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真的要退場了嗎？

楊軍

全球化出了問題，不是因為方向不對，而是因為具體的設計出了問題，如果因此就認為應該放棄全球化，那是錯誤的。這不是全球化退場的時刻，這只是從舊的全球化走向新的全球化的轉折時刻。

雖然2008年之后，反全球化的聲音日益高漲，但顯然，它一直還不是主流。在2016年之前，全球化的擁躉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擔心，全球化將離開歷史舞臺，可做的，只能是對它的背影揮手告別。

反全球化浪潮

在這一輪始于上世紀90年代初的全球化浪潮中，反全球化幾乎如影隨形。早在1995年開始，反全球化的抗議活動便不斷發生，抗議者幾乎出現在所有和經濟有關的國際會議中。

但在早期，這抗議更多的來自持不同立場者和底層弱勢群體，主流人群和政治精英并沒有被裹挾其中。大概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后，更多的主流人群加入反全球化的浪潮之中。而2016年，會是反全球化從量變到質變的一年。

在歐洲，民粹、獨裁的政黨獲得的支持率正大幅度上升，英國脫歐，卡梅倫辭職。在美國，特朗普受到追捧，特朗普表示：“我們的信條是美國主義，不是全球主義。”正如英國《經濟學人》所認為的，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的黨代會，凸顯的已不是左右之分，而是開放世界與封閉世界支持者陣營間的鴻溝。

雖然英國脫歐震驚了世人，但顯然，這還只是前奏，更多的人認為，更大的黑天鵝事件，終會出現在美國，而這，也許會是全球化最后的挽歌。

反全球化浪潮來勢如此洶洶，最大的原因，當然是全球的經濟衰退。根據最近公布的數據，2016年上半年全球經濟復蘇乏力，美國經濟復蘇放緩，歐元區經濟仍然脆弱，新興經濟體則持續動蕩。

誰也沒想到，復蘇之路是如此漫長，1929年至1933年那場著名的大衰退，經濟見底是在1935年，歷時6年。而這次，已經8年了，還是看不到經濟的谷底。這嚴重影響了國家和個人的信心和判斷。

這些年，各國普遍的貧富差距加大，居高不下的失業率，對經濟的種種不解和誤讀，社會的動蕩，西方發達國家中產階級的衰落等等，所有這些都加劇了人們的不安和不滿。但這些，不能說，起碼不能完全說，都是全球化造成的。一定程度上，全球化，成了替罪羊。

在1997年至1998年的亞洲經濟危機中，曾有過關于全球化的深入思考。在那場危機中，一些國家受了重創，依賴對外貿易的經濟體體驗到了國家經濟空前的脆弱和在金融全球化面前的無奈無助。當時有不同的意見，一種聲音認為是全球化造成了危機，還有一種聲音認為是因為這些國家還是半自由化半國家主義的經濟體，沒有完全融入全球化，所以才出問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提供了救助，盡管這救助充滿爭議和附加條件，作為援助的條件，這些國家開始在全球化的路上走得更遠。卷入危機中的國家最終都重新走上了經濟增長之路，沒有一個國家宣稱希望從全球化中退出。

而這次的危機，始于這一輪全球化秩序的建立者美國，它可以通過量化寬松獲得貨幣，不需要接受國際組織有諸多附加條件的救援，沒有外力可以強迫它繼續全球化進程。

全球化真的要退場了嗎？

全球化與國家利益

特別吊詭的是，經濟衰退暴露和放大了美國國內的社會問題，引起主流人群的焦慮，而這次經濟衰退，明明始于美國的次貸危機，而次貸危機之所以產生，是因為美國的監管不到位。經過一系列的連鎖反應，美國居然認為最大的問題是全球化。

全球化確實存在很多問題，只是以前被全球的經濟增長掩蓋了。首先是全球化的經濟體系設計不完善，全球貿易體系存在各種問題，多哈回合的談判以失敗告終，看不到解決路徑。全球金融體系存在很多不合理性，G20努力推進暫時還看不到徹底解決的可能。其次，全球化過于偏重經濟一體化，對政治和文化重視不夠。在兩次全球化中分別作為中心的英國和美國，對外輸出的都不僅僅是經濟，還包括價值觀，這背后是一個國家的政治和文化。和經濟在全球化初期很容易共贏不同，政治和文化的輸出，會造成很大的沖擊，這沖擊會反過來引起人們對經濟一體化的不滿。而中心國，在政治和文化的融合上，下的功夫顯然不夠。

按正常的路徑，難道不是應該反思，在之前全球化帶來的利益中，各個經濟體是否得到了公平分配，經濟和政治、文化如何相互影響和作用？

按自由主義者的理想設計，全球化是形成公平公正的國際自由市場，主權國家利用比較優勢互補，各自得利。他們一度認為，全球化中因為國家之間經濟上的相互依賴，將“導致世界和平，戰爭將變為一種不合時宜的時代錯誤”。金融危機早已彰示，目前的全球化制度設計并不是公平公正的，而歐洲不斷發生的恐怖襲擊事件，更擊碎了舊世界的藍圖。但這只是自由主義的失敗，不是全球化的。

對于全球化的經濟體系，現實主義者從來沒有認同過自由主義的信念，他們認為，是因為各方的勢均力敵而不是彼此依靠，維持了國際經濟體系的穩定。在金融危機之后，他們一直在尋找國家和市場之間的平衡點。加上近年在國際政治經濟領域興起的建構主義，對全球化的研究一直在推進，并沒有理論上的障礙顯示全球化是必然失敗的。

作為一度風行的理論體系，國際體系曾被廣泛認為需要霸權來維持良好地運轉秩序，即霸權穩定論。19世紀中期的英國和20世紀某段時間的美國，被認為曾經很好地扮演過這個角色。但隨著美國國力的衰落，它成了霸權掠奪者，它對權力的運用，不再是維持國際秩序，而是謀求自己的國家利益，這可能是當前世界面臨諸多問題的另一主要原因。

真正的風險

從冷戰結束到現在，短短的20多年，人們對世界的認識變化如此之大。福山一度認為“西方自由民主政體作為人類治理的最后形式走向普世化”，他當時備受追捧，而現在，他自己推翻了自己，走到了自己的對立面。因為文明沖突論一度備受譏諷的亨廷頓，則再次進入公眾視野，擁有了大批信徒。面對現在的全球化危機，需要更冷靜地分析和思考，而不是盲目地反全球化。

大概是邊沁的功利主義哲學太深入人心，英國一向是實用主義的，從未放棄英鎊的英國退出歐元區，雖然也引起了巨大的震動，但和美國的反全球化，還是有著根本的不同。英國從來沒有很好地融入到歐元區中，它的退出，是融入的失敗，是方式的錯誤，會讓人覺得是全球化某種嘗試的失敗，但不會是反全球化。而美國如果真的開始奉行美國主義，則是180度的轉彎，是真正地走到全球化的對立面。

美國主義像個笑話，不管特朗普的演講多么直擊人心，他的主張都不是解決問題之道。美國主義，能解決美國國內的就業問題，還是能解決兩極分化日益嚴重的問題？難道只是國際分工讓發展中國家的廉價勞動力搶了美國人的工作機會，而和美國沒有創造更多新的更有價值的就業機會無關？難道是全球化造成了美國嚴重的兩極分化，而不是資本極不合理的分配方式讓更多的財富集中到1%的人手里？全球化只是放大了美國社會本身存在的不合理。因為本身存在的社會問題而反全球化，這是典型的頭痛醫腳。

希拉里和特朗普在問題的解決方案上有著同樣遠的距離。在現在這種狀況下，希拉里還在宣揚缺乏監管的絕對自由市場，向金融巨頭示好，在原來錯誤的路上繼續走，不去改正和彌補而是擴大錯誤。

但美國只剩下了特朗普和希拉里選項，也難怪福山認為美國政治已經衰敗。美國政治，已經不能選出最適合國家和能領導世界的政治家。當然，人們也還在期待，競選的種種只是為了拉選票，入主白宮后，也許會做正確的事情。

全球化出了問題，不是因為方向不對，而是因為具體的設計出了問題，如果因此就認為應該放棄全球化，那是最大的錯誤。反全球化運動的組織和聯系，運用的正是最全球化的互聯網。

世界已然是平的，想要揮別全球化，從此各自為政，豎起的一堵堵圍墻要有多高，才可以擋住信息和資本的流動，擋住恐怖分子的飛機和子彈？

全球化還處于幼年，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它遭遇的是成長的煩惱，而不是暮年的生命力不再。這不是全球化退場的時刻，這只是從舊的全球化走向新的全球化的轉折時刻。世界面臨的風險，是重回冷戰思維，是解決文明的沖突與重建，是新國際政治經濟體系的建設等等，而絕不是全球化。

美國、歐元區和中國，更多的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都是這一輪全球化的受益者。經濟全球一體化的紅利已經享受完畢，問題卻還沒有解決。經濟的全球化必然帶來政治和文化的問題，如何平衡自由市場和國家主權，如何解決多元文化的共容共生，如何降低世界面臨的風險，重回共同發展的軌道，這些，我們可以寄望于大國的責任感和政治精英的使命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