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濂++蔡小川
盡管只是短途徒步,它仍能給你豐富的體驗。不丹人對宗教的虔誠、對自然的敬畏以及鄉(xiāng)村生活的畫面,就濃縮在這幾小時的旅行里。
在不丹不計其數(shù)的寺廟中,最不能錯過的是虎穴寺。這不僅由于它在不丹佛教中的意義、讓人嘆為觀止的建造技術(shù),還有那來去6小時的徒步旅程。這種抵達的挑戰(zhàn),讓即使不是佛教徒的旅者也能理解“朝圣之旅”中所蘊涵的虔誠。
早晨7點鐘來到山腳,整個山谷還在沉睡之中?;⒀ㄋ嘛@得那樣遙不可及。這組紅白相間的廟宇順勢緊緊貼在陡峭的懸崖邊緣,似乎是懸掛在800米的高空之中,在縹緲的晨霧里若隱若現(xiàn)。我所見到的景色與1905年訪問不丹的英國人約翰·克勞德·懷特爵士看到的沒有什么不同,他在回憶中寫道:“它無疑是我所見過的最富有詩情畫意的一組建筑群。風景的每一個自然特色都得到利用,美麗的古樹和懸崖結(jié)合在一起,組成一幅宏偉的畫面。”

位于河邊高地上的寺廟切米拉康。圖為來寺廟歸還借閱經(jīng)文的村民
“想好怎么上去了嗎?你可以步行、騎馬或者騎著飛虎從天而降。”導游切米笑著問我們。他指的是那個有關虎穴寺成為圣地的傳說:8世紀,創(chuàng)立了藏傳佛教寧瑪派的印度上師蓮花生大師來到不丹。他騎著一只飛虎降落在帕羅山谷的懸崖,并在一個巖洞里靜修。巖洞的位置就是虎穴寺的所在地。佛教在2世紀傳入不丹部分地區(qū),歷史學家普遍認為第一座佛寺是藏王松贊干布下令建造的。但直到蓮花生大師的造訪,佛教才在不丹站穩(wěn)根基。之后米拉日巴曾在巖洞里打坐,湯東布杰曾在此取出蓮花生大師留下的“伏藏”,第一次統(tǒng)一不丹全境的夏宗法王也在1646年來到此處。在1692年,不丹的世俗統(tǒng)治者丹增·拉布杰修建了虎穴寺的主體建筑。
我們已經(jīng)做好了步行上山的準備。虎穴寺孤懸于絕壁。我們將在它旁邊的一座青山里穿行,到達一定高度后向下走進谷底,再爬上它所在的山崖。這是一條迂回曲折的路線。此時正是雨季。另外一位同事在“雷龍小徑”的6天徒步路線上飽受連綿不斷的雨水之苦。相比之下,這樣的短途徒步往往能趕上不錯的天氣,我們的運氣還不差。
山腳下是茂密的松樹林,它們的根系在地面上形成了血管一樣的突起。樹下有些發(fā)紅的蘑菇和沾滿苔蘚的碎石,巨大的松果散發(fā)出清新的松香。溪水在林中流淌,帶動了佛塔里的轉(zhuǎn)經(jīng)輪不斷敲打鈴鐺產(chǎn)生叮叮的響聲。在這樣潮濕幽暗的環(huán)境下走了一會兒,我們開始了一段上坡。沒有那些遮天蔽日的樹木來遮擋,視野漸漸開闊起來。

帕羅城市中的小廣場,年輕人在這里約會閑逛
到達了可以俯瞰帕羅山谷的高度。我還記得從加德滿都飛帕羅機場時,即將降落之前眼前出現(xiàn)了驚艷的景色:在深深的峽谷和陡峭的山坡上空飛著飛著,壁立的群山中突然開了個口子,露出了寬闊蔥蘢的河谷,一條泛著銀光的河水蜿蜒而過。帕羅山谷是在不丹難得的一片坦蕩的谷地。全國第一個機場選擇修在了帕羅,因為只有這里可以容納下一條1800米長的跑道,它被山國的居民笑稱為是全國最長的一條直路。帕羅歷史上是不丹最富庶的地區(qū),有著大片肥沃的水澆地,而它積累的財富便投入到了寺廟的修建中,整個地區(qū)的寺廟有155座,虎穴寺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座。
帕羅人有個風俗是花一周的時間盡可能多地走遍這些寺廟。從谷底的寺廟開始,慢慢往高原草甸上走。這樣可以洗滌罪過,積累福德。皇太后多杰·旺姆·旺楚克在回憶錄《秘境不丹》中就描寫過這樣一次旅行,她在一周里連續(xù)走訪了14座寺廟。她最感艱難的是去一座比虎穴寺還要高出很多的本德拉寺。那要經(jīng)過一條窄窄的巖石山,“一步踩空就會釀成大禍”。如果7歲以下的孩子夭折,是要在那里進行天葬,與自然融為一體。到達寺廟時皇太后已經(jīng)走了16個小時,她說:“我在祭壇前磕了三個長頭,然后就沉沉地睡過去,連夢都沒做。”
佛教信仰對今天的不丹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它早已滲透在不丹人的生活和文化中。不丹人家家都有佛堂,用來早晚參拜。在傳統(tǒng)的富裕地區(qū)帕羅山谷和哈阿山谷,人們的房子普遍偏大,既包括一個外間用于舉行宗教儀式,又包括內(nèi)間用來供奉佛像和收藏隆重服飾、貴重物品。在學校里,孩子們例行每天清晨要向掌管智慧的文殊菩薩祈禱,還要有5分鐘的冥想時間。社區(qū)中心都會有佛塔和轉(zhuǎn)經(jīng)輪,年輕人早晚來轉(zhuǎn)上一圈然后上班,老人們則會每天將大量時間花在那里,既是祈福,也是健身。聽說過兩件事情足以說明佛教的深入人心。一件是一位愛爾蘭佛教徒所講,他來不丹幫助那些毒癮者戒毒。他說當人犯起毒癮來非常難受,只有在不丹,在這個時候他們看到身穿僧袍的人一定會努力站起來,盡管會一次又一次摔倒。另外一件是不丹人在做事之前對于佛教教歷和喇嘛建議的依賴。就拿坐飛機來說,他們要保證出行的那天不是忌日。如果那一天又非要坐飛機不可,就會有一個實用主義的解決辦法——象征性地提前一天開始旅行,把行李打包好,然后提著離開家待一會兒。
路途中間的一家木屋餐廳是個理想的休息點。看到它就提示旅行者已經(jīng)到達海拔2940米的高度,可能會有輕微的高原反應。此時也已經(jīng)到了體力的一個門檻,那些泥濘的、混著馬糞的山路走起來并不輕松。觀景臺提供免費的濃茶和餅干,在這里也可以更近一些地觀看虎穴寺。
1998年,虎穴寺離奇地毀于一場大火,有傳言是有人縱火以掩蓋偷竊行為。管事的僧人喪命于火海,不少珍貴的佛像和文物也化為灰燼,只有供奉虎穴寺保護神辛桑格杜的神殿幸免于難。燒得已經(jīng)松垮的巖石為重修增加了難度,寺廟2005年終于恢復原貌對外開放。傳說最早虎穴寺的建造是由空行母(佛教女性上師)將建筑材料運送過來,并用頭發(fā)將它們在巖壁上固定。重修團隊依靠一套鋼纜設備來完成運輸。重修之后的開光儀式是由虎穴寺最早修建者丹增·拉布杰的轉(zhuǎn)世靈童來主持。在《秘境不丹》里,皇太后精確地描寫了這位轉(zhuǎn)世靈童被認定的整個過程——1998年國慶節(jié)的慶典上,一位4歲的男孩走過來告訴國王是他根據(jù)國王的命令修建了虎穴寺,以及另外一座丹戈寺。他還說要去丹戈寺會見羅布和烏加,那是丹增·拉布杰曾經(jīng)忠實的仆人。丹增·拉布杰在17世紀去世之后并沒有馬上找到轉(zhuǎn)世靈童?!八谶@個時候出現(xiàn),并主持新寺開光,似乎是神定的?!?
繼續(xù)向上走便能看見樹上開始飄蕩著柔軟的松蘿,它像老爺爺?shù)暮氁话愦瓜聛?。導游切米糾正我們的觀念:“它屬于地衣的一種,是附生植物而不是寄生植物。它是從霧氣中吸收水分,然后在自行的光合作用中獲得營養(yǎng)。它所在的環(huán)境必須沒有受到污染,因此它是環(huán)境好壞的指標生物。”不丹的環(huán)境能夠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也和他們的信仰有關。不丹佛教的特色之處是它吸收了早期苯教的觀念。苯教相信萬物有靈,這種靈性浸透了森林、山脈、河流、湖泊、巖石、山洞等有神力的自然形態(tài),人們應當懷有崇敬之心。樹木在佛教里則有特殊的意義——佛陀一生的四件大事都在樹下發(fā)生,他在藍毗尼的出生,在菩提迦耶的悟道,在鹿野苑的第一次講道以及在庫什納迦的涅槃。對于樹木砍伐,不丹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比如年輕人結(jié)婚時蓋房子只能最多砍伐21棵指定樹木,還要負責補種新樹。
又到達另外一處觀景臺,這里海拔3140米。從這個角度望去,虎穴寺已經(jīng)近在咫尺。但其實它在一個深達150米的峽谷的另外一側(cè)。從這里下降再上升的路因為都鋪設了石階要好走得多。谷地里有一處瀑布,它從100多米的山巖上飛流直下。飛濺起來的晶瑩水珠和巨大的聲響為谷底帶來了生氣,旁邊還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原來是幾只在樹間攀援的白色猿猴。
或許是火災之后加強防備的緣故,游客在走進虎穴寺建筑群之前都要將包、手機和相機存在有駐守軍人看管的一間屋子里。進門之后有一塊古老的石頭,據(jù)說站在劃定的線前閉著眼睛走過去再將手指塞入石頭上的小洞里,心中愿望就會成真。
接下來就會到達蓮花生大師曾經(jīng)禪修三個月的洞窟,它是虎穴寺的核心。其實內(nèi)洞被一扇金碧輝煌的門封住,外面是一尊蓮花生身騎猛虎時的忿怒金剛化身雕像。它每年只在中央僧團來舉行祭典時才開放一次。

切米拉康附近的紀念品商店售賣的陽具木雕
導游切米對著洞穴和雕像各磕了三個長頭,然后從僧人的錫壺里用左手接過圣水,一半喝掉一半抹在頭頂,最后再在祭壇的盤子里放上自己的供奉。這是切米在每間寺廟里必做的幾件事情。我注意到他和別人相比還有些特別——在寺廟里通常都要磕兩次頭,在別的寺廟通常是佛像以及對面的主持講經(jīng)的寶座。切米會將身體錯開一些,不要用后背對著任何一方,“那樣顯得不太尊敬”。他和我們說他并不是一個對宗教特別熱忱的人,比如因為工作不順路,他不會每天去轉(zhuǎn)市里的佛塔。但導游工作的好處之一是他可以經(jīng)常來到這些圣地,也算是一種彌補了。
從廷布開車去普那卡的山路上,會零散地看到一些畫著陽具圖案的房子。但是哪里都沒有這片村子的圖案種類豐富。它們有的纏繞著彩帶,有的昂起頭來,有的有只狡黠的眼睛,有的還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來。好像剛剛進行了一場繪畫比賽,畫師都在竭盡全力展示著才華??吹竭@片村子,便知道已經(jīng)到達瘋癲僧人竹巴袞列的地盤了。紀念他的寺廟切米拉康就在穿過稻田的一座小山上。
佛教歷史中總會有這樣放浪形骸的僧人。竹巴袞列是出生在15世紀的僧人,他在西藏和不丹大范圍游歷,用歌曲、幽默和出格的性行為將教義傳給民眾。他認為那些宗教的條條框框反而是人們理解佛陀教義的障礙。與他相關的故事在不丹廣泛傳播,其中之一是他創(chuàng)造了不丹的國獸羚牛,那是他為了展示法力將羊頭放在牛身上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另外著名的故事就是他用陽具降服了邪魔,所以房子上的圖案是一種震魔辟邪的效果。
然而在廷布這樣的城市里,陽具的裝飾圖案已經(jīng)不常見了,原因就是開放之后的不丹意識到這在外來人眼里是一種原始、粗俗的表現(xiàn)。這也是讓宗薩欽哲仁波切覺得十分可惜的地方?!霸诓坏さ暮芏嗟胤?,性并不是一個禁忌話題,這未嘗不是件好事。在其他文化里也許就缺少這樣的自由和開放,有可能它會逐漸成為一個性壓抑的社會?!彼谝淮尾稍L中談道。而越往鄉(xiāng)村走,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還以不同形式生動活潑地存在著,比如新房建好后要在四個角懸掛木質(zhì)陽具,孩子們會在脖子上用絲線系著一個小號的陽具作為護身符,就連牛的脖子上除了鈴鐺之外也會掛上一個。
走過這片畫有陽具的房子,會一頭扎進一片廣闊的、綠油油的水稻田。普那卡是全國產(chǎn)量排第二的稻米產(chǎn)區(qū),也出產(chǎn)不丹特有的紅米。紅米的米粒發(fā)紅,屬于糙米的一種,纖維含量高。這種富有營養(yǎng)價值的米90年代后開始少量出口美國,今天在不丹的日常生活的餐桌上,其實不如白米常見。不丹的稻田面積在下降。城市擴張會占用水田,雖然法律命令禁止這樣做。進入廷布時的高速路附近本來很多農(nóng)田,現(xiàn)在很多農(nóng)田上蓋起了樓房做起了生意。
稻田當中有幾座佛塔,還立著一些白色的經(jīng)幡。不遠處的射箭場上傳來人們的嬉鬧聲。某種程度上說,旅游業(yè)正在改變鄉(xiāng)村的生態(tài)。那些偏遠地區(qū)的未必滲透,但是像我經(jīng)過的這兩個去往切米拉康必經(jīng)的小村,人們正在紛紛把房子改裝成旅游紀念品商店,售賣各種樣子的陽具。一位經(jīng)常去不丹的朋友告訴我,她不久前走這條路還遇到了孩子管她要錢,這讓她十分驚訝。在更遠村莊的佛塔,近年來發(fā)生過被竊事件。因為佛塔里都有人們供奉的天珠和瑪瑙等珍貴文物。本地的偷盜者將佛塔打碎,聽說中國有不錯的市場。
切米拉康寺廟今天已經(jīng)成了想要懷孕的婦女祈福的寺廟。年輕的僧人會拿著一根鑲嵌著銀邊的陽具觸碰你的額頭。寺廟里有一本相冊,是回家之后順利產(chǎn)子的家庭寄來的照片,世界各地都有。
我們走出寺廟的時候,正碰上幾個村民背著包裹上山。導游說,那些綢緞的包裹里裹著的是經(jīng)文,它們雕刻在木板上。村民定期借閱,回家閱讀再還回來。這讓我想起帕羅拉定寺里的巨大經(jīng)書——它非常重,鑲嵌有不惜工本用金子做的浮雕,據(jù)說能舉起它來的人便能洗清罪過。我所采訪的卡瑪·平措博士正在做的一項工作就是經(jīng)文的電子化,為了能讓更多人看到那些深藏于深山古寺、鐫刻于笨重木板上的經(jīng)文。
崗提寺方形的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小喇嘛在那里互相玩著一種追逐游戲。見我們轉(zhuǎn)了一圈好像還舍不得走,一個小喇嘛跑過來說:“你們應該11月份再來啊,到時候這里有黑頸鶴節(jié),很熱鬧的,我們也會表演鶴的舞蹈?!闭f實話,在這里轉(zhuǎn)了半天,我們是想研究崗提寺究竟有什么奇異之處——每年10月底,從青藏高原遷徙來這里越冬的黑頸鶴都會繞著崗提寺的金頂盤旋后再下降;3月初飛回繁殖之前,也要盤旋后再走??茖W家解釋了它們離開時的繞飛,是為了借著山空中上升的氣流,可是下降之前呢?于是,黑頸鶴便成了富畢卡山谷中一種吉祥的象征,尤其受到崗提寺里僧侶們的照顧。
兩天之前,在首都廷布的The Zone酒吧里,皇家自然保護協(xié)會的創(chuàng)始人帕覺·多吉坐在我對面,眼睛盯著杯子里快要溢出來的啤酒沫,心卻在富畢卡山谷。他回憶起1976年第一次看到成群的黑頸鶴飛翔在山谷中的那種激動。鶴的翅膀扇動著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帶給他一陣清涼的風。當時站在他旁邊的是他同樣愛好自然的堂弟、不丹的第四任國王。“以后不丹的黑頸鶴就都交給你照顧了。”國王說。
帕覺·多吉一直都沒有忘記這句話。他第一次遇到挑戰(zhàn)是在80年代。農(nóng)業(yè)專家提出要擴大土豆的種植,因為土豆出口到印度市場銷路很好。其中有人建議要將富畢卡山谷的濕地抽干改成良田。“我們總不能為了那20只黑頸鶴就不進步了吧!”國王說。這讓帕覺·多吉焦急萬分。那時正是冬天,他跑到山谷里去清點黑頸鶴的數(shù)量。山谷里已經(jīng)蓋上了皚皚白雪,大部分居民遷往海拔較低的旺杜波德朗過冬。走在谷地里,他要靠喝烈酒和酥油茶來驅(qū)寒?!拔覍嶋H看到了80多只呢!”帕覺·多吉報告給國王,希望能夠為了這個全球分布小數(shù)量又少的物種留下濕地。國王最終同意了。“我就是個宮廷小丑的角色!”帕覺·多吉笑著對我說。其實他更像是莎士比亞戲劇《李爾王》中的“弄人”的形象——看似瘋言瘋語,其實言語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于是我們來到了富畢卡山谷。按照帕覺·多吉所說,即使黑頸鶴還沒有光臨,也可以了解下棲息地的情況。富畢卡山谷的美在崗提寺就可以感受到,因為它正處于植被茂密的山頭,可以俯瞰整個山谷無窮無盡的綠意。BBC記者邁克爾·帕林在《喜馬拉雅的壯麗之旅》一書中將這里稱為是“東方瑞士”,“那些木屋、用木籬笆圍成的馬場,還有一堆堆的木材零星散落在山谷里,像是老照片里的瑞士景象”。
我們便從崗提寺出發(fā),一路向谷底的濕地邊緣走去,最終要到達皇家自然保護學會設立的黑頸鶴信息中心。這條路線也是不丹稀有的平地徒步路線之一。我們遇到了一些平緩的下坡。綠草就好像絨毯一樣,其中點綴著紫色的報春花。這不由讓我想起《挪威的森林》里渡邊對綠子說的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玩一大天。你說棒不棒?”
在土豆種植引入之前,當?shù)卮迕窈兔磕赀w徙而來的黑頸鶴之間并沒有什么矛盾。最早人們都是種小麥,擔心過黑頸鶴可能會去啄那些麥粒,或者將麥苗連根拔起。但其實觀察發(fā)現(xiàn)黑頸鶴是種雜食動物,植物的根莖、昆蟲、蝸牛、小魚、青蛙、蜥蜴、田鼠都可以成為它們的食物。它們只會吃收割完后散落的麥粒,而且還會吃掉莊稼里的害蟲。我們路過一處村莊,碰到了正在勞作的農(nóng)婦旺莫,便和她聊了起來。她說從小她父親就和她講,當年不丹人從西藏把鹽販運過來,就是黑頸鶴指引的方向。黑頸鶴出現(xiàn)在當?shù)貍鞒母柚{中,就連這里的男人在射箭贏了之后跳的舞蹈,也有一種是模擬黑頸鶴翩翩起舞的樣子。

翅膀受傷的小黑頸鶴Karma在黑頸鶴信息中心受到照顧
黑頸鶴的形象還出現(xiàn)在不丹的傳統(tǒng)裝飾壁畫“六壽星圖”中,它差不多存在于不丹每一所寺院和宗堡之中,私人住家也有它的不同版本。它表現(xiàn)的是一派田園風光——一位老人坐在一棵結(jié)滿果實的樹下,身旁是鹿和一對黑頸鶴,旁邊有小溪穿過山巖。其中的寓意是:長壽的秘訣就在與自然萬物的和諧相處中。在不丹,也會有人和野生動物相沖突的例子。每五年一次的“國民幸福指數(shù)”調(diào)查中就有這樣的問題:“你家因為野生動物威脅荒廢的土地有多少?”“每年因為野生動物襲擊失掉的家畜數(shù)量是多少?”但佛教信仰讓人們基本出于自衛(wèi)才會殺生,為了健身和覓食而獵殺動物的現(xiàn)象少之又少。
濕地中央只有一些黃牛和馬匹在低頭吃草。黑頸鶴到來的樣子只能憑想象了。帕覺·多吉說,它們白天基本在原地覓食,黃昏來臨時會在山谷中低飛盤旋,它們黑白相間的翅膀掠過田野,還有頭頂紅色的羽毛快速閃過,那是最美的景色。如果幸運的話,在春天飛走之前,還能看到它們上演求偶的舞蹈。
1987年,帕覺·多吉創(chuàng)立了皇家自然保護協(xié)會,最初的目的就是保護黑頸鶴和公共教育。帕覺·多吉說,對于自然的關注大概來自他在印度大吉嶺上學時的課外興趣。在那所寄宿學校里,男生總有無窮無盡的精力需要釋放。“有天老師問誰想?yún)⒓幼匀粴v史社團,我毫不猶豫地舉手。因為每周六都有外出郊游的機會。慢慢地,就學到了生態(tài)學和鳥類學的知識?!被始易匀槐Wo協(xié)會一開始只是簡單觀測統(tǒng)計每年來到富畢卡山谷的黑頸鶴的數(shù)量變化,后來發(fā)展到各項相關研究,比如對于黑頸鶴的遷徙研究,通過安裝追蹤設備了解它們在遷徙過程中的損失情況;還有棲息地研究,觀察人們利用土地情況對鶴群活動的影響。
雖然濕地保留下來并且禁止改為耕種,但土豆這種經(jīng)濟價值高的農(nóng)作物還是主導了山谷。土豆在雨季時生長,為了讓大量降水快速流走,農(nóng)民挖了一種縱向的排水溝。水在流走的同時,也帶走了土中的營養(yǎng)物質(zhì)。除了輪耕之外,農(nóng)民們開始使用化肥。2003年的統(tǒng)計顯示,山谷里500家農(nóng)戶的化肥用量是每年160噸。他們越發(fā)期待強有力的化肥產(chǎn)品能夠提高產(chǎn)量。研究人員擔心有害的化學物質(zhì)會沉積在濕地里,最終讓黑頸鶴成為受害者。化肥的出現(xiàn)讓一些本不應該生長的植物也變得繁茂起來。保護協(xié)會的工作人員會在每年鶴類到來前組織拔草,因為黑頸鶴的天敵會以草叢作為掩護,對鶴群發(fā)起襲擊。
“我們擔心開展有機農(nóng)業(yè)會使產(chǎn)量下降,土豆的賣相也不好?!蓖獙ξ覀冋f。不丹政府在最近兩年大量宣傳有機農(nóng)業(yè)的知識,他們宣布要在10年之內(nèi)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全部使用有機種植的國家,以不丹有限的土地發(fā)展高附加值的農(nóng)業(yè)針對國外的高端市場好像是條不錯的農(nóng)業(yè)發(fā)展道路。但是這個目標非常難達到。農(nóng)民意識到了使用化肥會讓土壤的肥力和含水能力下降,有機耕種才是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方式。不過產(chǎn)量低的問題現(xiàn)在解決不了,何況先要保證國內(nèi)消費的自足,不丹很長時間都在依賴印度進口蔬菜。并且不丹也沒有建立任何有機認證體系。我們?nèi)ミ^廷布的菜市場,據(jù)說一二層有分別:一層全部都是印度、尼泊爾進口的蔬菜;二層都是本地有機的品種。但它們上面沒有任何標簽,都是本地農(nóng)民自己的聲稱。
讓當?shù)厝四茉诤鹾陬i鶴命運的方法還是能夠讓他們從鶴類的保護中受益。每年的3月和11月是當?shù)赜慰妥疃嗟脑路?,世界各地的人為看黑頸鶴而來?;始易匀槐Wo協(xié)會在幫助當?shù)氐霓r(nóng)家升級居住環(huán)境、衛(wèi)生設施來接待游客。游客每人每天大概需要支付30美元的吃住費用?,F(xiàn)階段參與的家庭還有限,農(nóng)業(yè)依然是這個地區(qū)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一絲對于未來的隱憂隱藏在山谷風光里。平坦的谷底開始刮起了凌厲的風,雨點也跟著掉下來了。幸好我們馬上就要到達終點,黑頸鶴信息中心。它是個圓形的建筑,有180度的觀看視野,幾只單筒望遠鏡正對著濕地中心。猶如坐在舞臺前的觀眾,從這里欣賞黑頸鶴的求偶舞蹈將會是種非常美妙的體驗。
信息中心外面的圈舍中,有一只名叫Karma的小鶴待在那里?!八还芬u擊后傷了翅膀,估計永遠都飛不起來了。”在這里工作的美國志愿者福瑞斯特·哈特曼說。他正在幫這只小鶴調(diào)理營養(yǎng)。缺乏蛋白質(zhì)的緣故,它都1歲多了,可是還沒有長出白色的毛。它在不斷鳴叫著引起我們的注意。當它的伙伴從北方遷徙而來,也許它就不會覺得這樣孤獨了。根據(jù)皇家自然保護協(xié)會的統(tǒng)計,來這里過冬的黑頸鶴已經(jīng)達到300多只。他們在努力推動維系著人和自然之間脆弱的平衡。
(實習記者楊文軼、劉暢對本文亦有貢獻;感謝Sonam、Chimi、Forrest Hartman、Phub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