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發掘時,我是一個技師;修復時,我可能是一個冷軋工、鉗工、焊工?!?/p>
重慶的街頭熱得仿佛下了火,往年這個時候,朱松林和他的團隊正在北碚區歇馬鎮一個租來的車間,修復拼裝恐龍骨架。在渝中區的一個咖啡館,60歲的朱松林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他告訴我,自己將在今年年底退休。過去五六年里,他一直住在離家幾十公里外的北碚修復車間,為去年剛剛開放的重慶自然博物館新館復原籌備展品。事實上,在過去的40年里,他一直干著類似的事情。1975年高中畢業后,朱松林在綦江農村下鄉兩年,回城后便一直在博物館工作?!拔以诓┪镳^40年所從事的主要工作,就是以恐龍化石為主的古生物化石的發掘、修復以及展覽。”朱松林說。
朱松林去重慶自然博物館(當時還隸屬于重慶博物館自然部)工作時,正好趕上自貢恐龍大發掘時期。四川盆地因地球歷史時期的侏羅紀、白堊紀形成的紅色地層廣泛外露,素有“紅色盆地”之稱,其中尤以自貢、重慶兩地出土的大量恐龍化石而聞名于世。從1915年8月30日,美國地質學家勞德伯克在自貢市榮縣挖掘到一段巨型肉食龍的大腿骨和殘缺的牙齒化石算起,自貢發現恐龍的歷史已達100年之久。1979年,一支石油勘測隊在自貢用推土機推出不少恐龍化石。1980年,四川省成立了一支由重慶博物館、自貢鹽業史博物館、成都地質學院組成的聯合發掘隊,在自貢市大山鋪的一個化石坑中,發現了上百個個體一起埋藏的恐龍化石群,震動世界。
當時的挖掘隊,三個單位各出一人,三月一換,帶領40名石工干活。朱松林至今記得初次見到恐龍發掘現場的場景:“1982年春天,我去的時候很壯觀了,地上擺著比較完整的九條龍,非常漂亮。從那時候起,我就對這個東西非常感興趣了?!崩橡^長周世武是劍龍研究專家,帶著剛參加工作的朱松林,給他講恐龍骨骼構造。邊挖邊講,等挖到一個非常漂亮的劍龍骨頭(太白華陽龍)時,他高興地跳了起來,一下買了5包0.29元的香煙,分發工人,當時每人每天的補助不過兩三毛錢。
從那時起,朱松林跟著挖掘隊,從現場把一塊塊骨頭取回,開始修復恐龍。近40年里,從太白華陽龍、濟川營山龍到世界各地的恐龍化石,經他手修復、復制的恐龍化石超過200多具,算上劍齒象、野牛、劍齒虎在內的哺乳類動物化石則更多。
朱松林的恐龍情結,某種程度上與父親也有關系。新中國建立初期,老紅軍出身的父親是四級干部,負責接收北碚區(時為北碚市)的文教委系統,其中就包括盧作孚1930年創立的中國西部科學院。在此基礎上,幾經更迭,1955年重慶市博物館成立,下設歷史、自然兩部,并在1991年獨立分出現在的重慶自然博物館。父親曾經在20世紀50年代出任重慶市博物館館長,此后也一直分管文化藝術與博物館系統。在朱松林看來,那是兩代人的情結。“父親接收了這個博物館,交給人民;我這一代,則要實現新的振興。”令他自豪的是,他幾乎參與和主導了博物館所有恐龍化石的發掘與修復。
朱松林的恐龍修復始于自貢大山鋪出土的太白華陽龍。在龐大的恐龍序列中,劍龍于白堊紀早期最早滅絕,生活于侏羅紀中期的太白華陽龍,體長四五米左右,屬于中等體形的原始劍龍,也是國內發現最早骨骼最為完整的劍龍。恐龍采用種名+屬名的雙命名法,種名相當于名,屬名相當于姓,“如果是新屬品種,可以根據挖掘的地點、人名進行命名,比較自由”。朱松林介紹,“太白”屬于種名,用以紀念大詩人李白,“華陽”則是屬名,是四川的舊稱。
朱松林(中)和團隊成員在拼裝一具張家界出土的芙蓉龍復制模型
比較而言,由于當年的太白華陽龍骨骼保存比較完整,發掘修復相對簡單。實際情況往往更為復雜,發掘之前需要學習掌握包括解剖比較學、地層學、埋藏學等方面的知識,一旦動手,還要盡快轉變為操作熟練的技工。20世紀80年代恐龍研究的中文資料少之又少,為了接觸更多資料,高中學歷的朱松林在重慶外語學院成教院學了三年英語。
地層學告訴人們哪套地層會出什么化石。經常有老鄉打電話稱發現恐龍化石,經驗豐富的朱松林會先問對方是在泥巴還是石頭中發現的化石,前者多為第四紀的哺乳類動物化石,后者才很大可能為恐龍化石。埋藏學則透露出更多信息,在恐龍骨骼尋找中極為重要。朱松林帶領團隊做過一些試驗,將不同部位的骨頭一起倒入水中,發現牙齒密度大,最先沉底,腿骨可以滾動,沖得最遠,脊椎比較輕,有所阻擋就停在一起?!叭绻诎l掘點發現大部分的骨頭朝一個方向偏,則可以大致判斷當年水流的流向?!苯馄时容^學解決的問題非常明確,如何判斷一根骨頭是恐龍而非其他動物的骨頭?有次在永川,有人拿著一根脊椎化石讓他鑒定,朱松林一眼認出那是一條蛇頸龍的脊椎,細小的區別在于,蛇頸龍的脊椎下面有兩個芝麻粒大小的孔,恐龍則沒有。如何區分種類繁多的恐龍種類?朱松林給學生講課時,愛開玩笑:“科學家并不聰明,找不到更好的分類方法,他們按照恐龍屁股的骨骼構造,將恐龍分為蜥腳類、獸腳類、鳥腳類三大類。”蜥腳類恐龍的腸骨、恥骨、坐骨為呈“個”字的三射型;獸腳類與前者變化不大,只在恥骨和坐骨加了一個尖鉤;鳥腳類的三塊骨頭則全往后拐,呈“四射型”。
野外發掘時,朱松林稱自己更像一個技師,發現骨骼后,先將上面的蓋層去掉,再用從鏨子到修表用的鋼針等比較原始的工具,逐步清理出骨骼的脈絡。為了后期的復原,空間埋藏圖、挖掘示意圖等圖紙的繪制必不可少。在示意圖上標出每塊骨骼的序號后,先在露出的骨骼上包一層濕紙,然后像打繃帶一樣打上石膏,沿著下面巖石的解理與水縫,將化石連同石頭分塊取出。分塊的原則越大越好,但限于條件,最大不能超過三四個人抬起的重量。取塊之后,朱松林和他的團隊,會在現場清理掉一些容易處理的石頭,更為精細的工作則要搬回工作車間再說。
讓朱松林感慨的是,國外的恐龍化石挖掘,不管在清理工具還是工作條件方面,很早就遙遙領先于國內現有水平。國外團隊的清理工具多為大型氣動工具,1985年,朱松林就在法國看到類似工具,“調好氣槍的針頭與氣壓,像清洗化石一樣,將上面的泥土石塊清理得干干凈凈”。而由于資金雄厚,國外發掘團隊一般都會在現場作業。讓他記憶深刻的是1984年與大英自然博物館的一次聯合發掘,四個人在現場臥在地上,用針輕輕地挑,一個月時間還沒清理出三根恐龍頸椎。
北碚歇馬鎮的工作車間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恐龍化石、石膏磨具,以及修復材料和工具。悶熱的空氣混合著各種材料的味道,待在里面汗水一刻也干不了,一具具姿態各異的恐龍化石正是在這里完成修復與組裝,然后運往各地的自然博物館展出。
朱松林的團隊由他在重慶街頭親自挑選的棒棒軍組成,七八人的團隊目前還剩四人,都是跟著他干了20多年的熟練技工。場地與工人工資由博物館支付,他們除了修復館藏展品,還在外面接一些訂單,為其他博物館復制展品,掙來的錢再上繳博物館,某種程度上,他們是靠接單養活自己。帶一批最初完全不懂技術的工人干活,在朱松林看來并非難事,關鍵在于“不是我指揮他們做,是帶著他們做。弄壞了不怕,只要別把骨頭弄丟,我還可以復原上去”。當然,他還有自己的秘訣。有一次,團隊接到修復一批哺乳類動物化石的任務,為了讓大家熟悉這些動物的骨骼,朱松林拿出1800元,自費請大家吃了一頓烤全羊,要求是不能咬壞骨頭,吃完后一起將整只羊的骨頭拼裝起來。直到現在,這只羊的骨頭還留在工作間,閑下來時,朱松林喜歡拿起來研究骨頭如何扭曲,關節如何連結。
修復工作先從單塊骨頭開始。用原始的工具,先將化石背部的石頭一點點清理掉,然后再將上面的石膏與紙逐一去除。前提是必須了解恐龍的骨骼結構,哪里缺了一根刺,哪里缺了一個角,都要仔細復原。脊椎動物骨骼對稱,殘缺的部分可以參照另外一塊,先用泥巴塑形,然后在上面刷上石膏,再將其做成磨具,用樹脂倒模后,粘接起來,再在上面刷上丙烯顏料,一塊骨頭就算修復完畢。
一具恐龍的完整骨架,則要根據種類進行恢復。馬門溪龍(蜥腳類,亞洲最大的恐龍),有18塊脊椎骨,李氏蜀龍有12根脊椎,劍龍則只有9根脊椎。復原之前,朱松林會請國內權威研究專家,同時自己查閱大量資料,一起鑒定恐龍種類及骨骼數量。貿然動手則會破壞化石。有一次,朱松林讓手下一位熟練工人修復一條鱷魚尾巴,修完后工人覺得這條鱷魚和平常化石不太一樣,尾椎骨旁邊有兩條白線,跑來問朱松林。結果一看,發現他把尾椎兩旁的鱗片全修掉了,非??上?。
朱松林在重慶自然博物館的微型工作室里清理一塊恐龍化石
像太白華陽龍一類的劍龍,有9根脊椎,如果少了幾根脊椎怎么辦?“其實是有規律的?!敝焖闪值酶鶕昂蠹棺档拇笮?,包括與腿骨的長寬比例,來計算確定缺失脊椎的骨骼形狀和大小,然后再塑形倒模?!拔椰F在聰明到什么程度?看到骨頭就能知道真假,甚至知道是誰做的,因為每個人的風格不同,我做的恐龍骨骼一定有一種自然的扭曲。”對恐龍骨骼的深入理解,讓朱松林頗為自得。
拼裝出完整的恐龍骨架,修復工作還不算完。如何復原恐龍死前剎那的姿態,讓觀眾對這些遠古巨獸有更為真切的體會,則需要從埋藏學、恐龍腳印等多個角度進行研究,了解恐龍的生活形態。通過對恐龍腳印的研究,人們發現,盡管恐龍是爬行動物,但都是直立行走,肉食類恐龍一般兩腳行走,素食類恐龍則是四腳行走。博物館多半恐龍腳印都是朱松林從各地收集而來,腳印還反映出更多信息:恐龍在散步時尾巴會拖下來,快走時尾巴一般都在空中,用以保持平衡。朱松林喜歡觀察狗的腳印,“跟恐龍一樣,散步時腳印才是左一個右一個,疾速奔跑時,腳印基本是一條直線”。
了解恐龍的生活習性,再加入一些想象,一條姿態生動的恐龍便被復原出來。修復恐龍,需要朱松林所講藝兼多門的綜合能力:“發掘時,我就是一個石匠,一個技師;修復時,我就是一個修復工。把恐龍姿態設計好后,搭建主梁鋼架,然后將每根脊椎放入插槽卡死。關鍵在于鋼材必須貼著骨頭軋成特殊形狀,軋鋼材時我就是冷軋工;有的地方要做扣件,我就是鉗工;有的地方不夠堅固,得做一個加固焊層,我又是一個焊工?!?h3>組合一個故事
老一輩的化石修復師,從發掘做到復原,工作就算結束,但朱松林還不得不考慮展覽的效果。在他看來,考古的目的就是為了復原,讓大家看到當時的形態,不僅于此,自然博物館的展品不同于歷史博物館,還需要將每個部分的展品組合成一幅畫,講述一個故事。
周末下午,許多孩子在家長帶領下,涌入開放不到一年的重慶自然博物館,興奮地圍著一群群龐大的恐龍化石。這其中,有不少朱松林的得意之作。
恐龍館中劍龍區的一組恐龍搏斗場景,是朱松林最自得的一組造型。展區中,一只大型肉食恐龍——南岸永川龍,正與一只中型素食劍龍——濟川營山龍廝殺在一起,不同于其他博物館的設計,這次,沉著的劍龍將尖銳的尾刺扎入肉食龍的屁股,后者由于疼痛即將失去重心倒在地上。在朱松林看來,古脊椎所與自貢恐龍博物館等博物館設計的搏斗場景,無一不是肉食龍將劍龍咬倒在地上,問題在于,“這樣一來,就無法看到劍龍背上的刺。另外,劍龍尾巴有2~3對像匕首一樣的尾刺,用來干什么?即使打不過,也一定會反抗”。
不同的造型理念還體現在許多地方。在展區另外一處,朱松林設計了一幅霸王龍撫養幼崽的雕塑。其他地方塑造的“慈母龍”多為素食恐龍,造型中,素食龍嘴中往往含著一把草,喂養身下的一窩小恐龍。可在朱松林看來,肉食龍也不只有兇殘的一面,獅子豹子一樣要撫養小崽。
朱松林的另外一個得意之作,是進化館中三頭野牛組成的場景。為了“組合一個故事”,他特意征集了三頭野牛,首先設計了兩只野牛搏斗的場景,剩下一只怎么辦?他忽然想到設計一只同時代的劍齒虎,一口咬在野牛背上,受襲的野牛扭動身體垂死掙扎,另外一只劍齒虎則在一旁虎視眈眈,一幅生動逼真的史前搏斗場景就這樣展現在眼前,令人印象深刻。
重慶自然博物館恐龍館一角
近代以來,博物館越來越承擔起教化民眾、傳遞知識的功能。在朱松林看來,傳遞的最好方式則是講故事。培訓解說員時,朱松林往往在課后丟給他們一摞資料,讓他們掌握資料后,在每個單元提煉出幾個故事講解。之前,一位博士生寫了一段解說詞,其中有一句“以龍骨為線索,發現了恐龍”。朱松林覺得很有問題,“得講清楚龍骨是什么?其實就是由哺乳類動物化石組成的一味中藥,里面有很多故事可講”。
讓他更為憂心的是,目前國內的博物館,長期以來不重視技術,工具落后,招收人才多為只搞研究不會動手的碩士生博士生。重慶之外,北京、天津、上海等地的自然博物館目前都已沒有專門修復古生物化石的研究者。然而,重慶自然博物館的古生物化石又能保留多久?“我退休以后,就不知道了?!敝焖闪终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