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你

白航

自從成為網紅之后，李晟每天過得很苦惱而且更累。其他網紅成名的方式是顏值、口才、演技或者出丑，李晟的成名方式有些特別，是通過中國的首架航空母艦。

自從那年在甲板單膝跪地對戰機下達最后的起飛手勢后，“走你”手勢瞬間被全國人民玩壞，地勤兵也成為了航母的代言人。以至于所有一上船的陸戰隊或科研人員都會統一地站在甲板上觀看李晟和他戰友們的指揮手勢。

由于海上風向和瞬息萬變的起落條件，且各類飛機噪音屏蔽了一切現代化的電子設備，所以在航母上仍然保留著最原始的指揮方式：手勢。也就是說，如果地勤兵的手勢稍微偏差，戰機和飛行員極有可能陷入危險，甚至可能危及整艘航母。

“成名”前，李晟只用專注指揮和檢查起飛環境，如今卻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讓他渾身不自在。

航母甲板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上面總是有很多飛機，這個起飛，那個降落，還有去機庫或者去維護的，整個場面很亂。不光飛機可能撞到人，飛機后面的尾氣也可能噴到人。因此，稍不小心就會出事。所以突然間暴增的“觀光客”造成了李晟的任務量瞬間增大。他曾向上級反映過這個問題，只是鐵打的航母，流水的部隊，再說地勤兵大多是士官不是軍官，時間久了，也就沒人再重視，只能靠地勤兵們的眼轉得更快一點。

李晟他們不僅要保證飛機不會傷到人，還要檢查“觀光客”有沒有落下東西。每天清晨，李晟都要蹲著對起飛區進行地毯式檢查，大到手機包包，小到女性的發卡都曾在甲板找到過，這些東西一旦吸入飛機內，輕則造成故障，重則將會爆炸，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在晾衣區，迎著海風飄揚的膝蓋上都是洞的褲子沒別人的，全是地勤兵的，其中窟窿最大的那條褲子就是李晟的。

那天晚上下著雨，睡前清點裝備時，一名陸戰隊員的指南針找不到了。這兩天隨時有夜航任務，李晟立即召集地勤組來到飛行區，一字排開，穿著雨衣，打著手電，仔仔細細地找了個來回。確定沒有后，全艦人員基本都已睡下。在大雨海風的夾擊下，一名新兵發了高燒，哆哆嗦嗦地問李晟：“班長，咱工資不如飛行員，級別不如軍官，軍事技能不如陸戰隊員，可咱卻比他們還累，咱圖的是什么呀？”

李晟摸摸他的頭，嘆了一口氣：“自打這艘航母誕生以來，我就在甲板上摸爬滾打……等什么時候我想明白了，再告訴你。”

返航后李晟探了一次家，寬大穩定的床，讓他睡得很踏實，親朋好友都知道身邊出了個航母兵，而且還是在網上紅極一時的“走你”兵，戰機的一舉一動都要服從他的命令，李晟成了大名人。那晚同學聚會，李晟喝多了，他天旋地轉地躺在床上找到了在航母上的感覺，他翻身換了個睡姿，正是躺在床上的標準的“走你”姿勢。

深海，白花花的太陽照著甲板，發動機轟鳴，尾氣充斥著四野。李晟在尾氣中看到一名陸戰隊員走進飛行區欲要橫穿，李晟揮揮手示意他趕緊離開，陸戰隊員以為是打招呼，揮手致意，此時戰機已經加大油門，渦輪快速旋轉，飛機拉高機頭怒射上天，那名陸戰隊員就像一粒塵埃般被猛地一吹，瞬間飛到天上又墜進海中。

李晟猛地驚醒，方知剛才是場噩夢，準確的講不是噩夢而是回憶，因為這件事情兩年前確實發生過，李晟為此還被記了大過。想想過兩天，航母還要出海，他不放心自己的兵，次日便提前歸了隊。

戰士們問他這么早回來干嗎，晚回來幾天正好能避開這次出航。李晟笑著說：“為了睡個好覺。在航母上睡慣了，我告訴你們，回到家睡不著覺，天天失眠。”

其實，在航母上最可怕的就是睡覺，因為常規艦艇重量輕，晃起來還算跟著海浪的規律來，但航母體積大質量重，而且船體為不規則形，人睡在里面竟然是頭左右搖而身體上下晃，靜不下來，資格最老的船員都嘔吐過，地勤兵睡覺的地方正好在飛機降落的甲板底下，在炸彈艙上面，所以他經常說自己是炸彈為席，飛機為被。

飛機降落時，所有地勤兵總能聽到“哐吱哐吱”的聲音，再加上沒完沒了的搖晃，看看遙遙無期的返航期，不止李晟，很多人都萌發過跳海的念頭，不是自殺，而是想不顧一切地逃離這種熬人的環境。

“班長，憑什么那些人能睡好的位置，咱累死累活還要睡夾縫里啊？”新兵又一次委屈地問他。

“因為等他們在天上或者搶灘登陸，用導彈和步槍跟敵人面對面玩命時，人家不會問咱們為什么在航母上呆著。”李晟認真地回答。

“班長，前兩天聽人說你記過大過，能給我們講講嗎？”新兵在部隊如同小孩，出言不忌。李晟想了一會兒，便把陸戰隊員被飛機吹下海的事說了一遍。果然，新兵追問道：“班長，您已經盡到自己的責任了啊，這樣都記過的話，咱們這活兒還怎么干啊？”

“總得有人干吧！”李晟說道，“就像咱們有了航母，不要驅逐艦了好不好？不要魚雷艇了行不行？或者再小一點，不要快艇了中不中？航母編隊少了哪艘艦艇都會成為人家的靶子，你們什么時候見過編隊出海時，少過哪艘艦艇？還有我說的那名陸戰隊員，他沒有犧牲，但五臟受了重創，這輩子想舒舒服服地吃點喝點都不可能，他只是臨時來艦上執行任務的，受了這無妄之災，又埋怨過什么？”

“唉。”新兵心里還是不甘，但既然班長都這么說了，只得把話憋回去，翻身睡覺。

睡了幾天安穩覺的李晟回到航母的第一晚失眠了，不僅僅是因為換了環境的原因，而是中國擁有航母的時間并不長，雖然是班長，但在航空母艦面前自己也是個新兵。他想想當年在運輸艦上的那名老兵，自己所承受的這些都是穿著軍裝的人分內的事情。

失眠了一整夜，幸好李晟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他調整好狀態走上甲板。今天起飛的任務很重，還病倒了幾名戰士，李晟和其他戰友輪流指揮飛行和修檢飛機，一架飛機從準備起飛到升空大概需要一百多個動作，機多人少沒人接班，李晟連累帶餓地熬到下午幾近昏厥。下午三時海上驕陽達到白熱化，偌大的甲板上一架運輸機準備起飛，李晟輕車熟路地指揮著它到起飛區，飛行員啟動發動機打算打開機翼，一切都在不疾不徐地進行中，突然機身“嘭”的一聲爆炸，大半個機身包括機翼和地上全是紅色的鮮血，昏沉沉的李晟當場清醒了：有人被卷進飛機里面了！

周圍已亂成一鍋粥，李晟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緩緩下沉卻無法控制，頓時癱坐在甲板上。

技檢人員開始控制現場，航母拉了緊急集合看看哪支部隊少了人，李晟爬起來跌跌撞撞向飛機走去，卻聽到有人疑惑地嘟囔了一句：“不對啊，怎么沒血腥味？”這句話提醒了他，他撲到血跡處摸了一把，放在鼻下聞了聞，然后像個瘋子般笑了起來。這是飛機上的液壓油，不是人血。

這種運輸機的機翼里面有個活塞，通過它施加壓力，再通過液壓油把機翼打開，所以這個時候液壓油所承受的壓力會特別大。負責維修機翼的人用手摸了摸說：“我知道為什么了，活塞的密封不行了，開機翼的時候液壓油爆了。”

民用的液壓油都是白色的，只有軍隊上用的液壓油是紅色的，因為這樣只要一有漏油就很容易被發現。剛才只顧著驚恐了，如今行家也證實了這一說法，李晟頓時有了死后重生的感覺。

累死累活了一天，李晟身心俱疲。夜幕降臨時，他終于被人換下，出了一天的臭汗，飛機也對著自己噴了一天的廢氣，心情更是蹦極般大起大落，洗洗澡有助于放松身體和心情。航母上面洗澡很方便，艦底下有吸水的管子把海水吸上來，然后過濾淡化成可用水給戰士們用，包括洗澡。熱乎乎的水澆在身上，李晟頓時放松了不少，打上沐浴露后突然沒水了，李晟知道剛才有噴氣飛機夜航了。

在航母上為了把一架飛機彈射出去，每次要用一千多升水，所以會停掉洗澡水，把船上的水全部給彈飛機的機器。李晟又打了洗發水等了很久也不見水來，又實在太累，只好拿毛巾把洗發水沐浴露擦掉，滑膩膩地回艙睡覺了。

“班長，今天你害怕了嗎？”失眠是常態，新兵又開始聊天。

“怕了，人命和飛機還有部隊的榮譽，我哪個都擔不起。”

“當時您腦子里想的啥？”

“一個老兵。”

“啥？怎么想到這個？”

“在我當新兵時，有個三期士官，負責焊工，在焊東西時，引燃了一枚油桶，你們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嗎？他為了把損失降到最低，直接抱著油桶跳下海，燒得只有一口氣。有人埋怨他說，就算你把這船給毀了最多也是判刑，現在燒得活不是活死不是死的，你怎么這么傻呢？當時那名士官躺在床上，很費力地說了一句話，當了這些年的海軍，船上的東西就是自己的家人，得救。有時我就想，一個焊工為了一堆物資就如此玩命，我負責的都是戰機和飛行員，該拿出多少倍的擔當來面對……”

不知為什么，今天整整24小時不停有飛機起飛，李晟隱約感覺似乎有事要發生。

果不其然，第二天，上級的命令下達給了每個官兵：幾個國家聯合在南海挑釁我國油井，要求航母編隊趕去震懾，對方如開第一槍，航母參戰！最后四個字令所有人熱血沸騰，新兵反而催促李晟：“班長，咱們快去檢查甲板吧！班長，真開仗了咱們能取槍出來嗎？距離近了咱們能幫他們補充火力。”

李晟沒有打斷他們這些幼稚的想法，在新兵們的絮叨中，編隊趕到事發地點，巨大的油井上飄揚著巨大的五星紅旗，編隊經過油井時，旗號兵打著旗語并喊話：“你們辛苦了，剩下的交給我們吧。”

“祖國萬歲！海軍萬歲！中國必勝！”油井工作人員站在平臺爭先恐后地向編隊揮舞著胳膊大喊。這一幕令無數戰士感動得掉了淚，李晟對新兵們打趣道：“還嫌自己沒地位嗎？還嫌不公平嗎？”新兵們搖搖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里是中國海域，你們已經進入中國領海，抓緊離開，我們有權使用武力！”首長沒有客氣，上來便沒好氣地下了逐客令。

對方艦隊半天沒有反應。“攻擊機出動！”首長下了飛行令。李晟和戰友們緊張有序地指揮著一架架戰機，飛行編隊在他們的指揮下沖上藍天，飛向敵方，敵方艦隊見動了真格，一聲不吭地掉頭離開了。

戰士們既高興也有點失望，卻發現一名維修工來到甲板，脫下面罩，面對國旗緩緩敬了軍禮，新兵們驚悚地發現他的臉如枯樹皮般皺巴巴的，駭人異常。

“他就是我說的那名老兵，他拿海軍當家，海軍也拿他當親人，傷得那么重，退伍也不好找工作，就留他繼續服役了。”李晟告訴他們，“他一直在航母最臟最深的角落里工作，很少出來，沒有人知道他，但航母知道他，因為它離不開他，就像飛行員離不開我們，我們離不開軍艦，軍艦離不開海洋，每滴海水離不開祖國一樣，一艘航母最多能載六千多人，人雖多但沒有一個是多余的，你們知道在航母上呆久了，思想會有哪些變化嗎？”

“班長，有啥變化？”

“不會看不起自己，也不會仰慕別人，自己就是自己，就好比小小的螺絲釘，不起眼，卻不可缺少。好了，清理清理甲板，該返航了。”這就是航母精神，李晟也是剛剛悟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