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兒

★文/吳惠子

老炮兒

★文/吳惠子

簡單點說，我的童年就像被罩在一把巨傘下，被慣出了一身壞毛病。

我覺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都是天經地義，在學校嬌氣蠻橫，天真愚蠢，膽大包天，欺負男同學，用掃帚把他們趕進男廁所，還罰他們吃橡皮擦，最可惡的是，我還惡人先告狀。

唉，現在想起來，真的很想把自己暴打一頓。在此先向我的小學同學們深深鞠躬致歉，幸虧當時是把橡皮擦切成小塊給他們吃的，萬一吃的是一整塊，吃出個三長兩短，就算我爸爸是黑社會，也于事無補。

善哉善哉。

再說說天真愚蠢，不是幼女無知的那種傻白甜，是真的蠢啊。

怎么說呢？

在我爸爸被人用刀捅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消防員！他剛開始是在消防隊上班啊，每天是穿制服的，人民公仆，威武且帥。

一直到八歲，我才知道，我爸爸不是消防員啊。

大概是小學三年級，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剛從我們廠家屬區接送學生的班車下來，就看見我媽和一個長得白白凈凈的叔叔站在路邊，黑著兩張臉。

他倆完全沒給我任何緩沖的機會，劈頭蓋臉就說：

你爸被人捅了，不行了，現在我們帶你去醫院，你看看你爸最后一眼。

演戲啊？

那時候如果會說英文，想必第一反應應該是：Are you fxxking kidding me？

我站在病房門口，才知道：哦，不是演戲。

我媽在門口叮囑我：你別當著你爸的面哭，你一哭，他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當時我腦袋有點空白，腿也哆嗦，沒搞清楚這句話的邏輯。怎么，他都要死了，你們怎么還不告訴他實情，死也要死明白啊，萬一還有啥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呢。

我那個叔叔，后來我喊他干爹，見我站在門口不進去，幫我推開門，一掌把我推了進去，我一個踉蹌差點就跪在我爸的床前了。

我抬頭，幾乎嚇死。

倒不是我爸戴著氧氣面罩，渾身插著管子，而是滿屋子人啊，里三層外三層，個個都喪著臉，鴉雀無聲，齊刷刷盯著我。

后來，那一屋子的叔叔，都變成了我的干爹，我至今也沒能全記住。

我在我爸的床前站了會兒，我問他疼不疼，他沒法張嘴說話，但我猜，肯定是很疼的。但我莫名其妙很生氣啊，就跟我媽說我要回家寫作業了，走之前我義正詞嚴跟我爸說：你忍著千萬不要死。

然后我就回去了。

我反射弧很長，回家放下書包嚎啕大哭，我問我媽：

你們不是都說他是消防員嗎？怎么像黑社會似的？

我這才知道，那些看起來文質彬彬，實則心狠手辣的干爹們，都管我爸爸叫四哥。

聽說四哥在外面混，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只怕我。那天我讓他忍著不要死，他就絕對不敢死。所有人都為我爸準備后事的時候，我爸活下來了。他怎么被捅，怎么報仇的經過，我在這里不敢詳細說，所以只好編成小說，寫進故事里了。

從那以后，也是神煩。走在路上，經常有人對我指手畫腳，但凡迎面走來個面熟的叔叔，都可能是我干爹，他們一定會摸摸我的頭，說：

你是四哥的女兒吧。

我說是呀，他們就拉著我給我買很多娃哈哈，簡直喝到吐。

我爸經常在外面喝酒干壞事，大家都傳他喝完酒不是人，是瘋子，兇神惡煞，避之不及。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兇過我一次，真的是一次都沒有，對我百依百順。

我偶爾被身形巨大的男同學欺負了一次，本來我以為他要帶著我干爹去學校教訓那個男同學，結果？

他雙手背在身后，把我那個男同學叫到走廊上，苦口婆心地教育了半個小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當時我們全班大掃除，我蹲在窗臺上擦玻璃，看著那一幕真的是欲哭無淚。

心想：四哥你不是黑社會嗎？怎么像消防員似的？

我爸剛走，那個男同學就跑來掐住我的脖子，一把把我擰了起來，我哭著跑去找老師打小報告，但老師不信，因為我之前惡人先告狀小報告打多了，他們覺得，只有我欺負別人的時候，不可能有別人欺負我的時候。

所以我回到教室，操起掃帚，以暴制暴，最終憑著自己的努力，解決了問題。

這種暴力因子，就是基因使然。

有個黑社會的爸爸是什么體驗？

就是每天睡覺提心吊膽，只要他深夜喝酒未歸，你都覺得他可能被人暗殺，橫死在午夜街頭，隨時準備為他披麻戴孝。

就是突然懂事了，溫柔了，慫了，不隨便欺負人了，因為害怕真的惹了麻煩，四哥還得出面替我擺平，能擺平就算了，擺不平真的很沒面子。

就是暴躁蠻橫的性格突然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特別講道理，冷靜客觀，輕聲細語，不再打打鬧鬧，坐下來喝茶看書練字。

我記得我爸出院的時候跟我說過：

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喝酒。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

當時我年紀小，詞匯量太少，書讀得不多，無法辯駁。

有個黑社會的爸爸是什么體驗？

就是每年春節，大家都在說“新年快樂，闔家幸福”的時候。

我只想告訴我爸爸：

多行不義必自斃，恭喜你金盆洗手，長命百歲，好人一生平安。

編輯/王文浩E-mail：xisjwwh@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