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東方
作為人類軍事史上最著名的戰略大轉移,中國工農紅軍的長征之路,一直引發國內外眾多欽慕者的“重走”沖動。
但是,這群重走者的方式卻不盡相同,他們的鏡頭和關注點,是去尋找遺留在民間、傳播在老百姓中間的紅軍長征往事。
往事并不如煙,至今栩栩如生般鮮活地流傳在長征沿途的山水間,如同瀚海里的珍珠。這群人拾起來時,感受到了生動、有趣。也體會到了戰爭的殘酷、磨礪、饑餓、傷痛、死亡……
今年5月,著名攝影家石寶琇來到四川若爾蓋。他和同伴從這里出發,沿著當年紅軍長征的路線走到臘子口。
在石寶琇準備出版的《民間記憶:從若爾蓋到吳起 》一書的開頭寫道:當我們站在班佑村頭那座紀念紅軍過草地的群雕下時,心里還真有點兒激動。因為我們這一代人,幾乎從小都是讀紅軍翻雪山過草地的課文,聽 “二萬五千里”的故事,看 “長征”的電影,懷揣著特別崇拜、敬仰的心意……長大的。
其實,早在去年10月18日,在中央紅軍(即紅一方面軍)到達陜北吳起與陜北紅軍會師八十周年之際,陜西人文地理攝影協會已經在陜西省圖書館舉辦了《民間記憶:從若爾蓋到吳起》的大型攝影展。
今年,石寶琇之所以又重走這一段,是因為他們最初的策劃是以旅游風光和風情的拍攝為主,與后來的“民間記憶”主題稍有點兒距離。
在現場走訪中調整思路
在如今的石寶琇看來,這次攝影策劃中走訪調查所取得的成果,“文字資料要比攝影作品珍貴的多”。對一個攝影家來說,這樣的結論多少讓人感到意外。
作為1980年代中國紀實攝影的中堅力量,石寶琇曾與侯登科、胡武功、潘科、李少童、焦景泉、李勝利、白濤、邱曉明等人以批判和審視的“西北風”沖擊力,打破了中國攝影固有的程式和虛夸、僵化局面。1992年,他被中國國務院僑辦借調到香港中國旅游出版社任記者、編輯、資深編輯、采編部主任。2000年,兼任《華夏人文地理》雜志執行總編輯。在中國旅游出版社時,他曾一個人完成了《唐蕃故道》《走遍新疆》《縱橫青海》《青藏鐵路》等大量的人類田野調查。
2014年4月,石寶琇與早年“西北風”的其他代表人物李少童、李勝利、白濤等人成立了陜西人文地理攝影協會(以下簡稱攝影協會),主旨是挖掘、傳播民間文化遺產,傳承、保存圖像、文字資料和培養人文地理攝影新人。
“其實最初是想給攝影班的學員策劃一次實踐訓練。”說起這次攝影策劃,攝影協會的副秘書長王杰說:“我們這些50后從小受的教育中,對紅軍和長征的印象非常深。后來我又看到很多人重走長征路,還有很多外國人也來走。剛好當時是2014年,八十年前紅軍從江西瑞金開始了長征,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到達了陜北吳起。我們就想,能不能也用一年的時間,重走一次長征路。”
王杰把這個想法與石寶琇溝通時,恰好石寶琇剛從甘肅省迭部縣扎尕那回來。當天晚上他們在QQ上聊開了,石寶琇對王杰說,“我覺得那一路做長征故事太好了。”
當晚聊天的結果,石寶琇讓王杰先拿出一個策劃方案。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王杰查閱了很多與紅軍長征有關的軍史、黨史。他還在網上淘到了很多相關書籍,“其中有本書上還印有昆明軍區圖書館‘不準借閱公章。”王杰說:“這本書是1936年紅軍到達延安后,毛澤東讓紅軍當中有文化又參加過長征的人,各自寫出自己在長征中的回憶。寫完后,當時就在延安公開出版了一本書。1953年,刪減了兩篇文章后,又重新公開出版發行了一次。”王杰淘到的這本舊書,就是1953年的版本。
一個多月后,王杰拿出的方案是,重走軍史中記載的紅一方面軍長征路線,以拍攝沿途風光、風情、風物為主。王杰說:“石老師看了以后,在策劃方案中加進了重走紅二十五軍的長征路線。”
“我當時想著是從瑞金開始走,石老師卻讓從若爾蓋開始走。我有些想不通,這不是才走了長征的一半路程啊?”王杰說:“溝通后,大家覺得石老師講得有道理,因為長征是從巴西會議之后才確定了去陜北,這場世界軍事史上最有名的戰略轉移才有了真正的方向。”
整體策劃思路的轉變,源于石寶琇他們進行的現場走訪。
“李少童是我們攝影協會的藝術總監,白濤是副會長,他倆帶的一組人,率先于2014年10月到了哈達鋪,然后往四川若爾蓋走。而我和協會副秘書長馬向群組成另一隊,于11月中旬從哈達鋪出發,北上朝武山的鴛鴦鎮走。在這個路途中,我發現很多老百姓講的長征紅軍的往事,與我們知道和看到的長征的故事完全不一樣。”
尤其在第三次采訪中,石寶琇和張韜、馬向群、王杰到了通渭。攝影協會副會長張韜是本地出生,能聽清楚老鄉用家鄉土語講的那些精彩又細碎的故事,這讓他們有了不小的收獲,也讓石寶琇意識到,“我們不能做成與軍史、黨史一樣的長征,也不能把長征做成紅色旅游那樣的,而是應該從民間記憶的角度記錄長征。”
現場走訪回來以后,石寶琇與攝影協會的其他人進行了溝通,然后將新的策劃思路向總策劃鞏德順(曾任陜西省副省長)進行了匯報。
“他聽了我的匯報后,非常高興,認為這個民間記憶的角度很好。”石寶琇說。
搶救遺留民間的紅色歷史
其實,按石寶琇最初的設想,是想沿著紅一方面軍、紅二十五軍和陜北紅軍行進和活動的路線,分三個部分來做,“但是,我們的時間和精力實在不夠,就把做陜北紅軍的設想暫時擱置起來。”
趙軍利是攝影協會副秘書長,也是人文地理攝影師培訓班的學員。她與另外幾個學員完成了紅二十五軍長征路線的走訪。
在參與這個策劃之前,趙軍利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任何現場采訪的經驗。“第一次聽石老師提出這個策劃時,我們都沒有概念。怎么做?怎么找?怎么拍?當時完全懵了。”趙軍利說:“盡管石老師給我們畫好了路線圖,甚至給我們標明了在哪里重點采訪,如何拍攝,依然很茫然。”
趙軍利和同伴最先到了陜西藍田縣的葛牌鎮。盡管走之前,他們也在網上找了些資料,但到了現場還是手足無措。“我們都有種老虎吃天、無從下手的感覺。面對老鄉,不知該如何問?怎么采訪?”
第一次走訪帶來的嚴重挫敗感,讓趙軍利和同伴在回來觀片總結時,有了可以向石寶琇和其他人請教的問題。“我們漸漸地有了感悟,然后重走了葛牌鎮。這一次,我們就知道在當地找一些年紀大的知情人,提一些問題進行采訪了。”
在紅二十五軍長征的起點河南省羅山縣的何家沖,他們找到一位當地的向導,一直把他們帶到山頂的老寨子上,紅二十五軍當年就住在這個山寨上。趙軍利說:“老寨子已經荒蕪了多年,向導是帶著砍刀砍著荊棘帶我們走上去的。”
老寨子只有一些院墻還有保留,房屋都坍塌了,寨門也損毀了。“這位向導是邊帶路邊給我們講往事。他當年只有十二三歲,負責給山寨里的紅軍在山下采買一些給養。”這是趙軍利他們遇到的惟一一位紅軍見證人。“第一次去老人還能說得清,帶得了路。等隔了五六個月,我們第二次去再見老人時,他已經說不清話了。”
大部分知情者已經是九十多歲高齡,有的已經臥病在床。石寶琇說,采訪過程中,他們沒找到一位當年的老紅軍,只找到一位紅軍家屬,這讓石寶琇和他的學員們意識到了一種緊迫感和危機感。“慢慢地我們感覺到,我們是在搶救這些遺留在民間的歷史。”
在參與這個策劃之前,幾位相對年輕的學員對紅二十五軍長征的了解完全是一片空白。學員路新玲告訴記者,“我們走到丹鳳縣時,看到路邊一位80多歲的老人在門口曬太陽,就趕緊停下車來,和老人聊天。老人給我們講起當年紅軍從他家門口經過的情形,他說,整整一夜,外面都是腳步聲。第二天他聽鄰居講,紅軍都是娃娃兵,個子不高,槍都到了腳脖子。”
老人還告訴他們,當時有兩個紅軍孩子走不動了,他家就收留了他們,“在我家吃住,等養好了身體后,又去找部隊了。”
據石寶琇講,負責紅二十五軍采訪任務的袁志剛組織了一支精干的隊伍,制定了周密的采訪計劃,并且在采訪途中根據新的情報和線索及時調整方案。他和他的隊員奔波于鄂、豫、陜、甘、寧五省區的山區,來來回回采訪不下十五六次,行程也有上萬公里。現在,袁志剛正在趕寫紅二十五軍長征的書稿,已經寫出10萬字了。
“每次走訪回來,每組都有一個執筆者。當他們寫不下去的時候,就再去采訪,這樣越寫越深刻,越寫越深入,等到辦展覽時,他們都成了專家,侃侃而談。”石寶琇說。
做我們自己的長征史
在最初的策劃中,需要走訪的重點村鎮和主要線路,都是石寶琇、袁志剛、王杰等人依照黨史、軍史中記載的重要會議和戰役,按圖索驥。“但是到了現場采訪后,很多小組發現了新的線索,走訪線路就有了微調。”石寶琇說。石寶琇具有豐富的采訪和編輯經驗,他從隊員們帶回的采訪手稿中發現:“民間記憶中,老百姓說話有一定的主觀性和隨意性,加之時間久遠,大部分當事人已經離世,我們只能是尋找他們的親屬、鄉鄰,詢問當年的故事,然后進行反復求證和取舍。”
從若爾蓋到吳起,當年紅一方面軍在短短四十天之內,一路北上近千公里,經過俄界、臘子口、哈達鋪、鴛鴦鋪、榜羅鎮、通渭、單家集,翻越六盤山,于1935年10月19日,抵達紅軍長征終點吳起。而攝影協會隊員對這段行程的走訪卻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十多次反復來回地穿梭在這條路上。“現場拍回來上萬張照片,我們坐在一起選,反復選,真正能用得上的也就不到500張。”石寶琇說。
2015年10月18日,攝影展《民間記憶:長征》在西安展出。在展覽《前言》中,人們可以讀到這樣的文字:蘊藏于民間的長征、紅軍記憶,才是我們采訪的命脈和富蘊。于是,就有了這個有圖有文的展覽。后面,還有兩本書……
隨后,石寶琇和袁志剛就動筆開始寫這兩本書。“紅一方面軍主要由我執筆。紅二十五軍主要由袁志剛執筆。”石寶琇說,他的書初稿已經成形,名字還是《民間記憶:長征—從若爾蓋到吳起 》。
據石寶琇介紹,他的這本書計劃寫6萬字左右,以他和攝影協會其他23名隊員一年多沿路走訪的第一手資料為主,同時結合收集到的軍史、黨史資料,予以一定的佐證。
比如走訪巴西會議的遺址,石寶琇說在書中寫道:
我又問巴西會議的事,鄧巴搖搖頭,說不知道。但陳昌奉來時,一直在尋找一座寺廟,說毛主席他們曾在那座寺廟里開過會。可能,他說的這座寺廟,就是巴西會議舊址吧。
按照老人的指引,我們過了小河,爬上高岸,來到班佑寺。只見嶄新的寺院當中,聳立著一片殘墻斷壁,保存的還挺完整。殘墻前立著兩座石碑,一座很樸素、矮小,另一座很新潮、高大。上面都刻寫了“巴西會議遺址”的字樣。在大石碑的背面,還比較詳細地記載了“巴西會議”的具體信息。
這個地點,是陳昌奉和緊跟毛主席長征的那些警衛員、秘書們經過實地勘察、回憶,最后確認出來的。在短短的十幾天內,這座寺廟里開了不止一次會。開會的內容,都是圍繞著紅軍究竟是北上還是南下的問題。
后來,會議地址又轉移到附近的牙弄村,也就是周恩來養傷的山村,繼續圍繞北上南下的問題糾纏。
“在細碎的角度,我就按我們采訪到的內容去寫老百姓述說的故事。”石寶琇說:“這樣就形成了我們陜西省人文地理攝影協會的長征史,而不是別人的長征史。”他認為:“只有這樣的攝影展覽或者一本書,將來才有可能在歷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要不然,浩瀚的歷史會淹沒你很多的鸚鵡學舌,淹沒你很多拷貝復制的故事。”
寫書的過程里,石寶琇和袁志剛很容易就發現一些現場走訪的不足。“很明顯感覺到,從甘肅環縣到吳起這段走訪得有些匆忙。”他們計劃重走一遍這段線路,然后對書中不足的部分進行補寫。
至于陜北紅軍的走訪,也是攝影協會計劃中的一項活動。“這段歷史,有可能按一個新的策劃主題來做吧。”石寶琇笑著說。
(本文圖片由陜西人文地理攝影協會提供,特別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