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記者 張瑞
故事與蝗蟲
資深記者 張瑞

178年前,一位年輕的縣官苦口婆心地曉諭他的鄉民捕捉蝗蟲的方法:用牛皮截作鞋底式樣,或者直接將舊鞋底釘在木棍上,蹲伏于地,啪啪啪;挖三四尺深、丈余長的坑,200人,10人一隊,手握長帚,四面圍定,如戰陣行軍,步步為營,將蝗蟲攆進坑中,推入浮土,捶打壓實,活埋了事;埋在土里的蝗子,則由鄉民翻土搜捕,官府量秤而沽,一升給錢一百文,若捉的是已經成形可以跳躍的,考慮到捉捕難度,一升還可以多給二十文。
年輕的縣官,十年寒窗一朝及第,這是他的第一份差事,他的焦躁顯而易見:“倘若鄉地人等,挖捕不力……將村民一并嚴行枷責示眾,絕不姑寬。”
這是故紙堆中的人和事,談不上有趣,吸引我的,是一種陌生感:牛皮掌的撲擊,裝蝗子換錢的竹筐,古怪又決絕的捕蝗大陣,偷懶就要戴枷的鄉民,還有煩悶的縣官,都是未曾知曉的、消失掉了的東西,是不大可能重現的生命經驗,曾發生的越真切,就越陌生。而“消失”,并沒有增加它們的價值,只是讓故事變得無足輕重。
一個時代只關心一個時代的故事,縣官是怎么殫精竭慮想出捕蝗大陣的?四野鄉民將懷著怎樣的心緒看待被示眾的父母親戚?大概都是好故事吧,可惜的是,如果長篇大論,就有些不合時宜。作為一本本質上是講故事的雜志(因為人是故事的集合體)和一個以寫故事換生活的人,我們總希望我們的故事可以反映時代。
常常,會被問到,為什么想記錄這個故事呢?
我總會字斟句酌,語氣輕微,“大概……能反映些時代?”
這句話的意思,并不是這個故事有多重要,而是有點心虛,非如此,也找不到故事被記下的理由。天底下,最不缺的,大概就是故事吧。哪個時代沒有千萬本書的舊跡,哪個人又沒有一肚子故事呢?愛恨情仇魑魅魍魎,又或者最深奧最古怪的真理,當下的故事已足夠講述無數回,真不必求助于舊時代的人事。在我短暫的記者生涯中,在我記錄下每一個故事時,大概總能想見它們變得“不合時宜”的一天。就好像縣官在年老之后寫下一生的志業,流之后世,但后世故事已經太多太多。我們搜集、挑選、講述它們,而且,還要求是好的:有趣、曲折、動人。我們費盡心思,很難說沒有勢利的成分:忽略大部分,選擇一小點。即使是同一個時代,同樣的主題,我們也能夠找到千百個可以承載的故事,但我們只選擇那些“好”的。而所有時代的故事,結局其實總不會太好,就像蝗蟲隨風起,平原落驚雷。
還可以談談蝗蟲。一個故事吃掉另一個,故事也是蝗蟲。我們,就像拿著牛皮掌的鄉民,偶爾偷懶也輕車熟路,“啪”,就到手一只故事的蝗蟲。
但蝗蟲飛過去就飛過去了,這些破壞性的嗡嗡作響的東西,我們也毫無辦法。
所以,為什么還要費力記述故事?為什么還要關心他人——除我們自己之外的一切東西?既然故事,英語里的“storytelling”,既勢利又轉瞬即逝。
兩個月前,寫過幾個工讀學校的孩子,偷盜、劫掠又或者殺人,他們的臉面模糊故事清晰。一個人的生命力體現在破壞上,是好是壞,大概也是運氣的問題。管理者就三番兩次地和我感慨,若是戰爭年代,這些孩子都了不得……這樣的講述讓我著迷,倒不在于這種無趣的可能性,而是隱含其間的一種時間上的間離感——這樣的故事大概總是一次次發生過的,但那些故事,和故事里,偷盜、劫掠又或者殺人的孩子,卻已經隱沒無聞了。我想,這也是眼下這些孩子的命運。
這些孩子,將被蝗蟲吃掉了,我想,我感到沮喪又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