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
我第一天到內科報到時,總醫師正在護理站寫記錄。
“我是這個月的實習醫師。”我畢恭畢敬地告訴他。
“唉,”他嘆了一口氣,都不用正眼看我,“又是一群菜鳥。”
“我不是菜鳥。”我很正經地告訴他。
“你會什么呢?”他總算抬頭看了我一眼,滿臉不屑。
“我已經當了三個月的實習醫師,很多事我都會做,寫病歷、追檢驗結果、看X光片、抽血、打點滴、量血壓……”我不服氣地表示。
“那你去量第三床病人的血壓,量好之后來向我報告。”他低著頭寫他自己的那些記錄,仿佛全世界再沒有比那記錄更重要的事。
豈有此理,第一天報到就考我量血壓。這早在醫學院四年級就學過的技術,現在考我,未免太瞧不起人了。我走進護理站,二話不說,拿了血壓計和聽診器就往第三床方向走。
“早。”我對著病人寒暄,可是病人不理人。
算我倒霉,一大早就碰到不理人的主兒,我自顧自地把血壓計充氣套圍到病人手臂上。
我套好充氣套,開始充氣,看著汞柱慢慢上升到200左右,然后開始放氣。180、160、140、120、100……我還是聽不到心跳,這時候我已經覺得不太對勁了,正常人的血壓基本要維持在90以上,否則就要休克了。壓力表持續下降,80、60、40……一點都聽不到。我不信邪,難道真的是我沒學好量血壓嗎?再試一次,還是一樣。天啊,我敢斷定病人一定已經休克了。
“總醫師,快來看看,病人已經休克了。”我上氣不接下氣,跑去向他報告,“我量不到他的血壓。”
他仍然低著頭填他的表格,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你快來處理啊,已經休克了。”
“再去量一次。”他瞇著眼睛看我,一點都不相信我的話。
我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可能是我量錯,我飛也似的沖到第三床,再量一次。180、160、140、120、100……我還是沒聽到。
“這次是真的,病人已經休克了,你不要不相信我的話。”我又沖回去告訴他。
“再去量一次。”他冷冷地說。
我又量了一次,再也不管他說什么了,我對著護理站的護士小姐大叫:“你們誰快來看看,第三床的病人量不到血壓了。”
“第三床?”有個護士小姐很納悶地說,“第三床病人已經死了一陣子,等著家屬領回去。他的家屬還沒有辦好手續。”
這時總醫師總算填好他的表格,蓋了印章。
“把這份死亡證明拿給病人的家屬,請他們趕快去辦手續。”他說。
我愣住了。
“人是死是活你都分不清,你還會什么?”他轉過頭來,語重心長地說,“唉,菜鳥。”
(瑞雪摘自新星出版社《大醫院小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