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晗
一
房間里的光線一點點暗下去了。舒怡終于和范彥妮通完電話,這時四周已一片漆黑。她驚覺,剛剛緊握手機的右手,此刻僵硬得竟有點隱隱生疼起來。
舒怡輕輕嘆了口氣,把手機順勢丟在了床上,活動活動手指,然后起身走到窗戶邊拉開了窗簾。
華燈初上,城市的夜晚開始了,雖有玻璃隔絕了聲音,但外面的世界也是能想象得到的喧鬧,和房間里的安靜對比強烈。從現在所處公寓的21層望過去,街道是一條流動的霓虹。而無論是霓虹還是燈火,都在上演著一幕幕人間戲劇,這些戲劇都被稱之為“故事”。說起有故事的人,在窗前如智者一般看著外面斑斕世界的人當然不能除外。
舒怡相信,如果有人問她,“你呢,你有什么故事?”她首先想到的一定不會是小學二年級時偷偷用了媽媽的口紅、初中曾得過短跑比賽第一名、大學畢業找工作遇到的難堪……她要說的故事是必須要包括另一個人的。無關對錯,無關結果,甚至無關自己。
“我喜歡過一個人。”對于她在午夜細細回味的故事,舒怡會這樣開頭,“從高一開始的,他是我高中3年的同學,喜歡到每天的日記里都是他。離他最近的距離,是他坐我前桌時轉身給我講題。”
“后來呢?”也許會有人追問。
“后來……年少后兩手空空。”
二
大學畢業后,舒怡回到了家鄉的城市,在一家雜志社從事編輯工作。靠著不懈打拼和努力,今年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在別人看來也是個成功女性。
按下開關,當整個房間被燈光填滿的時候,這個成功女性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頭發凌亂、面容憔悴……這下她的心情簡直不能更糟糕。一直把繁忙的工作當做不擅長裝扮自己的借口,面對別人的好意,也只是“哎呀,我才20多歲,用不著那些保養品啦”這樣敷衍過去了事。關于年齡,準確地說是25五歲。
“哎呀,不管了!下樓吃飯再說!”看吧,所有的事情在女人面前,吃飯永遠是最重要的。
走到樓下花園的時候,舒怡聽到身后有人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這聲音……她剛想安慰自己是幻聽,又突然想到下午范彥妮火急火燎的電話打擾了自己的美夢。
范彥妮在電話那頭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林昊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好吧,證據確鑿,是他。
謝天謝地,舒怡終于反應了過來,可是在下一秒鐘,她深刻地理解了兩個道理。
一,驚嚇總是從天而降。二,人總是在最丑的時候遇到日思夜想的人。
曾經設想過無數種與林昊重逢的場景,怎么說也不是現在這種情況。出門前隨手套上的寬大風衣里面是卡通睡衣,腳上拖著一雙家居鞋,下樓前整理的頭發估計已被秋季的風吹亂。現在的舒怡好想有一面鏡子……
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以極速運作的思維想完上面的事情,只用了5秒鐘。然后轉過身笑著說:“嗨。”
三
“今天晚自習第二節課時,林昊突然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去了。下課鈴打響之后,他才踏進教室,看得出,他很開心。大家都看著他,班里出奇地安靜,大概都已經猜到這個學霸有什么學習上的喜事,正等著他的分享。高三的學習機械又乏味,別人的喜事也可以是生活的調劑,更何況是林昊這種‘男神級別的學霸,任何舉止都可以成為焦點。‘大喇叭喊了聲‘什么事兒呀,林昊。‘下個月去臺灣。林昊說,他下個月要作為學校的學生代表去臺灣交流學習一周。他是那么的意氣風發,語氣就像是和好朋友們分享喜悅一樣,沒有半點兒資優生常見的炫耀。我真替他高興,比我自己去臺灣還要高興。不過,當我看著他被同學包圍時,有點兒莫名傷感。我就坐在他身后,可是感覺我們中間隔了一個星系。”——摘自舒怡4月7日的日記。
和林昊偶遇還是兩天前的事。

他好像更高了,也壯了點兒,完全就是成熟大人的樣子。舒怡在心里笑,哪會有人7年沒有任何改變呢。
林昊的一個朋友在附近住,他來拜訪朋友,沒想到在這兒碰到舒怡。他們像所有多年未見的朋友一樣正常地寒暄,林昊說:“真好。當年總是在課上偷看課外書、‘不務正業的小丫頭,現在有了自己的工作室。舒怡,我真替你高興。”明明下午的時候范彥妮在電話里說:“林昊高考之后消失7年的原因是:他是單親家庭的孩子,高考后媽媽查出了癌癥,為了照顧媽媽,放棄了去英國留學的機會。兩年后又參加高考,現在還在一所不錯的大學里讀研。這事兒是咱們高中學校里我一個親戚跟我說的,沒幾個人知道,好像是林昊求了班主任保守秘密,估計是害怕大家對他失望吧。你說他以前多厲害,現在怎么這么慘……”
舒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聽完范彥妮說完那些事的,所以當她面對林昊,她能想象得到他經歷了多少苦難。可林昊卻只字不提,這讓她的心生生地疼。
今天舒怡鼓足勇氣翻出了自己的日記本,看到高三時4月7日的日記,然后抱著日記傷心地哭了。
四
化妝水、乳液、隔離霜……說實話,要不是范彥妮拿10年的閨蜜情誼威逼舒怡,這些東西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出現在舒怡家。
“我跟你說,”范彥妮盤腿坐在沙發上,以一種發號施令的姿態面對舒怡,“我辛辛苦苦給你買這些東西,你必須給我用了。”電腦桌前的人,聽了這話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埋頭打字。范彥妮看這方法不奏效,一臉壞笑地跑上前,“這不林昊回來了么,你趕緊打扮打扮自己。你倆最近咋樣了?”
“能怎么樣?一起吃過兩頓飯,跟普通朋友一樣。”
“抓緊時間舊情復燃吧。”
“沒有舊情,何來復燃之說?他又不喜歡我。”
“開什么玩笑!他從高一就喜歡你,每次調座位都選擇坐你前面。高二文理分科的時候還跑來問我,你選文還是選理……咱們班里的人都看出來了,不過因為林昊品學兼優,而且你倆也沒啥越軌的行為,還有學業繁忙,大家也就沒開你倆的玩笑。我一直以為你倆偷偷好著呢,敢情是你這個傻子暗戀這么多年啊……哎哎……你干嗎去啊,我話還沒說完呢。”
舒怡根本聽不進范彥妮的長篇大論,抓起外套沖出門去。她必須要找林昊對質。對質?就像審犯人那樣?她在心底里對林昊生出了一絲恨意,但更多的是對自己的痛恨,痛恨著自己的后知后覺和反應遲鈍。
五
林昊接到舒怡電話后就趕到了后塘。說是后塘,其實就是他們高中學校后面的小池塘,景色優美安靜。高考前一天,林昊還約舒怡來過這里。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現在這里變化挺大,當年的小樹苗都長成參天大樹了。
遠遠地,林昊看到舒怡坐在長凳上,出神地看著水面。他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
“你是不是喜歡過我?”舒怡問。

林昊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這樣問,她說這話的時候像一個發怒的小野獸。不過他選擇坦誠。
“是,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你身上好像有魔力似的。”
可能同樣沒有想到林昊會這么直接地回答,剛剛發怒的人頓時沒有了“火焰”,看向林昊的眼睛里也寫滿哀傷。“你媽媽怎么樣了?”
“你都知道了?”
“嗯……”
“過世有4年了……”這聲音渺茫又無助。
“對不起。”不該提起他的傷心事,舒怡非常抱歉。
“沒事啦,都過去了。”
不知道為什么,林昊越是看起來無比堅強,舒怡就越心痛。“其實……有些事你可以跟我說。”她倒是希望林昊能大哭一場也好,但是仔細一想,以什么理由呢?他們之間現在是什么關系呢?
林昊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說:“舒怡,很多事都變了,我們倆也是。我不再是當年那個特別厲害的人了。你……你現在挺好的,真的……時間改變了一切。我明天就要走了,可能以后都不會回來了。”他的眼睛望著池水,語氣跟水面一樣平靜。
長時間的沉默。
最后,林昊站起來對她說:“走吧。”
舒怡記得高考前一天,她跟林昊來過后塘。那時候已經有幾所大學向林昊拋出了橄欖枝,高考對他而言只是走個過場,舒怡唯一要擔心的就是她自己。林昊說:“高考加油,還有,我……”最終他也沒能說出那句話,他站起來對舒怡說,“走吧。”
過去的7年,舒怡一直在猜測他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么。直到今天,她才終于明白。
她看著面前站著的這個人。逆著夕陽,林昊的身體已經成為一個好看的剪影,好像隨時都能夠隨光而去。
舒怡知道,滄海桑田,她現在應該笑著祝福“保重啊,一路順風”,然后告別一段歲月,跟林昊多少年甚至此生不復相見。
但是舒怡做不到。她無法像開頭所說的,讓故事“無關對錯,無關結果,甚至無關自己”,于是她跟年少的自己握手談和。高中時,林昊是舒怡日復一日的白日夢想,她的不懈追逐,也是為了叫做“資格”的東西。
于是她看著林昊的眼睛說,“如你所說,時間改變了一切。不過,世界還在變:自然界大范圍的改變,候鳥的季節性遷徙,植物的生長枯萎……世界改變了很多,又改變得太快。我害怕……”舒怡垂下了頭,“就是因為什么都變得太快了,我害怕哪一天你又消失,我……”她的眼淚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舒怡說的每一個字都刺在了林昊的心上,他對舒怡的感情何嘗不是這樣,只不過命運跟他開了一個玩笑。林昊一直覺得,沒有他,舒怡會過得更好。可是書上不是說了么:只認為分開對彼此好,卻不知道在一起對兩個人有多好。“承認吧,林昊,你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愛她。”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下一秒就上前緊緊抱住了朝思暮想7年的人。
“夕陽全部消失了么?”舒怡在林昊懷里想著,“星星應該很快就會亮起來的。”

六
后來范彥妮揶揄舒怡:“現在是成王敗寇了吧?”
舒怡聽到自己堅定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成王敗寇,我想要的一直是并駕齊驅。”
林昊還有兩年畢業,舒怡相信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們手牽手在一起,為了變成更好的人而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