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資源、文化和國民素質

□ 田一葦

公共資源、文化和國民素質

□ 田一葦

一

到日本已經三個年頭了，回想起來確實頗有感觸。

日本的垃圾分類做得很好，對丟棄垃圾的日期都做了嚴格的要求。比如我住的地區，每周的周一、周四丟“家庭垃圾”，即是一些可燃垃圾、生鮮垃圾；周二則規定丟塑料制品的“資源垃圾”，什么塑料飯盒、塑料包裝，甚至飲料瓶的塑料包裝紙——這點很重要，因為塑料瓶、鋁罐、玻璃瓶這些飲料包裝是周三才丟的——而包在外面的一圈要撕下來，屬于周二丟的塑料包裝。周五和周末則不收垃圾。大型垃圾，如家電、自行車等，則要等回收公司一兩個月左右發一次傳單，憑著傳單在指定日期放到樓下，便會有人來免費回收。否則，處理起來還得自己掏錢。

還有一種垃圾，報紙雜志和厚紙盒等，這些也由回收公司回收——說通俗點就是收破爛，只不過在日本是開著小貨車，放著悠閑的廣播，在巷子里游蕩罷了。他們的要求很詳細，比如家電的厚紙盒，一定要折疊好用塑料繩捆起來再放到樓下，否則不予回收。

前些天，隔壁搬來了一個小伙子，可能不太清楚這些規矩，搬家用的一些厚紙盒沒有折疊，也沒用繩子捆好，結果在樓下放了幾天也沒人管。雖然，后來還是被收走了。

這事讓我聯想到自己剛到日本的情景：那時候我也不懂紙盒該怎么丟，結果也干了同樣的事，紙盒沒有折疊也沒有捆好就丟在了樓下。

但讓我觸動非常深的是，幾天后從大學回來，發現我丟的紙盒不知道被誰用繩子整整齊齊地捆好了。當時的那種羞恥感，讓自己徑直跑上了樓，生怕被別人看出那垃圾是我丟的。那天晚上，我便立即去便利店買了卷塑料繩。

二

這學期開始，我們研究室來了一個丹麥奧爾堡大學來的交換研究生，是個金色頭發、矮胖身材，每次見面都神采奕奕的女生。上周研究室的討論課，她作為唯一的“外國人”——導師和同學已經不把我算外國人了，對他們來說，外國人就該是這種金發碧眼的人——向我們問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日本人會在公共場合摘花嗎?所有人都搖了搖頭，她緊接著問，為什么?

大家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先說了，我來自中國，我父母從小教育了我外面的東西不能隨便亂碰。過了半晌，其他的日本學生說，沒有想過為什么，但是就是不會去摘。

她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因為她認為，在丹麥，大家都會覺得，自己喜歡，摘下來沒什么問題。

我想了一會兒，提出了一個假說：如果你要將某些東西變為私有，那么你應當付出相應的報酬，否則會產生道德上的違心感。

她和其他同學立馬做出了“原來如此”的回應。

導師聽完我們的議論，在白板上寫了一個日語動詞，叫“愛でる”(讀作：mederu)。這個詞的大意是，品味、欣賞事物的美好，從中得到感動。導師一邊解釋，一邊反復強調，“只是看，而不摘”。我第一次聽這個詞，后來查字典，除了愛字，漢字還可以寫作“賞でる”，并且這個詞早在《日本書紀》《古今集》里面就已經出現——也就是說這是日本千百年來的一種傳統民族文化。

三

丟垃圾和摘花有什么關聯?日本人丟垃圾的麻煩程度恐怕跟上野公園的櫻花一樣出名。事實上兩件事情牽扯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即我們應當如何看待和利用公共資源。

4月是櫻花季，中國游客很多，日本人為了描述這一被中國游客擠爆的賞櫻場面，造出了“爆花見”這樣的詞。但是負面新聞也頻發，比如中國游客摘櫻花、亂扔垃圾等。

看上去其實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摘一兩朵而已，還有那么多，又不影響觀賞；紙盒沒有折起來而已，收垃圾的人幫個忙不就行了。

但就是這樣的小事——對每個個人來說的小事中，體現了一種尊重公共服務和公共資源、犧牲小我的精神。從“愛でる”這種文化看得出，日本人對大家共享的美好事物，只“遠觀而不褻玩”——從“賞”字體現出對此事物的“愛”。垃圾回收是公共服務，每個人都犧牲點自己的方便，卻大大減輕了收垃圾人的負擔——從本質上說，這和“愛でる”這種顧全公共資源、放棄本可屬于自己的那份小便宜，是完全相通的。日本在現代文明國家的建設方面，對每一代孩子的教育，這種“愛でる”文化的熏陶，讓世界看到了一個國民素質極高的日本。

四

有人要反駁了：為何中國人摘花就成了素質低，丹麥人摘花就沒問題了?

我當時提出私有和付出的關系假說之后，她說了一個很關鍵的事實，讓我觸動很大：在丹麥，每個人收入的70%是要交稅的；所有資源，包括她從出生到大學的醫療保健教育等等都是免費的(甚至對愿意讀大學的人，政府每個月都會發“工資”，目前她也是“帶薪交換”)。對于花這類所謂的“公共資源”，在他們眼中，實際上也是“私有資源”。

我突然意識到，我提出的這個假說關系式，在她的國家和社會文化中是不適用的。當公共資源和私有資源的界限開始模糊的時候——在所謂的“共產主義社會”當中，我的假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五

垃圾分類，賞花而不摘花，一些很簡單的日常行為，折射出一個國家的文化與精神，更和這個國家的綜合發展水平息息相關。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另外一則報道。iphone6手機剛剛發售時，因為日元匯率走低，不少在日中國人開始做起了倒賣的生意，在蘋果商店的門口排起了長龍。結果，留下了一大堆垃圾，上了新聞。后來，很有意思的是，在日本的留學生們自發組織起來，去現場清理這些垃圾——這件事也上了新聞。

在日本生活久了，不自覺地也會入鄉隨俗，不自覺地會“提高自己的素質”。這部分人，構成了另外一個華人圈子，另外一批中國人——他們在國外生活，代表著自己的國家，心念著自己的國家。他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塑造著新生代的中國知識青年的形象——盡管這個形象不為多數國人所知曉。但實際上，在提升素質方面，這些生活在國外的青年能夠給予最直接、最有效的影響，特別是對自己周圍的人，對自己的下一代。

因此，國內社會應該如何報道這“另一群中國人”，正確看待他們能起到的作用，確實值得我們思索探討。國家的整體發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或許，這會是我們尋求“躍進”的一個最好的捷徑吧!

（摘自《教師博覽》201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