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卿為吾掌中雪

夏芊西

《秦時明月》中，他和她的緣分，始于那日的傾城一舞。

燕趙之地，易水兩岸，多的是絲竹笙歌日夜不歇的秦樓楚館，其間各色玉面嬌娃讓人流連忘返。而那個遠近聞名的飛雪玉花臺由精致玉石雕琢而成，上刻華美花紋，卻只有妃雪閣的雪女才有資格踏上。世人皆知，雪女姑娘的舞堪稱一絕。

那日，她的出場像是一場盛大華章的起篇，還未展開就已吊足眾人胃口。妃雪閣里人山人海，滿座盡是達官貴族。一個東家和小二緩緩道來今晚的演出。

而她仿佛一點不在意那些焦灼的等待，只靜靜坐在梳妝臺前，手執流光溢彩的臂釧輕輕戴在雪白腕上，又拿起銀色琉璃的頭飾慢慢插向發間，目光一一掃過脂粉香盒，將嬌紅的胭脂抿上唇間，而后拿起一把小巧的桃木紅梳，慢條斯理地梳著柔順的發。

那鄭重其事的樣子不像只為了跳一支舞，倒像是等著命運欽定的緣分到來。

而后紅綢卷起，音樂錚然而響，臺下碧色湖面上緩緩綻開金色蓮花，天上飄下一簾嫣紅，簾后綽約的人兒手執玉簫，吹起一曲天籟。帷幕慢慢拉開，一抹超凡脫俗的影子靜立于臺上，身段纖巧，銀發飛揚，回眸一瞥間，晶瑩眸子里閃過一絲似有似無的蔑視與不屑，似在嘲弄臺下目瞪口呆的眾人，卻又有一種說不清的哀愁縈繞。

雪女的出場驚艷了眾人，也讓那個靜坐臺下撫琴相和的男子眼中仿佛千年不化的冰雪，有了片刻消融。與她簫聲相和的是琴師高漸離，一個同樣清冷孤傲的男子。

他一襲白衣清雅脫俗，纖塵不染，就如同他手中的水寒劍，如他指間的琴聲，難掩清澈冰冷之氣。他的一曲《琴韻連心》與她的《飛雪玉花》，和諧得仿佛一人譜就，珠聯璧合！似是琴音和簫聲在交相纏繞，又分明是一顆心在縹緲空靈的樂聲中追隨著另一顆心的氣息，高低起伏，迂回折轉，情意清淺得看不見蹤跡，卻又無處不在。

在如水流淌的樂聲里，她開始翩翩起舞，皓腕輕揚，發絲飛舞，腳下晶瑩的鞋子踩著玲瓏的節拍不停回旋跳轉。她轉了一圈又一圈，紛飛的裙擺在仙樂般的琴音里織就了一個童話般的夢境，讓有幸目睹的人都醉在其中。

只是，她始終是清醒的。那些狀若癡迷的人眼里只有明亮的欲望，沒人聽得出她簫聲里的凄涼，也沒人看得出她舞姿里的落寞，更沒人發現她幾乎很少笑，而她分明是正當韶華該笑意天然的女子。除了那個撫琴的男子。

他偶爾隔著樂聲遞過來的清冷眼神里，裝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柔情。他對旁人皆冷漠以待，對她卻不一樣。他和雪女一樣，都是天涯淪落人。他憐惜她，如憐惜自己一樣。他知她雖為舞姬，卻出淤泥而不染。他懂她一支簫曲里顧影自憐的哀傷，也懂她冰冷眼光下深藏的溫柔俏皮。他只是不說，唯以琴聲相慰。

只是，當眾人沉浸在這如夢如幻的場景里不可自拔時，一聲突兀的掌聲打破了大家美好的夢境，此人正是雁春君。

雁春君是燕王的叔叔，權勢滔天，惡名遠揚。而今他看上了姿容出眾的雪女，并且利用權勢想逼迫雪女去他府上為他獨舞。說是跳舞，可落到好色的雁春君手里會有怎樣的結局，自不言而喻。雪女只是一介舞姬，沒有說不的權利。而臺下那些花了上百兩黃金等了兩個時辰只為看她跳一支舞的人，不是富甲一方，就是位高權重，此刻卻并無一人敢置一詞。因為雁春君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

只有那名看起來身姿清瘦的琴師竟上前阻攔，以身犯險。

雪女終究是被帶走了。

那夜風雨交加，天幕黑得像永遠都看不見亮光。雪女坐在雁春君府內榻上，燭火搖曳，似乎在昭示著不祥的結局。而屋外，這個清姿白衣的男子手持一柄寒劍，拼盡全力在眾人的圍攻中殺出一條血路，就那樣狼狽至極卻又無比堅定地出現在她面前。他原本俊秀白皙的臉上沾了幾絲血跡，似乎帶著體內的溫度和蓄積未發的熾熱，一瞬間就灼痛了她的眼眸。他用劍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不倒下，緊皺的眉頭卻在看到她的一剎有了微微舒展。而她手執一把傘款款走來，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波瀾，就那樣走到身受重傷的他面前，深深對望。

那天雨下得格外大，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流淚。那夜風很大，在燎原的火勢中，他們趁亂逃離。

可是她殺了雁春君，又能去哪里呢？天下之大，似乎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她想讓他離開燕國，走得越遠越好。但他不放心，只是問，那你呢？

他在乎的不是生死，只是她而已。

可她不信，只嫵媚一笑，問他是不是喜歡她，語氣里帶著輕描淡寫的質疑和顯而易見的輕蔑。他只是區區一個琴師，又有什么力量保護她？他說，我會留下。面上仍冷若冰霜，眉頭微微皺起，但語氣卻堅決得不容置疑。他說，天涯海角，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嗎？

兩人逃亡的生活就此開始。

那日天晴雨歇，有日色從云縫灑下，他們立在絕壁之處，云霧繚繞間，清風拂動兩人的衣衫。高漸離手執易水寒劍，安靜地伴于她身側。突然有雪雁飛來，落于雪女手上，因翅膀沾水，無法飛起。

北嶺有燕，羽若雪兮。朔風哀哀，比翼南飛。

一折羽兮，奈之若何。朔風凜凜，終不離兮。

這首深情古老的詩，她念一句，他接一句，好像身后并沒有蜂擁而至的追兵，而是閑庭信步地走在陌上花間。

“阿雪，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

“我已經知道了。”

“那你同意嗎？”

“既然你知道我的過去，你一定也知道，我曾經立下誓言，永不再嫁。”

他是怎么說的呢？他說，我不在乎世俗的牽絆，只想陪你走到生命的盡頭。

不管她有多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不管她曾怎樣被人傷透了心，他都愿意用盡全力去撫慰，去呵護，去珍惜。他傾慕的，從來不是她傾城的容色，不是她孤絕的簫聲，更不是她驚世的舞姿。他憐惜的，是那顆冰雪一樣晶瑩澄澈的心。只要能護她一世安好，免她顛沛流離，什么樣的身份都不重要。

江南煙雨天，碧水柳岸邊。與君共一傘，靜看三千年。

以后的路上會遇到什么呢？風霜雨雪也好，刀光劍影也罷，然而有一人在側，那就再無什么可害怕的了。她知道，他會像守護掌中白雪一樣，不讓她再掉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