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東方
一個有信念的人是什么樣子的?
留守在陜西寶雞的老知青戈衛似乎給出了答案。
“中國最后的知青”這個稱謂,他不敢接受,他覺得還有比他做得更純粹的老知青。
一直生活在農村,但并不是要把自己變成普通農民。他想以農民的切身體驗發現存在的問題,并能脫離農民的局限,去觀察、感受、思考社會問題。
戈衛一直留守的村子,被寶雞當地人稱為西部山區?!按a頭”這個村名,市區里很多人連聽都沒有聽過。
連霍高速寶天段在寶雞坪頭有一個出口,一下去就是坪頭鎮。在這里問起戈衛,無論養路段工人還是村婦無人不知。
拐向碼頭村的路口,被一群提籃賣櫻桃的農民擋住半截,不仔細看路邊掛著的路牌,肯定就會錯過了。
碼頭村村委會的大廳里擠滿了老人,大廳隔壁,便是戈衛住的兩間屋子。
門閉著,窗簾也拉著。敲一敲門,一個清瘦、光頭的高個老人走到窗戶邊,掀起了窗簾。
老人正是戈衛。
記者說明來意,戈衛答應可以聊聊,但表情還是清冷而嚴肅,身上自帶一種與窗外那些村里老人迥然不同的氣派。
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一個省城高等教育家庭出身的人,自從插隊到這個山村,先后放棄招工、招干、上大學的機會,甚至處級官職也沒能打動他,四十七年的時間,一直留守在這里。正如戈衛自己所說:“我這一生最難的不是在這里的生活,而是我的行為一直不能被人理解?!?/p>
扎 根
多年以后,老知青戈衛面對一撥又一撥的來訪者,講起自己青年時代發生的種種時,心底里總會想起在那個狂熱歲月里自己曾經度過的安靜時光。
1947年7月戈衛出生時,他的父親戈治理已經是當時的西安醫學院(西安交大醫學部前身)教授,也是國內神經外科的奠基者之一。母親李維清是西安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婦產科專家。戈衛父親有兄弟姐妹10人,9人受過高等教育。
在那種家庭長大,戈衛上學后的志向也是偏向于自然科學,幾乎不太接觸政治。
但是,離高考僅剩八天時,即將在陜西師范大學附中畢業的戈衛和同學們接到學校的通知,高考取消了?!拔液屯瑢W們一下子都懵了?!?/p>
那是1966年的初夏,毛澤東在5月16日那天發動了“文化大革命”。五十年后的同一天,已經是年逾花甲的戈衛講起往事,讓人有穿越時空之感。
“學校外面的世界早就熱火朝天了,全國青年學生大串聯進入高潮?!闭幵谇啻浩诘母晷l也覺得熱血沸騰,立即加入到大串聯的隊伍中。“一路走走停停,天亮時才到達寶雞。”然后再折向四川、貴州,到了云南后,又折向北,最后終于抵達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檢閱。
1969年,戈衛又置身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熱潮中。那年10月27日,他與他的弟弟戈健,還有另外25名陜西師大附中的同學,從西安坐火車,到陜西寶雞陳倉區坪頭鎮碼頭村插隊。
“到坪頭都半夜了,然后坐木船渡過渭河,對岸已有碼頭大隊的社員迎接?!碑敃r的坪頭還叫永紅公社,第二年又復名坪頭公社。
雖然在城里時,學校也安排他們去郊區的農村幫農民收麥子,也算是接觸過農村生活??墒?,當戈衛和同學們來到碼頭村,還是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所震驚。“沒想到農村會這么窮!”
幸運的是,這批來到碼頭村的西安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并沒有多長時間,當年公社就下來了招工指標。第二年,又有大批的招工指標分到了這個知青點。曾經說著豪言壯語一輩子扎根農村的伙伴們都忙著準備回到省城去,戈衛卻向大隊和公社寫了一封決心書,“要永遠扎根碼頭大隊,與貧下中農一起建設山區?!?/p>
多年后,戈衛似乎并不愿意讓人更深入地探究他做出一選擇的原因,只強調自己堅守下來最重要的一點:“主要還是因為有了感情,我接觸了老魏他們后,對我太好了,確實和他們建立了感情?!?/p>
而在1975年4月召開的寶雞縣知識青年先進分子代表大會上, 戈衛是這樣發的言:“考慮到自己下鄉才一年,對農村情況才入門,和貧下中農的感情剛融洽,確實留戀不舍。當時我正在大隊養豬場勞動,和社員一起試制黑曲霉醣化飼料,我想我自己走了,(這件事)當然還會有別人來干??捎忠幌耄@是關系到落實毛主席關于‘養豬業必須有一個大發展指示的大問題,要步步走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留下來養好豬正是走毛主席指引的道路的具體行動?!?/p>
時間過去了四十多年后,戈衛用當下的語言總結了他的行為,“我們要改變命運很容易,一招工、招干或者上大學就回城了,一切都改變了。我那時候就想,我走很容易,那這中國的七八億農民不能都走吧?”
1975年10月28日,戈衛和另外11名參加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的知識青年代表一起,聯名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發表《給毛主席、黨中央的一封信》,“立志做一代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新農民。”這讓他們名噪一時,成為一個時代的風云人物。如今,這些人當中,只有戈衛還扎根在碼頭村。
在戈衛看來,他的堅守,源于他的信念。他覺得,信念就是一個人意志行為的基礎,“沒有信念人們就不會有意志,更不會有積極主動性的行為?!奔幢惝斈昵捌捱x擇了離開,依然也沒能撼動他的這一信念。
好在戈衛有個高級知識分子的家庭,有尊重他選擇的父母,他選擇扎根農村的這條路才能走到底?!斑@里的村民有了病,寶雞看不了,就到西安找我父母看,吃住也全在我家?!?/p>
從沒有干涉戈衛做出任何抉擇的父母已經去世,他把他們的骨灰埋在了碼頭村的山上。
融 入
戈衛承認,在碼頭村的這些年,他真正完全改造過來的“就老魏一家人”。
1971年,村里的知青點就剩下戈衛一個人后,他就成了魏文杰家里的一員了?,F在,他每天的午飯和晚飯都到老魏家里去吃,“工資卡也交給他們管理”。
戈衛已經習慣稱比自己大5歲的魏文杰為老魏,私下里兩人在一起時,甚至叫他的小名。上午九點多,老魏走進戈衛的房間,先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我讓他多喝點綠茶,對降血脂有用??伤珢酆冗@個。”戈衛笑著搖了搖頭說。
戈衛的房間極干凈、整潔,這可能來自他醫學家庭的影響。他住的臥室都鋪著地毯,據說以前在知青點的土坯房里,他也是這樣的習慣。
寫字臺上,整齊疊放著幾份最新的《參考消息》和幾本雜志。還有他喝茶的茶具。寫字臺的對面,靠墻擺著書架,畜牧養殖類和獸醫類的專業書多一些。戈衛說,前幾年他和弟弟他們合辦了一個養雞場,自學過這些用得上的專業知識。
戈衛現在喜歡用手機微信多一些。“每天除了看書、看報、看電視新聞,就是用手機上網。”盡管遠隱于山區,但他始終關心來自外部世界的最新時政和經濟資訊。
先吃完午飯的戈衛想起吃降壓藥,便要過老魏正在喝的湯,就著吃下了兩顆藥片。然后,他又習慣性地遞給了老魏兩片同樣的藥。簡單的動作,看得出是長久的默契。
“我們倆都老了,要保養好身體。我現在讓他早餐多吃蛋白類的食物,少吃碳水化合物?!崩衔涸谝慌缘Σ徽Z,顯然他是完全知道這些化學專用詞語所指為何物。老魏和老伴現在與大女兒同住,院子里是一座新建的三層小樓。屋內的裝潢清雅,客廳中間白色的地板上放著一大塊地毯。戈衛的影響在細節處就體現了出來。
一位村民匆匆忙忙走進廚房,躬下身笑著請坐在飯桌前的戈衛和老魏去參加自己父親的葬禮。“村里人家辦婚喪嫁娶的事兒,我只送禮金,都不去。”但這似乎并沒有影響到村民們來請他的禮節,他們視戈衛為一位受尊重的村中長者,倒是當了多年村支書的老魏反而被放在了第二位。
“我現在就是這里的人,村子里的人就是我的朋友、我的親人?!痹诟晷l看來,要融入到這里,就不能把自己看成救世主一樣,得把自己從感情上與他們融合在一起,而且不能是刻意為之的。
從1971年開始,戈衛就當了村里的革委會副主任。他帶領村民們大搞農田基本建設,開山劈石,修渠引水。“當時這里的農作水平很落后,我給村民講,咱這落后到啥地步了?陜西歷史博物館里展出的西漢時期的鋤頭,跟咱現在用的鋤頭連樣子都沒變?!备晷l說:“當時這里真的還是刀耕火種,比山外的平原地區要落后很多?!?/p>
當了村支書后,戈衛才真正見識到了農民思想意識有多落后?!拔覐漠敃r的西北農學院引進了新的雜交玉米種子,農民不相信,不肯種。”他比劃著:“改變農民的觀念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有村干部在旁邊盯著的時候,他就種新品種。等你剛一轉身,他就偷種他的老品種。到了秋收一打糧食,每畝產量的差距讓他們一下子知道了新品種的好處,這才慢慢推廣開來。”
戈衛清楚地記得一些統計數據。他剛來碼頭村時,全村的糧食總產量最多不超過42萬斤,到1976年時,已經達到70多萬斤?!胺N子、耕種的方法都讓我給改變了,才讓產量提高了這么多。”
老魏能如數家珍般地列出戈衛從1970年到1980年帶著村民們干的事情。“除了辦豬場,改良豬種,試制成功了‘黑曲霉醣化飼料和‘酵曲粉,還引進和培育玉米、高粱良種,培育出了村民們眼中的珍貴的滋補藥品銀耳?!?/p>
戈衛也有失敗的經歷。他曾給碼頭村試著引種茶樹,便最終因氣候、土壤等原因宣告失敗。前兩年,他又辦了一個養雞場,開始掙了點錢,這兩年經濟不景氣,又辦不下去了。
但是,這些失敗在只讀過兩年小學的老魏的眼里,也是有“見識”的失敗。
困 惑
如今,老魏大女兒一家以種櫻桃為家庭主要收入來源,每年光這一項就收入6萬多元。
櫻桃是上世紀80年代戈衛通過西農的教授引進來的。他現在很不滿意村民們急功近利地早早就把不太成熟的櫻桃摘下來去賣的做法?!皺烟壹t了以后還要膨大三分之一,甜度也能加深?!彼煌5貒诟览衔翰灰尯⒆觽冊缭缯獧烟遥暗米屓顺缘秸嬲墒斓暮脵烟?,這樣價格才能上去。”
改革開放之初,農村實行“大包干”,曾讓戈衛心里產生深深的失落感,因為他發現,村民們承包了土地,他說的話越來越沒有作用了。
那時,戈衛其實還有多次離開碼頭村回到省城的機會?!拔靼仓噢k領導對我說,回西安來吧,你愿意到哪兒就到哪兒?!备晷l說:“寶雞市還讓我當寶雞市團委的書記,我都沒答應?!?/p>
習慣了遵守黨和國家政策的戈衛雖然不認同“大包干”,但他通過看報、讀書、聽廣播,思想認識還是跟上了形勢?!爱敃r的農村經濟的確需要改革,‘大包干確實解決了一時的問題,也有一些好的因素?!?/p>
于是,戈衛把自己的人生軌跡也做了一些變通。1980年,當地政府要加大西部山區建設,在坪頭設了西部山區建設委員會,他被抽調去當了副書記。1986年,這個機構要遷到山外去,他不想跟著走,組織上就讓他擔任了坪頭鎮黨委副書記。
即便成為了國家干部,戈衛也沒有遷走自己的戶籍,“我一直是碼頭村的村民?!彼f,“但像普通農民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不是我的初衷,我不是簡單意義上的農民。我始終覺得自己要對農民有責任感,要對農村事業有所推動?!?/p>
戈衛離開村支書崗位后,老魏就成為繼任者。戈衛現在也承認,自己的好多設想,其實都是通過老魏來實現的?!案浇@些村子的發展,基本都沒有什么規劃,你看碼頭村就不一樣?!备晷l說,“很早我就請了西農的專家來給村子做發展規劃?!?/p>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碼頭村不僅發展農業,更是在山區里最早搞起了經濟林業。通村公路和村民宅基地的規劃,也是按戈衛的思路來進行的。村上的櫻桃種植也是這個時期發展起來的,但規模與戈衛的設想相差甚遠?!爱敃r推廣栽種時,村民們很多家中只有老人或者婦女,他們根本不懂技術,也不愿意栽種,沒有能形成產業。”
“我能說的就去說,他們聽不進去,我也沒辦法。‘大包干后,不能像過去那樣一聲令下?!边@是最讓戈衛悵然若失的地方,在他看來,現在的農村并不是他理想中農村經濟發展的模式。
但是,戈衛能讓老魏家按著他理想的狀態去發展。這些年,老魏家就靠農業過日子,沒人出去打工。家中供著兩個大學生,生活水平一直高于同村村民的水平。戈衛覺得,老魏家的生活就是模板和示范。
觀 察
如今69歲的戈衛每天生活極其規律。早上七八點起床后,伴隨著電視的早新聞,“做些高蛋白的早飯”。接下來讀書、看報、喝茶,有時候也會會遠來的朋友。無事的時候,他看到手機微信朋友圈里針砭時事的文章,也轉發幾篇,而轉發更多的是一些世界名曲的視頻與養生保健的文章。
碼頭村山青水秀,空氣怡人,村里安靜清雅,一派現世安好的景象。戈衛像隱士一般生活在這里,他的弟弟、妹妹和曾經插隊的老伙伴們,也時不時會來看望他。
戈衛也承認,長期生活在農村,自己在精神層面的更深處也會有孤獨的時候。“畢竟很多其他的東西講出來,老魏他們不是都能聽懂。時間長了,我也失去了訴說的欲望?!?/p>
戈衛所說的“其他東西”,就是他對過去、當下或者未來一些事情的認識與自省。
“好在我還有很多市區、省城的朋友們,他們經常會來看我,和我交流?!比缃竦母晷l,似乎已經從世事中跳離出來,更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社會的觀察者。
他把自己觀察的視點,依然放在了農村發展問題上。“我在農民中生活,更知道農民需要什么?!彼X得自己有責任和使命感,為農民和農村做一些事。
他親眼看著農村很多孩子早早輟學,進城去打工,這讓他很憂心:“農村現在最迫切的一件事情就是對農民的廣泛教育,道德、技術、文化,中國進入新階段,年青一代要能跟得上,素質教育是最重要的。”他想象的農民進城,是“要真正在城市扎根,而不是僅僅進城賣苦力”。
生活在最基層,也讓戈衛感到有一些社會矛盾在凸顯,他認為,日益拉大的貧富差距,可能會影響到整個經濟的發展。
與戈衛交流,記者也能時時感覺得到烙在他身上的時代印記。在對當下一些政策作出評價時,他會習慣地跟上一句:“當年毛主席的說法是要著重政治教育和思想教育。”有時還接著跟一句:“毛主席說,重要的問題在于教育農民。”
在碼頭村改造通村道路時,戈衛當年居住過的知青點的土坯房被拆除,知青點高墻上那句“為社會主義創業,為共產主義奠基”的標語也隨之消失,但是,那句標語所代表的時代理想,或許從來沒有在戈衛的心中抹去。
“我這個人脾氣有些犟,村里也有人說我是‘一根筋,外面的人說我這人太理想主義了,我都知道。我承認我是個理想主義者?!备晷l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