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野道夫
阿拉斯加冒險旅行
文/星野道夫

對美國人而言,阿拉斯加是一片遙遠的土地。因為中間隔著加拿大,使它獨立地存在于比地圖上所標示的距離更加遙不可及之境。
這片土地一向來者不拒,各種人帶著各自的夢想來到阿拉斯加,但嚴苛的自然環境,很快就對他們進行了篩選,有的人選擇離去,也有的人選擇在此扎根。而擔任篩選工作的,就是冬季。
零下50攝氏度的寒氣,見不到太陽的長夜,必須關在家中無法外出的生活……那些年輕時在阿拉斯加冒險,年老后回到南方的人,都是因為不堪嚴冬的考驗吧。
一位和我同樣住在費爾班克斯的朋友吉妮·伍德,在阿拉斯加的開拓期曾是荒地飛行員。她現在已經七十幾歲了。某個降雪的日子,我突然很想問她對阿拉斯加冬季的感覺,那時她正要外出前往附近森林玩越野滑雪。
“吉妮,你現在仍然喜歡阿拉斯加的冬天嗎?”
“嗯,是啊!”她有點害羞地點了點頭。我自己又是如何呢?哪天我老了,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喜愛阿拉斯加的冬天呢?嚴冬中有一種美景,不是黑暗,而是一種光芒。令人神經緊繃的嚴寒冰雪世界;被月光照亮的夜空;在天空舞動的極光……而最重要的,是嚴酷的季節中所蘊含的一絲絲春意,那是一個希望,給予人們度過嚴冬的力量。一樣的春天,卻不一定給予所有的人相同的喜悅,因為欣喜的程度取決于每個人過冬的方式。如果不是竭力對抗嚴冬,就不能體會春天的溫暖,這也與幸福和不幸福的區別,有著某種程度的類似。
初次來到阿拉斯加的那一年,我買了一個新的背包。我還記得當時問登山用品店的老板:“這是美國最大的了嗎?”那時,我只是模糊地認為,因為即將展開漫長的旅行,所以必須買一個大的背包。
帶著各種夢想,我來到了阿拉斯加。腦子里一大堆想做的事,我旅行著,就像是在一個一個消化這些事情一樣。我走過橫貫北極圈的布魯克斯山脈人跡未至的山和山谷,劃著獨木舟在冰河灣傾聽冰河“嘎嘎”的聲音,接觸到東南阿拉斯加深邃的原生林,追逐著極北的流浪者——馴鹿漫長的季節遷移,抬頭看過數不清的極光,也遇過狼,還與愛斯基摩人劃著皮舟在北極海追逐鯨魚,見識了阿塔巴斯加印第安村的散財宴,與許多人相遇,認識了形形色色的生活……
我懷著冒險的心情,在阿拉斯加的大自然里學習到許多事,后來,我開始感覺到一種責任。
此時,我的背包已經到處脫線,破破爛爛的。當初感覺好大的一個背包,現在卻覺得沒什么了。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12年,這趟旅行好像就要到終點了。
突然間,我對于租住一間小屋、只當一個過客感到疲倦,也覺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就在這片土地繼續生活下去吧。”有了這個念頭之后,周圍的風景慢慢地變了樣。春天從南方飛來的候鳥、腳邊的花草樹木,甚至連風的吹拂,都讓我感覺到某種親密的關聯。這種親近感不是發生在當下,而是可以追溯到遙遠的過去。
于是,我在費爾班克斯的一個小小森林中蓋了房子,沒有任何家具,不過有一個很棒的暖爐。現在只要有這個就行了。這個暖爐是接下來生活的基礎。
下了第一場雪,冬天來了。雖然漫長的寒冷季節即將開始,但總是會為第一場雪感到愉悅,無法言表。雪竟是如此地溫暖人的心靈。阿拉斯加的雪是完全干燥的粉雪,所以踩下去聲音不是沙沙的,而是唧唧的。再也沒有比看著雪花飛舞更開心的事了,光芒中,雪花慢動作似的飄落下來。昨天腳下踩的還是白樺樹的枯葉,今天想來卻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往暖爐里添柴火,有噼里啪啦的聲音,這是阿拉斯加冬天的聲音。房子旁邊已經堆好云杉木柴,此外,深雪中行走用的雪鞋,跨越雪原用的越野滑雪板……都是過冬的必要準備。從弗斯利亞(阿塔巴斯加的印第安人村落)寄來了一雙新的皮靴,這是五年前托凱瑟琳幫我做的。
晚上,很難得地外出了一趟。因為聽說昨天有麋鹿母子從飛行員唐住的地方經過。溫度計指著零下20攝氏度,踩在雪上的聲音真是說不出的悅耳。我一邊小心地注意四周的森林,一邊往唐的家跑去。我在唐家里喝了茶,然后慢慢地走回家。月光朦朧地為我照亮雪白的夜路。突然我驚覺自己竟然有家可回,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在這片土地上有了家。以前租住小木屋的時候,并沒有這種感覺。看見森林和家里的燈火了。一打開門,真是無比的溫暖。
聽到“嘶”的一聲,我巡視房里,沒什么動靜,一定是云杉原木的聲音。當地人說過,原木造的房子是活的,時漲時縮,所以才會那么溫暖。
夏天的喧囂遠去,秋天也結束后,初冬的這種悠閑自在真是不錯。在極北短暫的夏天,人們仿佛貪圖著陽光似的不停工作。植物、候鳥、動物,全都一樣。到現在人們才又慢慢回到原來生活的步調。不過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一到夏天,人們就是會為了珍惜陽光而不知不覺地加快腳步。
對在這里生活的人來說,冬天的痛苦不在于零下50℃的寒冷,而是太過短暫的日照時間。太陽絕對不會升到頭頂上,它總是剛在地平線露了臉,短短的圓弧又馬上落了下去,之后就是漫漫長夜。阿拉斯加冬季的生活,可說是每一天拉長脖子等待春天。12月的冬至就成為人們情緒的分界點。因為從這天開始日照時間將慢慢延長,雖然真正的冬天還沒到來,但人們已經開始感覺到春季一天天接近著。
接下來在森林里的生活,將會讓我學到如何與大自然相處。一直動個不停的我,有了固定的住所,又將會看到些什么呢?總之,我會先好好觀察這個小小的森林。從生活的周遭,再一次重新注視自己曾經旅行過的阿拉斯加,希望能與之有所交集。
風像發狂似的從北極海吹來,在毫無遮蔽的阿拉斯加北極圈,一覽無遺的廣闊雪地上,只有我那150厘米高的帳篷,看來像是要一手阻擋住這陣強風。鋁制的中央桿被風吹得彎曲,勉強支撐住帳篷。現在是5月,我在這里等待來自加拿大北極圈的馴鹿春季大遷徙。在這超乎想象的廣闊雪地里,想要遇上馴鹿的季節大遷徙,需要賭一賭運氣,當然,還得預計到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比如,要看那年的降雪量,冬季是否嚴寒,以及雪融的速度等等。綜合這些復雜的因素以后,馴鹿才可能在某一天離開它們冬天的棲息地,展開漫長的旅程。它們到底是采取怎樣的路徑,為繁殖而來到阿拉斯加北極圈的?我搭起營帳,靜靜地等待著。
躲進睡袋,聽著呼嘯的風聲。已經過了兩個禮拜,難道這真是一場沒有勝算的賭博嗎?睡前我想再確認一次,便打開帳篷探頭出去。強風卷起一陣“地吹雪”,吹得我連眼睛都睜不開。突然感覺好像有什么從山頂上緩緩地移動下來。我凝神一看,那是一列像鎖鏈似的東西,一直延伸到山腳下。我趕緊將相機塞進背包,丟下被強風吹得搖搖欲墜的帳篷飛奔出去。雖然穿了雪鞋,但腳還是深陷在雪中難以前進,一馬當先的只有興奮的心情。走到視野開闊的河岸,我整理好雪地,架好三腳架坐下來等待。三腳架當然承受不住強風的吹襲,手一放開就可能被吹走。帶頭的馴鹿已經來到河岸附近,我卻因為地吹雪,什么都看不見。已經過了午夜12點,橘紅色的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在極晝時分的北極圈,太陽是不會西沉的。一瞬間,風吹開了暴風雪的面紗,逆光中隱約可以看到即將要渡河的馴鹿隊伍。馴鹿們在地吹雪中壓低姿態,逆風前進。
這時我感覺好像生平第一次看見這些野生動物。這些馴鹿在極北的雪地里旅行已經是幾千年幾萬年的事了。就在這個夜晚,我更是沉浸在包圍著這些馴鹿的北方自然魅力當中。這是1979年,是我移居到阿拉斯加的第二年春天。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將自己的生命與大自然緊緊結合在一起,或許是因為二十出頭的時候,在山里失去好友的關系吧。因為這件事,我更加愛上這大自然,更想進一步接近它。
我喜歡在阿拉斯加嚴峻的自然環境中,一心一意只想生存下去的生物們。那是一種結合了堅強與脆弱,充滿緊張感的大自然。一滴雨水也不浪費,只靠著些許水汽與地表溫暖而生存的地衣類,在嚴苛的極北凍土帶中開出的小花,在零下50攝氏度的冷酷寒冬中藏身雪洞、什么也不吃、只是靜靜等待春天來臨的棕熊,在寒風中出生,為了生存下去而拼命試圖站起的小馴鹿……這些都是無法計量的堅強。然而這整個只靠著微妙的平衡而維持下來的生態體系其實是相當脆弱的。它單純的食物鏈所代表的也正是地球上最容易遭受破壞的自然。只要其中一環滅絕,將使這整個體系無法再回復原狀。
馴鹿的主要糧食地衣類,無法抵抗逼近公害基準指標的大氣污染。據說它們的生長速度極為緩慢,一旦遭到破壞,即使是長個幾公分都得花上五十年至一百年的時間。這也是馴鹿需要依賴廣大土地才能生存的主要原因。即將在北極圈進行的巨大油田開發計劃,對于馴鹿賴以度過寒冬的地衣類來說,將會造成多大的影響?而隨后衍生的問題,又將帶給北極圈生態體系怎樣的變化呢?
在北極圈中重復長達一千公里漫長旅途的馴鹿們,還有靠著獵鹿生活的內陸愛斯基摩人以及印第安人們,他們是極北生態體系的核心。
我想起初夏的某一天,幾萬頭馴鹿出現在扎營地時的事。在完全沒有起伏的凍原中,想要拍下整群馴鹿是相當困難的。最后我丟下相機,只想把這一幕牢記在我的腦海里。不久,我便身陷在龐大的鹿群中,傾聽著無數鹿蹄所演奏出的大地樂章。
摘自《中國國家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