過得從容典雅,舒朗明媚,羨煞多少紅塵熱浪中的俗人。我們只能從《浮生六記》中窺探他幽居生活的吉光片羽,仰慕他心遠地自偏的人生境界。
他童心未泯,記起孩提時的事,語氣頗富童趣。那時他張目對日,見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理,他將噴煙熏蚊觀作青云白鶴;他觀二蟲之斗,被蛤蟆打擾,竟將蛤蟆捉起來鞭數十,又驅之別院,天真又可愛,對自然充滿了好奇和想象。
要有多開明的父母,才可成全這樣如詩如畫的童年?終日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如此物外之趣,縱是大觀園里銜玉而生的寶哥哥,也少不得受到父親問書的恐嚇,整日被逼著讀些晦澀文章,說是幼時閑情,又有多少仕家孩童可以自得其樂呢?
年紀稍長,沈復愛花成癖,喜剪盆樹。當時他認識了一位名叫張蘭坡的朋友,學得剪枝養節之法,接花疊石之式。張蘭坡送他一盆荷瓣素心春蘭,莖細瓣凈,他珍如拱璧,愛不釋手。后來他云游于外,蘭花因故枯萎而死,他竟久久不能釋懷,發誓再不種植蘭花,不可不謂愛花之癡人。
年紀再長,他成了親,夫妻琴瑟和諧。同時代男子對女子的愛往往止于面貌身段,但他卻用心在愛著妻子。他傾聽她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論李杜孰妙。自古以來,女子無才便是德,男子視之為見識淺短,多有不屑,更遑論與之賞文鑒詩。他卻傾聽并尊重妻子的詩情畫意,絲毫沒有身為男子的狂妄之氣,何等難得。
一日,他應邀去看插花布置,回家向妻稱艷,妻失望而嘆:“惜妾非男子,不能往。”為滿足妻子的愿望,他竟想出女扮男裝之法,讓妻子穿他的衣服,戴他的帽子前去。在那個夫為妻綱的時代,這無疑是縷暖光,照亮了封建社會黑暗冰冷的天空。沈復擁有豁達的胸襟和深情平等的愛,這也是妻子愛他的理由。
這個天性浪漫的人,將程朱理學的教條敲開一個細細的縫隙,透著這不羈的字跡,傳遞出一絲清新怡人的氣息。可惜好景不長,沈復不慕功名,寄情山水丹青,無疑是那個時代冥頑不靈的癡兒,加之因家產之事被族人讒言所累,之后竟觸怒父母,被逐出家門,從此旅居外地,歷經坎坷。
以前有家族蔭蔽,他尚且衣食無憂。被逐出家門后,沈復貧困潦倒,入不敷出,只能寄居在友人家中的蕭爽樓。
清貧的生活沒有改變他生活的態度,這個嫻雅到骨子里的人信手一揮,洋洋灑灑地在蕭爽樓里定下談話四忌: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在蕭爽樓里,他學畫,寫草篆,鐫圖章,隨意寫幾筆字描幾幅畫,加以潤色,簡約豐朗,自有一番幽然之趣。
縱然沒有烈火烹油的富貴,也少不了平淡雅致的清閑。他將雅致的講究消融在生活的點點滴滴里。他好潔,講究地無纖塵,無拘無束;他好飲,講究在菜花黃時,對花熱飲之趣;他愛花,甚至連最簡單的插花也有講究,要求瓶口中一叢怒起,散漫、不擠軋、不靠瓶口,以達到花取參差,間以花蕊,葉取不亂,梗取不強的效果。
他稍一動腦,再簡樸無華的俗物也可擺弄出清淡典雅的模樣。盆栽插花的妙趣,靜室焚香的風雅,月下畫花影時那一絲疏朗散漫的悠然,憑那些紅塵熱浪中追名逐利的人怎么歆羨,也達不到那種優雅的品位。
寄居蕭爽樓時,一批愛好書畫的朋友常帶著畫具前來拜訪。沈復十分好客,每有朋友到訪,他都與友小酌而談。大家知道他窮,于是每天湊出酒錢,一時間訪客“如梁上之燕,自去自來”。長夏幽然天,詩酒琴棋客,哪怕不能登王拜相,這樣的日子也甚是愜意。他生性慷慨豪爽,風流蘊藉,若是真令其官運亨通,憑他這么雅致,案牘勞形中又哪能有這般精致玲瓏的閑心?
他原以為日子會這么平平淡淡地過去,可命運偏偏就在此時給以最沉重的一擊。妻子因病溘然長逝,他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沈復不知自己是以怎樣的心情度過那些夜晚,只知自己坐床而待,撫妻所遺舊服時,不覺柔腸寸斷。及至揚州,形單影只,甚是凄涼,賣畫度日,偶然一次經過故居,也是傷心慘目。
不久,他收到家書,得知父親病死,這對沈復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為父守靈期間,族人怕他奪家產,竟招人登門饒舌。他告訴母親:“兄雖不肖,并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爭產故耶?”他不爭,自有人爭,這個世界太過復雜,有時由不得他妄自天真。
沈復的浪漫情懷自此畫上了句號。從此他做起人間惆悵客,賣過畫,從過幕,之后又四處經商,窮困漂泊,無依無靠,后來竟然不知所終。
百年日月交替,江南有青衫的文人一遍遍從青石板上搖扇而過,卻無人能復制他恣意又悠閑的情思,歷史的大門緊緊關閉,隔著時光與空間的涯,我們只能以凡夫俗子的姿態張望他的雅致人生。
姑蘇夜半,暮鼓聲遠,湖面的燈火輝煌流訴著比古寺還蒼老的故事,悠悠湖水之上有人忽然吟詠起多情的篇章:“煙霞化月費平章,轉覺閑來事事忙。不以紅塵易清福,未妨泉石竟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