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曦
在保守主義和改革派思潮的共同作用下,“安倍體制”借內閣改組得以確立。現在修憲是“安倍體制”劃定的階段性目標,在野黨不能改變,公明黨不能改變,天皇退位也不能改變。
隨著首相官邸8月4日公布新內閣成員名單,“第三屆安倍內閣”成立兩年來的又一次內閣改組宣告完成。根據日經新聞網的民調數據,內閣改組一周后,安倍支持率達到58%,與5月和7月下旬調查時的水平相當。
這次事先張揚的大規模人事調整,可以視作“安倍體制”全面確立的標志;在可以預見的自民黨執政期間,日本政府將在“安倍體制”的軌道上前進。一般認為,現在修憲是“安倍體制”劃定的階段性目標,無論國會還是內閣,都已經不存在實質性的約束力量了,在野黨不能改變,公明黨不能改變,天皇退位也不能改變。
安倍2012年12月組建第二屆內閣后,在起初617天內沒有更換一名成員,創下紀錄,之后在政權改組中起用了數名女性閣僚,但其中的經濟產業大臣小淵優子(前首相小淵惠三的次女)不久就因卷入公款私用丑聞而辭職。
2014年12月安倍組建第三屆內閣后,為“求穩”僅在次年10月對內閣做了小調整。而本次內閣改組發生在今年7月參議院選舉自民黨大勝的背景下,變動規模大(19名閣僚中僅8人留任)且頗能體現首相的個人意志,故吸引了朝野的廣泛關注。在正式名單公布前,每隔幾天就有閣僚變動的小道消息流出。
此次留任的閣僚中,76歲的財相麻生太郎是最早被披露并敲定的。這與麻生對安倍經濟學的深刻理解和全力支持不無關系。作為大賬房,麻生太郎是安倍經濟學的第一批決策者和執行者。今年8月初,日本政府公布了新一輪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結合了被經濟學界戲稱為“直升機撒錢”的定向刺激政策和繼續維持-0.1%的負利率政策,需要麻生繼續發揮作用。同時,曾任首相的麻生也是自民黨內的派系大佬,繼續拉攏他有助于安倍政權的穩定和在眾議院維持優勢地位。
59歲的岸田文雄得以留任做了4年的外相,體現了安倍對其忠實執行首相路線的肯定。岸田從給參議員父親做秘書開始涉足政界,曾被小泉任命為文部科學副大臣,隨后被福田康夫委任為沖繩和北方四島特命擔當大臣,并在2006年安倍第一屆內閣中獲得留任,全程參與了同俄羅斯就北方四島問題(新任俄總統辦公廳主任瓦伊諾曾供職于駐日大使館,日本也對他充滿期待)和與美國就沖繩普天間基地搬遷事宜的相關交涉,在解禁集體自衛權和修憲等問題上主動向安倍看齊。此外,岸田是自民黨派閥“宏池會”的現任會長,與已經隱退的前任會長、自民黨大佬古賀誠關系密切,而古賀誠曾任極右翼團體“日本遺族會”的會長,與安倍的右翼朋友們私交甚密。

2016年8月15日,在日本東京武道館,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左)從明仁天皇夫婦身旁走過。
留任的經濟再生擔當大臣石原伸晃也頗值一提。這位石原慎太郎的長子現年59歲,是“石原二代目”中從政經歷最豐富、官階最高的。從1990年當選眾議員以來,石原伸晃在小泉、安倍內閣中數次入閣,擔任過國土交通大臣、環境大臣等職。靠著父親前后13年在4屆東京都知事任內打下的基礎,石原伸晃還兼任著自民黨最重要的地方選舉支部—東京都聯會的會長。
2016年上半年,當選東京都知事不滿兩年的舛添要一,因東京奧運籌辦不力和政治獻金丑聞而被迫辭任。在補選中有創紀錄的21人參加角逐,石原伸晃掌握的自民黨東京都聯會支持無黨派的增田寬也參選。然而在最終投票中,增田寬也(得票率27.4%)大幅落后于自行宣布參選都知事的自民黨籍眾議員小池百合子(得票率44.49%)。就在留任經濟再生擔當大臣的消息傳出后,石原伸晃決定辭去會長一職,以為此次敗選擔責。

2016年8月16日,日本東京,行人經過日經指數行情電子顯示屏。東京都的政局變化,不啻給“安倍經濟學”投下不信任票。
從安倍內閣的權力結構來看,留任石原伸晃既是為了保持經濟政策的延續性,也是對地方派系的順水人情。在日本的政治體制中,地方擁有高度的自治權,如果地方行政首腦拒絕配合,則中央政策最終落地也將大打折扣。典型的案例就是安倍首相與沖繩縣知事翁長雄志之間的長期對立,演變為美日普天間基地搬遷問題中的最大障礙。反觀石原伸晃,在辭去東京都聯會會長后,能夠留任閣僚,意味著安倍向以石原家族為代表的各個地方派閥釋出了足夠的善意,對未來中央施政和地方自治之間關系的理順會有所裨益。
派閥和右傾是安倍執政以來始終存在的問題。在新內閣名單中,最受海外關注的當屬新任防衛大臣稻田朋美,她被視為安倍屬意的右翼“接班人”。
57歲的稻田朋美是自民黨內的一顆政治新星。與岸田文雄一樣,她也是畢業于早稻田大學法學部,且比岸田早一年畢業。在擔任律師期間,她代理了南京大屠殺中進行殺人競賽的兩名日軍少尉—野田毅、向井敏明的后人起訴《朝日新聞》的案件,否定“百人斬”殺人競賽的真實性,并向當年為《朝日新聞》撰寫報道的記者本多勝一提起侵犯名譽權訴訟,引發軒然大波。雖然此案中原告方最終敗訴,稻田朋美就此案在自民黨本部發表演講時卻引起了安倍的注意,并最終被安倍吸收進了自己的派閥。
2005年,稻田朋美在安倍邀請下,被時任首相小泉純一郎作為狙擊反對派的“美女刺客”投入選舉,成功步入政壇,之后力挺麻生太郎當選黨總裁。2009年大選自民黨慘敗,稻田成為僅有的數名成功連任的議員“一期生”之一,后當上影子內閣法務大臣。2012年9月,稻田朋美參加聯署支持安倍晉三參選黨總裁,同年12月進入安倍內閣擔任行政改革擔當大臣,不到兩年即轉任自民黨政務調查會會長。其以如此簡單的政治履歷,獲任有“影子首相”之稱的執政黨政調會長,在日本戰后政治史上都是十分罕見的。
稻田朋美反對“零核電政策”,對日本發展核武態度曖昧,曾表示“應當根據今后的國際形勢予以適當應對”。8月4日她在防衛省接受日媒采訪時表示,在歷史認識問題上,她與安倍去年發表的戰后70周年談話的認識一致。關于對中日戰爭等認識,她表示“是否屬于侵略是評價的問題,無法一概而論”。當天《讀賣新聞》發布的輿論調查顯示,民眾對安倍內閣的支持率有2%的微幅回升,達到55%;對留任官僚的滿意度為53%,大幅超過28%的不滿意度;但對稻田朋美出任防衛相的滿意度僅為32%,不滿意度則高達41%。
在日本當防衛大臣,是個高風險的工作。2007年第一屆安倍內閣時期,首任防衛大臣久間章生在演講中稱美國在廣島投下原子彈是“無奈之舉”,引發日本輿論的強烈抨擊,被迫辭職。之后到2009年自民黨下臺,短短兩年多就有小池百合子、高村正彥、石破茂等5任防衛相,最短的任期僅一個月。民主黨執政3年多,也有北澤俊美等4任防衛相。安倍重新上臺至今,也已產生小野寺五典、江渡聰德等4任防衛相。
接替中谷元(屬谷垣禎一派系)的稻田朋美右翼立場明確,在過去10年幾乎每年都會在8月15日參拜靖國神社,且拒絕撤回對歷史問題的立場和發言,深為中韓所忌。今年是日本戰敗71周年,由于防衛相職位太敏感,就連傾向右翼的外相岸田文雄也奉勸稻田不要參拜靖國神社。迫于內外壓力,稻田選擇在8月13日~16日訪問非洲吉布提的日軍基地,從而“避免了實際的參拜”。但她明顯心有不甘,日后會有什么動作還很難說。
反對稻田朋美參拜的人中,新任自民黨干事長二階俊博可謂舉足輕重。77歲的二階俊博擔任過十多屆眾議員,曾在小泉和福田內閣中兩度出任經濟產業大臣,是自民黨內屈指可數的任職過全部“黨四役”(干事長、總務會長、政調會長和選舉對策委員長)的干部,還是與中國幾代領導核心都有過交往的“知華派”,2015年曾親率3000人的交流團訪華。
安倍起用二階俊博接替谷垣禎一擔任干事長,看重的是二階管理黨務的豐富經驗,同時也希望他能為目前自民黨的危機解套:由于64歲的小池百合子以獨立身份參選東京都知事獲勝,黨內已有聲音要求開除小池和支持她參選的自民黨籍眾議員若狹勝的黨籍,但從施政角度又不能過度打壓已經當選都知事的小池。尤其是著眼于2020年東京奧運會的籌備工作,自民黨需要修補新任奧運擔當大臣丸川珠代與小池的關系。如何處理和平衡東京都知事選舉結果造成的黨內分裂,是元老二階俊博新官上任所要面對的一道大考。
8月8日,82歲的明仁天皇在電視講話中流露出生前退位意向,稱“擔心自己難以全身心完成天皇的職務”。日本憲法規定天皇不能過問國政,但實現“生前退位”需要修法,天皇只能委婉表達意愿,避免問政的嫌疑。安倍當天表示,將認真考慮明仁視頻講話的內容。
從2013年安倍在終戰紀念日和主權恢復紀念日上突然向天皇夫婦三呼“萬歲”之后,就有消息稱天皇與安倍不和。有論者認為,明仁天皇反對修憲和解禁集體自衛權,也害怕安倍修憲成功后拉大旗作虎皮,把天皇從虛位元首再次抬為國家象征。作為對社會有特殊影響力的人,天皇既不能干政,也沒有什么合適的方法傳達自己反對修憲、不支持安倍內閣的意圖,所以只能用聯系NHK發表電視講話這種方式來表達個人觀點。
實際上,即便天皇與安倍之間諸多政治分歧公開化,也談不上給安倍的修憲之路“踩剎車”。安倍再度執政4年來,以安保體制和經濟體制改革為抓手,以小泉純一郎的改革路徑為參照,按部就班地改造日本的政治權力架構,改寫了戰后日本以分權和制衡為基礎的政治體制,逐步構建起一個以首相為核心的“司令塔”體制。在此背景下,安倍修憲應該是個既定事項,天皇突然宣布退位最多也就是延宕一下進程,不可能根本扭轉安倍的修憲意圖。
根據日本《每日新聞》今年4月的統計,在日本戰后31位首相中,安倍晉三以1576天的執政天數位居第五,超過了他那位知名的甲級戰犯外祖父岸信介(1241天),也是1989年日本改元“平成”后就任的首相中,僅次于小泉純一郎(1980天)的“長命首相”。7月參議院選舉結束后,自民黨在參議院242個席位中掌握121席,在眾議院475個議席中掌握291席,“在野黨泡沫化、公明黨邊緣化”的局面逐漸固化。
如今的安倍不僅是國會參眾兩院第一大黨的總裁,同時也是內閣中名副其實的權力中樞。8月的內閣改組中,不僅是權力分配向首相傾斜,閣僚與首相之間的思維模式、政治態度也高度趨同,可以說“安倍體制”已在保守主義和改革派思潮的共同作用下得以確立。一個讓首相如臂使指的新內閣,極有可能淪為首相咨議的“軍機處”,或者是首相意志的橡皮圖章。這將破壞執政聯盟的決策機制,擴大國家政權的系統性風險。對此,我們唯有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