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夯
我們都希望,崇利鋼廠這個太行山東麓的鋼廠,以及它身邊的更樂鎮,不會成為一個新的“銹帶”,而是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中涅槃重生。
2012年,國內鋼鐵行業跨過了供需平衡點,產能的無序擴張沖動卻還在延續。到2015年,國內鋼鐵的產能已經達到11億噸,而需求卻一直維持在6.8億噸。
如果沒有天津鐵廠的存在,更樂鎮會是一個北方很平常的鎮。更樂鎮隸屬于河北省邯鄲市涉縣,歷史上是個以農業為主的山區小鎮,在抗戰時期是129師劉鄧部隊所在的抗日老區。
更樂鎮東邊是青蘭高速,西邊是309國道,一條垂直于高速和國道的老路是更樂鎮的主干道。這條老路幾經改造后成為這里的商業中心,當地人一般稱這個中心區域為“神黃”。
如果有游客到訪,會在神黃發現比較現代的建筑,看得到有超市、百貨大樓、快捷酒店、家電賣場的招牌。街道寬闊整潔,步行街的休閑座椅和街區雕塑也非?,F代化。這個山區小鎮新落成的大型商業綜合體“神山時代廣場”,甚至會帶給游客一種大都市的錯覺。
這些帶有現代意味的建筑,差不多全都與落戶在更樂鎮的天津鐵廠有關。
更樂鎮與天津鐵廠結緣,很大原因是源于它擁有的資源優勢。更樂鎮所在的涉縣,儲藏有大量赤鐵礦和磁鐵礦。因此在歷史上,這個區域是北方的鐵冶中心邯鄲的原料基地。
而到了建國之后,交通條件的改善使得更樂鎮有了工業的初步發展能力。這個傳統的山區小鎮邊上穿過一條國道線,現在這條國道被稱為榮蘭線,標明了這條國道從山東榮城一直通往甘肅省會蘭州。從山西過來的一條鐵路線—邯長鐵路也橫穿涉縣后到邯鄲匯入現在的京九線。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更樂鎮開始迎來了自己的高度繁榮期—1969年落戶于此的天津鐵廠,由于鋼鐵行業供不應求,進入了自己的黃金時代。在大約十多年的時間當中,在計劃經濟時代長期虧損的天鐵,一度全面開工,而且企業利潤非常豐厚,甚至有了擴張的沖動。
天鐵在小鎮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跡,與很多國有體制下的大型企業一樣,天鐵也有“企業辦社會”的沖動,因為企業的利潤不錯,鐵廠在小鎮上投資興建了天鐵百貨大樓、文化宮、公園、醫院和學校。天鐵職工醫院屬二級甲等醫院,是全鎮設備最好的醫院,并對當地老百姓開放。會有很多外地人趕來天鐵百貨大樓購物,買完東西帶著孩子去公園看猴子,成為他們來更樂鎮的標配。
出于對天津鐵廠這樣的大型國企的信任,涉縣本地有很多年輕人都愿意選擇到這家企業工作。道理也很簡單,離家近,工作穩定,而且收入在當地社會當中算是很高的。
本文將要涉及的3位年輕人,都是出于這個原因,從附近的農村和城鎮到天鐵下屬的一家叫崇利制鋼有限公司工作。
王東鵬畢業于河北本省的一所大學,一離開學校就回到了崇利制鋼有限公司,在公司工作的7年當中一直擔任質檢員的工作。這7年當中,他過著比較穩定的生活,在工作的第3年,他成了家。接下來按部就班地有了一個孩子,到2015年,他和妻子有了要第二個孩子的念頭。
劉俊峰的經歷與王東鵬幾乎如出一轍,畢業于河北省內大學,同樣是畢業后就一直在崇利制鋼工作。他到崇鋼是準備進入干部培養的第二梯隊,將來要進入管理崗位的。他在崇利的工作崗位其實只是一個實習的崗位—7年來,他一直在鋼廠高爐的看水工位置上工作。
張平的學歷比王東鵬和劉俊峰要低一些,2001年高中畢業后,由父親找人打招呼,以“企二代”的身份,順利地進入了崇鋼,成了一名基層的管理人員。到現在,張平在崇利已經有了15年的工齡,算是崇利的一名老員工了。
他們3個作為鋼廠的生力軍,業務熟練也都有一定的資歷,本該是大有作為的時候。然而,從2015年開始,這3位年輕人,與天津鐵廠以及崇利制鋼的命運,開始變得飄浮起來。
在相當程度上,這與3位年輕人所在的崇利制鋼和天津鐵廠的歷史淵源有關。
崇利制鋼并不是天鐵的“嫡系”。這家成立于90年代之初的鋼廠,本來是涉縣縣辦的小型鋼廠,設計產能只有區區20萬噸,投產之初只有轉爐煉鋼一道工藝環節。
但它有地利—崇利制鋼也在更樂鎮周邊,選址緊貼著天津鐵廠。鋼鐵行業的讀者一看就明白,崇鋼可以就地取材,采購天津鐵廠的熱裝鐵水進行加工,直接形成鋼錠產品供應市場。
然而崇利制鋼完成建設之后,一直就沒能盈利,甚至一直拖欠著天津鐵廠的原料錢。因此到1999年,天津鐵廠不得不以債務并購的方式,把崇利制鋼的資產買了回來。
買回崇利的資產之后,天津鐵廠就有了一支來自涉縣本地的員工隊伍,在崇利制鋼的縣辦階段,鋼廠的員工都是本地人,地方國有的性質又決定了天津鐵廠很難通過裁員的方式解散這支本來不屬于天鐵的團隊。在工資待遇方面,并購后的崇鋼職工與天鐵職工并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因此多年之后,崇鋼的員工隊伍多少帶有一點獨立性。
因此,到2015年國內鋼鐵行業產能嚴重過剩,政府要求企業完成去產能任務時,崇利制鋼的命運就變得十分嚴峻了。
而天津鐵廠一度非常輝煌。
90年代以后,在國家發展和鋼鐵產業繁榮的背景下,天津鐵廠調整了自己的產品結構,由原來只有高爐煉鐵轉向煉鋼為主。從90年代后期到新世紀的頭一個十年,由于下游地產業高度繁榮,帶動了鋼鐵行業產品供不應求。天津鐵廠的利潤節節上升,成為盈利的大企業。天鐵2003年成為全國最大的鋼坯生產企業。2012年達到年產鐵800萬噸,鋼800萬噸,材1000萬噸的規模,在全國500強中列第126位。
在這個時期,天鐵的管理不善和冗員眾多的因素被行業繁榮所掩蓋。它甚至創造了一個奇跡:2009年,在“四萬億”計劃的背景下,國家開始促進鋼鐵企業重組,提高產業集中度,計劃形成若干個產能在一千萬到三千萬噸的大型鋼鐵企業。在行政推動下,天鐵與另外3家企業共同組建了著名的“渤海鋼鐵集團”。財務并表以后,渤海鋼鐵集團隨即躋身世界500強。
2012年,國內鋼鐵行業跨過了供需平衡點,產能的無序擴張沖動卻還在延續。到2015年,國內鋼鐵的產能已經達到11億噸,而需求卻一直維持在6.8億噸,而且隨著地產投資的下降,市場對鋼鐵的需求呈現萎縮之勢。在這種情況下,天鐵在管理上的問題,就開始影響它的生存了。
2016年4月,渤海鋼鐵正式拆分,重新回歸各自經營的狀態。天津鐵廠則很快發出文件:渤海集團拆分塵埃落定,二次創業鳴槍開始。
這成了天津鐵廠工人分流改革的導火索。
天鐵的政策幾乎是立即傳導到崇鋼,很快崇鋼就形成了自己的員工分流策略。其核心是:男55歲以上和女45歲以上的員工內退,企業為員工每月補貼1000元,員工可以自行擇業,直到退休年齡可以拿退休金為止;而55歲以下員工可以在“長期休假”、“異地上崗”以及“內部輪崗”3個方向做選擇。選擇長期休假者,工廠同樣每月補貼495元;異地上崗的實質是由天津鐵廠為員工找出路,主要是安排去臨近的新興鑄管和建發特鋼等公司工作;而內部輪崗,則是安排員工在天津鐵廠保留的產能當中工作,但收入也會相應地減少。
而“長期休假”,其實質就是下崗或者隱性失業。
劉俊峰是3個年輕人當中暫時還沒有離開崇鋼的。
這看上去非常合理,因為劉俊峰學歷較高,大學又是學計算機技術的,進工廠是作為工廠未來轉型升級的后備人才。
進廠之后,劉俊峰被安排在高爐車間。劉俊峰的工作叫配管,也叫看水工,負責檢查和記錄高爐的循環水設備。劉俊峰的職責是在水溫過高的時候向領導報告,在他看來,這份工作枯燥無味,完全沒有什么門檻。
劉俊峰留下不容易。
崇鋼的員工分流,自愿報名不足—更樂鎮雖然看上去現代化,但地處偏僻,與外界的聯系不多。所以員工們能在外邊找到工作的機會不多,大家都不愿意離開工作生活了多年的鋼廠。最后,企業不得不組織抽簽,抽中的人就得分流。
劉俊峰不太愿意回憶抽簽當天的情況,這是一個痛苦的回憶。他記得當時有200多人在公司食堂,“鬧哄哄的,就像選幫主一樣”。當時的局面有點失控,車間主任眼見安撫不了情緒激動的人群,不得不找來廠里的領導,對大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他記得,當時廠里的領導對員工們說:“分流是廠里實現年度目標的大事,為了保證患難與共的3000多名職工兄弟不下崗”,“鐵廠不能倒,不會倒,也倒不起”。
最終,那一次分流的200位員工總共經抽簽分流走了60人,他們的班組30個兄弟當中有6人中了簽,不得不選擇到鋼廠推薦的異地上崗。
留下來的劉俊峰發現分流出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崇鋼的高爐停了下來,留下的員工沒什么工作,變得很閑。早先高爐運轉的時候基本是早中晚三班倒,上下班交接班都很忙碌。高爐一停,留下的員工變成早晚兩班倒。白天就是打掃衛生,沒事找事干,晚班找地方睡覺,有時候連電也沒有。
那么分流出去會是什么樣的情形呢?
另一位年輕人張平現在心里也沒底,他選擇的是主動分流到另一家鋼廠異地上崗。
張平的家就在鋼廠邊上的一個村莊,這是崇鋼的一個衛星村??恐缋搹S,這個村一度很富裕。因為鋼廠就建在他們村的集體土地上,村里也得到了大量用工指標,張平的父親老張就成了鋼廠第一批工人。村里在鋼廠上班的人有穩定的工資收入。鋼廠近4000名員工需要各種生活配套,所以村里很多人背靠鋼廠做起了各種各樣的小生意。背靠鋼廠這棵大樹,村子里很多人變得非常富裕。
短時間內財富的快速積累和對鋼廠的依賴使得不少鋼廠子弟變得浮躁,學業荒廢成了一種普遍現象。張平熬過了高中三年,也毫不猶豫地選擇進鋼廠當工人。
分流之后他還是選擇做工人,但卻顯得有些進退維谷,更多的是無奈。
這是因為家庭的情況需要他掙得更多點:父親老張今年59歲,按照鋼廠要求內退,只拿一點生活補貼。妻子有工作,工資并不高,家里還有兩個孩子。這使得現在崇利鋼廠發的工資連勉強維持生活都很困難。
但張平并沒有多少出路:他們家關系近的親戚和朋友都在鋼廠,暫時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投奔。他自己的學歷是高中,沒有其他工作經驗,因此也不敢貿然出去找別的工作。因此他不得不順從工廠的安排,選擇“異地上崗”,到離家100公里遠的建發特鋼上班。
未來會好嗎?準備去建發特鋼上班的張平心里無底。
真正選擇“長期請假”的是王東鵬。
王東鵬的家境,比張平和劉俊峰都要好一些,表現之一是他已經在城里買了房,自己還有點積蓄,父母也可能給予他一點支持,因此短時間內不怕生活無著。王東鵬對崇鋼對待員工的態度有點意見,覺得像抽簽決定員工是否接受分流,多少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他也不愿意在廠里多呆了—像劉俊峰那樣留在廠里輪崗,由于高爐不開,廠里沒有收入,員工的收入當然也就高不了—只有1000元左右的基本工資,生活還是難以為繼。
王東鵬覺得他在大學學的專業還不錯—他的專業是人力資源,有機會,他非常希望出去闖闖。另外已經懷孕的妻子需要他照顧,因此一咬牙,他決定放棄輪崗和分流,選擇長期請假,一邊照顧妻子,一邊尋找機會。
劉俊峰、王東鵬還有張平的經歷的背后是整個鋼鐵行業從長期的供不應求轉向產能過剩的轉變。
更樂鎮,以及張平所在的那個鋼鐵衛星村的富饒,甚至包括崇利制鋼有限公司的成立,都是時代的產物。正是因為90年代開始起的中國經濟高速增長,帶來了短暫的鋼鐵供不應求,才有了崇利鋼廠的興起,以及天津鐵廠的高額利潤。鋼鐵市場的供不應求使得國內鋼價一度上升到每噸5300元—這個價格當中的利潤,正是更樂鎮上的公園、中學、一體化商超的來源。
但高額利潤的來源不會持久,新世紀之后,民營資金開始迅猛地投資這個領域。最終造成了當下產能過剩的局面。也正是因此,天津鐵廠和崇利鋼廠的弱點暴露了出來—企業冗員過多、設備落后造成競爭力不足。
崇利鋼廠這3個年輕人的例子,在鋼鐵行業當中的國企,不是個案。7月8日,人社部副部長信長星在國務院政策例行吹風會上表示,初步匡算,2016年煤炭鋼鐵兩個行業化解過剩產能大概涉及職工是80萬左右。
與崇鋼完全停產稍有不同,天津鐵廠并沒有全部停產,6座高爐還有一座1080的高爐在生產。鐵廠一直在鼓勵職工創業,動力廠車間開始向社區推廣他們做的豆腐,有私家車的職工加入了滴滴司機的隊伍,還有一些推小車出來賣早餐的。
這種景象,既陌生又熟悉。應該說,再就業市場要好于上世紀90年代末期的下崗潮。近年國家統計局公布數據顯示,第三產業的比重逐年上升,2015年超過了GDP總量的50%。工人可選擇的出路也比較多,也符合經濟結構調整的方向。
但國家和行業的轉型落實在具體的個體身上,則是痛苦的。崇鋼的3位年輕的工人,還都在掙扎,強大的鋼鐵產業原有的韌性和鋼鐵工人的生活慣性,依然作用在他們的思想和身體上。
王東鵬現在請假在家,妻子懷有二孩,年底就會再添個小寶寶。他說他現在什么都不敢買。他想了很多條路都被自己否定了:弄個小吃攤,好說不好做,有些看不上。司法考試,現在也沒心情看書。考公務員,他公務員同學勸他打消這個念頭,體制內的人還想往外跳。
關于未來,他還需要時間來捉摸。
在崇利輪崗的劉俊峰,也在尋找出路。2016年上半年他去了一次北京,想找找北京的同學,看看有沒有工作機會。他認為自己的計算機專業基礎,應該會有工作機會。但一輪尋訪下來,他感到了危機,因為IT業這兩年的變化太大,7年的配管崗位,使他脫離了前沿,現在再入競爭激烈的這個領域,劉俊峰覺得“可能晚了”。
怎么辦?
在更樂鎮就業看來很困難。由于天鐵和崇鋼的不景氣,更樂鎮周圍像劉俊峰這樣找工作的年輕人不少,劉俊峰覺得,幾乎不存在就業的可能。最終他決定,要去大城市找一份新工作。
張平異地上崗已經一個多月了。這是位于邯鄲永年的一家私營企業,已經停產檢修一年之久。分流到永年的人一共有3批,將近200人。崇鋼員工到來以后,努力了20多天,這家鋼廠總算是復產了。
還有一家叫做新興鑄管的企業廠是重點推薦的分流方向,它是解放軍總后勤部所轄的軍需企業,當地人還是一直稱呼它的編號“2672”,總部在涉縣的鄰縣武安。雙方企業商議分流過去的職工只要工作出色,將來有可能與新興鑄管簽訂合同,成為央企職工。分流人員先在武安技術培訓兩個月,結束后會到廣東陽江的分公司上崗。因為要去的地方距離太遠,報名的人不多,最后還是抽簽決定??偣卜至魅チ藘膳?,超過200人。
有很多工人在武安培訓期間就回來了。他們發現廠里承諾的跟對方承諾的并不符合。“這里給的錢就是一筆錢,養老保險和其他保險都不管”,到廣東后吃飯和住宿都要自己解決。背井離鄉,吃穿用度再交完保險,基本也剩不下多少錢。先讓人看到了希望,又讓人失去了希望。
張平現在有點后悔,這里比崇鋼的工作要苦要累?,F在工作服只發了一套,沒個替換。工作了一個月,勞動保護用品也不全。但是回去還是一樣,回去更沒戲。他還不自覺的會念叨崇鋼,對于崇鋼衛星村的人來說,鋼廠真的已經是他們的全部了。
據記者了解,廠里分流出去已有600多人,因為同工不同酬或與領導承諾不符等原因,至少200多人又選擇回到廠里選擇請長假自謀生路。
鋼鐵史上有個著名的詞匯—“鐵銹地帶(Rust Belt)”,它指的是像鋼鐵這樣的大型制造業向東亞地區轉移之后,在美國東北部、中西部和五大湖區的傳統工業州留下來的極度破敗的景象。銹帶的結局可能有三種,第一種是產業結構調整和升級,結合新的技術實現工業上的復興。第二種是在相對完好的社會基礎上發展服務業,勞動力由第二產業轉向第三產業,維持和帶動整個地區的經濟水平。第三種結果是人口外流和徹底遺棄。
我們都希望,崇利鋼廠這個太行山東麓的鋼廠,以及它身邊的更樂鎮,不會成為一個新的“銹帶”,而是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中涅槃重生。
(文中采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