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對華出口在澳大利亞總出口額中占比超過30%,遠超澳第二、第三大貿易伙伴日本和美國。然而,澳大利亞的經濟利益與戰略姿態,正在被拉向相反的方向。
據澳大利亞媒體8月4日報道,澳可能派軍艦,監視中國與俄羅斯今年9月在南海的聯合軍演。毫無疑問,這是堪培拉對華盛頓亞太戰略的積極配合。早在1980年代,澳大利亞曾有個代號為“通道行動”的計劃,監視蘇聯軍艦在南海的軍事活動。當時這個行動計劃是西方陣營與蘇聯冷戰對抗的一部分。不過,時代變了,澳大利亞依然堅守在“前沿崗哨”位置,難免讓人產生時空錯亂感。
對于澳大利亞來說,如何平衡中國這個“繁榮保障”與美國這個“安全基石”之間的關系,這個挑戰將長期困擾堪培拉的戰略決策者。
2014年11月16日,也就是G20布里斯班峰會落幕的那一天,德國總理默克爾向時任澳大利亞總理阿博特提了一個問題:澳大利亞對華政策的驅動因素是什么?阿博特咧嘴一笑:“恐懼和貪婪。”
這是一番被澳媒體抖出的私人談話。阿博特“很不外交”的回答,在澳國內曾小小地嘩然了一把。不過,澳學者琳達·雅各布森認為,阿博特抓住了澳對華態度的兩極化本質。
恐懼和貪婪,這樣略帶哲學意味的概括,與澳大利亞民意還是蠻契合的。澳大利亞智庫“羅伊研究所”近年來的系列民調,似乎能對此做出解釋。在關于“哪個國家對澳經濟最重要”的提問中,選擇中國的受訪者比例(76%)遠超第二位的美國(16%)。原因不難理解,因為最大貿易伙伴中國,多年來都是澳大利亞經濟繁榮的保障。在被問及是否應跟著美國在南海宣示航行自由時,選擇“支持”的受訪者比例高達74%,反對者僅為20%。這背后的邏輯也很簡單,與美國的同盟關系是澳大利亞安全的基石。
恐懼和貪婪,有一個演變過程。1971年,也就是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首次訪華前一年,前年剛去世的澳大利亞前總理高夫·惠特拉姆,以在野的工黨黨首身份訪問中國。第二年贏得大選就任總理后,他搶在美國之前推動與中國建交。當初澳大利亞的對華心態,被視為戰略上的高瞻遠矚,甚至展現了對美國的“外交獨立”?;萏乩返睦^任者,基本都繼承了他的對華接觸政策,但他們眼中看到的主要是“經濟中國”,尤其是從霍華德總理時期開始,中澳貿易呈現較快增長態勢。
澳大利亞對中國經濟上的依賴,始于本世紀初。2000年,對華出口在澳總出口額中占比為5.1%,2015年已超過30%,遠超澳第二、第三大貿易伙伴日本(15%)和美國(5%)。
節點出現在2007年。這一年,澳對華出口在總出口額中占比達9.4%。也是在這一年,中國超過日本成為澳最大貿易伙伴。這一年上臺的陸克文總理,在對華外交中開始突出安全因素。2009年的國防白皮書,34次提到中國,2000年版白皮書僅為13次。更為關鍵的是,這份白皮書明確指出亞洲“(美國)單極時刻的終結已經開始”,“中國將成為亞洲最強軍事國家”。
2009年版的國防白皮書雖未直接提中國威脅,但這層意思被陸克文自己說出來了。維基解密透露,陸克文在與時任美國國務卿希拉里私下交流中,稱該白皮書反映了澳大利亞對中國軍事現代化的擔憂。如果那時還比較曖昧,那么2016年版的國防白皮書則直白多了。比如,明確反對中國將南海島礁軍事化,呼吁中國軍事透明,支持“航行飛躍自由”。為此,澳政府還宣布未來10年增加軍費260億美元。不難想象在這筆款項中,有相當部分需要從對華貿易紅利中籌措。
為何獲得的好處越多,反而越擔憂呢?美國學者阿爾伯特·赫希曼在《國家權力與貿易結構》一書中給出了這樣的解釋:國內既得利益集團,有可能成為助長迎合崛起大國的“商業第五縱隊”;經濟大國能從“附屬國家”對其貿易的依賴中獲得政治權力,從引發后者對前者的警惕。表面上看,赫希曼的這個論斷,似乎能很好地解釋澳大利亞對中國的擔憂,為何隨著貿易依存度的增加而增加。
不過,2007年之前,美國和日本一直是澳大利亞的最主要貿易伙伴。澳外交和貿易部年度報告中,多次提及與美日的經濟關系能增加澳大利亞的安全。但類似的表述,在澳對華貿易的任何官方文件中都看不到。以此來看,赫希曼的學理性解釋,就站不住腳了。更現實的解釋是,澳大利亞把賺取的外匯貼上了“姓資”和“姓社”的標簽?;蛘哒f,把對美日貿易視為喝養生湯,能強身健體,但把對華貿易看作是抽大麻,抽著爽,但對身體不好??謶趾拓澙?,也是澳大利亞對華政策的心理魔障。
澳大利亞2016年的國防白皮書,一如既往地把美國定位為最重要的戰略伙伴。澳大利亞對美國在安全上的需求不難理解。這個總人口與上海市相當(2400萬人),陸??杖姂鸲啡藛T不足6萬的國家,沒有超級大國美國的庇護,守護760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國土及漫長的海岸線,或許只能依靠上帝的垂青。也就是說,澳大利亞需要維護的利益,與維護利益的能力之間存在獨特的巨大落差。正因為如此,澳大利亞的戰略史,也是與超級大國結盟并維護這一同盟體系的歷史。
去年6月,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教授羅里·梅德卡夫,寫過一篇題為《我們的美國盟友:安慰與困惑之源》的文章。該文大致意思是,一方面,絕大多數澳大利亞人都認為與美國的同盟關系對國家安全很重要,但另一方面,又擔憂澳美同盟帶來的戰略風險和不確定性。梅德卡夫只是從民意角度分析了澳大利亞的困惑,但這種困惑更大的影響還在于戰略層面。
羅伊研究所這些年的跟蹤民調顯示,2005年以來,認可美國對澳大利亞安全重要性的比例保持在63%至87%的高位。但該研究機構今年6月另一份民調顯示,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讓澳大利亞民意出現了分化。51%的受訪者認為,無論誰當選美國總統,澳大利亞都應該與美國保持緊密關系,但有45%的受訪者認為,如果“特朗普式”人物當選,澳大利亞應該與美國保持距離。特朗普的崛起,早已不再被視為美國的政治插曲或政治玩笑,甚至反映了某種潮流或趨勢。美國政治對澳大利亞同盟戰略造成的困惑,不會止于一屆美國大選。
另一個困惑是美國對澳大利亞國內政治的影響。維基解密公布的發給美國駐堪培拉使館的電文,透露了陸克文在2010年6月遭工黨內部逼宮而下臺的細節。美國使館在其中做了什么不得而知,至少不可能與陸克文的去留毫無關系。維基解密的電文顯示,陸克文的“罪行”是“以下犯上”,他勸奧巴馬政府與中國在亞太達成戰略和解,而當時美國正在緊鑼密鼓地布局如何與中國展開戰略競爭。
果不其然,陸克文下臺后第二年,奧巴馬選擇在澳大利亞國會,高調宣布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同時確定2500名美國大兵將進駐達爾文港。此前,陸克文的繼任者吉拉德在訪問華盛頓期間,喊出“美國無所不能”、“澳大利亞未來都會是美國的盟友”這樣的話。此后的阿博特總理,更是表示“很少有澳大利亞人視美國為外國”。這樣的表態,以帶有就職宣誓的意味出現在澳大利亞政治中,足見華盛頓的影響力即便不是翻云覆雨,也是舉足輕重。
由美國總統而不是澳大利亞總理宣布美國將駐軍澳大利亞,這傷了某些澳政治人物的心。澳大利亞前總理基廷認為,奧巴馬這話不應該在澳國會講。他在接受澳媒體采訪時表示,美國的亞太戰略包括拉澳大利亞遏制中國,奧巴馬事實上逼迫堪培拉“招供”了這一點。但與吉拉德和阿博特相比,現任總理特恩布爾在言辭上少了些許媚態。他在今年1月的一次講話中說:“在經濟和安全領域,我們務必要具有靈活性和適應性,尤其要保持頭腦清醒,目前是一個特別需要我們聚焦國家利益的時刻?!碧囟鞑紶柨此茙в小白灾鳌鄙实恼f辭,與唯美國馬首是瞻的行為,其間的差異是否有著某些難言之隱?
“澳大利亞政府需要小心謹慎,別讓對自由世界領袖的迷離眼神,分散了我們認清現實的注意力,國家利益要求我們切實而非口頭上,保持與華盛頓的同盟關系,也要維護與北京的友好關系。”這是特恩布爾2011年10月在英國倫敦政經學院演講中說的一番話。當時無官一身輕的他,有較大的表達真實自我的空間。一個月后,特恩布爾再次用“迷離眼神”一詞,來形容吉拉德看奧巴馬在澳國會演講時的表情。以迷離眼神看美國,是因為對澳美同盟的迷戀。
2001年4月17日,也就是中美南海撞機事件發生后半個月,3艘澳大利亞軍艦不顧中國警告通過臺灣海峽。當時澳方對中方警告的回應是“行使航行自由權利”。中美南海撞機事件與澳“權利”之間的聯系,邏輯鏈條或許有點長,但對同盟關系的迷戀,使澳大利亞感覺需要表示一下對澳美同盟的忠誠。如今澳大利亞在南海行使“航行與飛躍自由”權利,動機與十幾年前本質上并無不同。不過,地點的變化反映的是亞太戰略環境的變化。不僅澳大利亞,即便美國軍艦現在也不敢輕易在臺灣海峽行使航行自由權。
特恩布爾自己也沒有跳出對澳美同盟的迷戀,其任內公布的2016年版國防白皮書明白無誤地證明了這一點。這份白皮書提“基于規則的秩序”多達40余次,并把中國定位為現狀挑戰者,與奧巴馬政府亞太戰略“對表”的意圖非常明顯。在南海仲裁問題上,澳外長畢曉普的表態,更像是直接拷貝白宮發言人的講話。正如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學者修·懷特所說,澳國防白皮書發出了一個信號,即澳大利亞愿意加入對抗中國的行列,以確保規則不被改變。與歷史上一樣,堪培拉依然是華盛頓對外戰略的海外執行機構。
澳大利亞習慣了在美國全球主導優勢下開展外交,也習慣了“不用考慮大國政治”的對外戰略。在修·懷特看來,澳大利亞決策者們需要認識到世界正在發生變化,上個世紀的確定性,在21世紀已不再適用,而“隨著中國的崛起,‘美國主導的優勢這一澳大利亞外交與安全政策的基石,不可能再持續”。澳大利亞迪肯大學學者斯科特·布基爾認為,經濟上對中國日漸增加的依賴,以及與西方國家軍事關系的持續鞏固,所造成的經濟與戰略利益的兩極化,已經并將繼續成為澳大利亞最重大的外交和國防政策挑戰?!翱傮w上說,澳大利亞的經濟利益與戰略姿態,正在被拉向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