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志剛
漫話土地之四安土重遷桑梓情
◎ 景志剛

徽商大宅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碧拼娙速R知章的一首《回鄉(xiāng)偶書》,道出了多少遠方游子對故土的思念與牽掛。
“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沒有哪一個民族,比中華民族更加注重故土鄉(xiāng)情。家鄉(xiāng)的土地,是根植在中國人內心深處永遠的歸宿。
從歷史上看,至少在西周之前,還未形成安土重遷的鄉(xiāng)土觀念。原始部落的刀耕火種自不必說,地力衰竭,易地而耕,缺乏固定的人地關系。夏商時代由游牧漁獵向農耕社會轉型,遷徙仍為常態(tài),古文獻稱夏遷都八次、商遷都五次,也談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戀土情結。直到周以農興族,崛起于關中膏腴之地,其后武王伐紂、分封諸國,周天子授封地于諸侯,諸侯將受封土地分賜卿大夫,卿大夫再將土地分賜子弟和臣屬,最后交由奴隸和庶民耕種。土地遂與農民相結合,形成穩(wěn)定的共存共生關系。
對中國人來說,土地就是生計?!皣悦駷楸?,民以食為天?!蓖恋睾娃r業(yè)是安身立命之本,而農業(yè)生產又具有天然的穩(wěn)定性。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農作物的生產周期伴隨著勞作者的生命周期,把農民祖祖輩輩束縛在一方土地上。
對中國人來說,土地就是財富。俗語說“有土斯有財”“盛世置地,亂世藏金”。從古時官員出仕,到當代農民外出打工,無不把回鄉(xiāng)置地建房當作光宗耀祖、功萌子孫的一件大事。當今中國,房地產依然是多數城鄉(xiāng)居民最大的家庭資產。這依附于土地的不動產,可容不得隨意遷移。

回鄉(xiāng)偶書
對中國人來說,土地就是保障。農村出身的孩子,最能體會土地的價值。正所謂“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土地已成為最終的生存保障和最后的心理底線。許多人在外打拼多年,無論創(chuàng)出了多大的事業(yè),卻仍然不愿意放棄老家的“一畝三分地”。
對中國人來說,土地就是鄉(xiāng)情。自給自足的小農生產方式,男耕女織的家庭勞作結構,形成以地緣、血緣、姻緣、人緣為紐帶的鄉(xiāng)村宗族體系和家族道德倫理?!肮诨閱始?,鄰里相資,雖閭閻之家,頗存揖讓之風焉”,使人們對土地的依附進一步增強,“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的鄉(xiāng)土觀念根深蒂固。

下南洋的華人勞工
對于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遠離祖居故土,舉家遷往他鄉(xiāng),無疑是一段艱難的心路歷程。與近現(xiàn)代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的城鎮(zhèn)化和移民熱不同,中國歷史上的民族遷徙大多是被迫而為。災荒、水患與瘟疫,戰(zhàn)爭、民變和動亂,掀起一波又一波大移民、大遷徙的浪潮。
因亂而遷,貫穿著中國歷史全過程。西晉永嘉之亂,北方游牧民族入侵,晉室南遷,大規(guī)模移民遷徙江南、兩湖和福建,史稱“衣冠南渡”;唐代安史之亂,黃河流域戰(zhàn)火連綿,河南、河北、陜西漢人南下江淮、西進入川;北宋靖康年間至元初,女真、蒙古相繼入主中原,北方官民大舉遷往蘇南浙江一帶,帶動經濟文化重心南移,中原自此風光不再。
因災而遷,民間遷徙的又一大主因。最典型的非著名的“闖關東”“走西口”和“下南洋”莫屬。從明清到民國,山東、河北等地的關內百姓突破關卡封禁,穿過山海關,來到關外移民墾荒;陜西、山西等地的居民為了擺脫災荒,被迫翻越長城,進入塞外尋找活路;而福建、廣東一帶的居民,則一批批遠渡重洋,遠赴東南亞謀求生機。
官方移民,也是民族遷徙的重要動因。明洪武初年,河北、河南、山東等地人口匱乏、田地荒蕪,朝廷“遷山西澤潞民于河北,后屢徙浙西及山西民于滁、和、北平、山東、河南……又徙登、萊、青民于東昌、兗州”。據說由于人數眾多,官府在山西洪洞城北賈村西側廣濟寺設局駐員集中辦理移民手續(xù),寺旁一棵漢代古槐“樹身數圍,蔭遮數畝”,給眾多移民留下深刻的記憶,成為千千萬萬后世子孫尋根祭祖的源頭。
清康熙初年,因連年戰(zhàn)亂,蜀地地曠人稀,從朝廷到地方官府,先后頒布一系列鼓勵移民入川的土地等優(yōu)惠政策,如:五年內不納土地稅;一對夫婦給水田三十畝或旱地五十畝,有丁壯勞力的加撥四畝;每戶給銀十二兩,作為定居置產費用;可以入籍,可應科舉等。兩湖兩廣及江西、福建一帶移民蜂擁而至,天府之國人丁興旺,面貌為之一新,史稱“湖廣填四川”,為其后“康乾盛世”奠實了根基。
20世紀90年代,世界最大、移民最多的水利工程——三峽工程開工建設,湖北、重慶130余萬人揮淚作別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遷往異地他鄉(xiāng)。2014年12月12日,南水北調中線一期工程建成通水,滔滔漢江水直奔京畿。時至今日,“南水北調移民紀念碑”靜靜矗立在渠首所在的河南淅川,向世人訴說著沿線40余萬移民“忠誠擔當、大愛報國”的滄桑往事。
中國人的鄉(xiāng)土情結,還集中體現(xiàn)為聚族而居的傳統(tǒng)。至今在多數鄉(xiāng)村,都有占主體的“大姓”,張莊、李村、賈寨等以姓為村名者比比皆是。即使身在異鄉(xiāng),往往也要以宗族、鄉(xiāng)籍為紐帶,再造一個同族社會。永嘉南遷時,北方百姓舉族遷徙,同鄉(xiāng)、同縣、同郡、同州的人相聚而居,形成許多僑縣、僑郡、僑州,以至于后來不得不在僑置政區(qū)名稱上加“南”字,出現(xiàn)了南青州、南徐州、南兗州、南豫州以及南瑯琊郡、南蘭陵郡、南河東郡等一大批新地名。19世紀以來,隨著大批華人移居海外,“唐人街”在美國、加拿大興起并遍布世界,中國餐館、漢字招牌、華人商店、南曲北調、各地方言……令人恍然不知身在異國他鄉(xiāng)。
“老鄉(xiāng)”觀念也是中國一大特色?!袄相l(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痹跐h語語境中,老鄉(xiāng)、同鄉(xiāng)絕不僅僅是簡單的地域概念,更是同宗同族的地緣關系。這種與生俱來的鄉(xiāng)土情結,曾在歷史上留下了深刻印跡。政治領域,唐宋明清歷代朝廷均有以地域維系的政治集團;軍事領域,曾國藩以湘鄉(xiāng)子弟組建湘軍,李鴻章以江淮之地打造淮軍,北洋軍閥更以地域劃分勢力;經濟領域,明清時期出現(xiàn)了十大地域性商幫:晉商、徽商、陜商、魯商、粵商、閩商、寧波商、洞庭商、江右商、龍江商等。同鄉(xiāng)之間重聚族、重鄉(xiāng)誼,互幫互助、同氣連枝,但也帶來一些消極因素——朋黨之爭,屢禁不絕;兵為將有,軍閥割據;抱團排外,把持一方……

渥太華唐人街牌樓
離鄉(xiāng)必然思鄉(xiāng)。從古至今,除遷徙等永久性移民外,游學、仕宦、經商、征戍、羈旅、行役、貶謫等,均不免遠離故鄉(xiāng)。思念故土、渴望還鄉(xiāng),成為文人士子賦詩抒懷的一大主題。觸景生情者有之,“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有感而發(fā)者有之,“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牽腸掛肚者有之,“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望穿秋水者有之,“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歸心似箭者亦有之,“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魯迅在《故鄉(xiāng)》《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也對家鄉(xiāng)的玩伴與趣事念念不忘。
思鄉(xiāng)更要還鄉(xiāng)。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那是“揚名聲,顯父母,光于前,裕于后”的大事。即使英雄如霸王項羽,也不免心懷楚地,“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即使功業(yè)如高祖劉邦,又何嘗不是功成名就,“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自周至明清,一直有“文官告老還鄉(xiāng),武將解甲歸田”的“致仕”制度和傳統(tǒng)?!爸率恕奔赐诵?,“諸職官年及七十,精力衰耗,例行致仕”,歷朝歷代情形不一,也可提前或延后。一旦致仕,哪怕官居一品、位極人臣,也必須打點行裝,回到自己出生和成長的鄉(xiāng)村故土。
近代以來,西方文明伴隨著現(xiàn)代工商業(yè)進入中國,傳統(tǒng)經濟和社會結構發(fā)生重大變化,安土重遷的鄉(xiāng)土觀念日漸淡化。改革開放30多年,大批農民離開土地、進入城市,大量人才擁向北上廣深甚至海外。即便如此,每到春節(jié),當今世界規(guī)模最大的人口遷徙仍反復上演,數以億計的中國人奔波在路上,心頭只堅守著一個信念——回家。
一抔黃土,散發(fā)故鄉(xiāng)的芬芳;一句方言,透出世代的親情;一首兒歌,喚起童年的夢想;一聲老鄉(xiāng),滿載異域的鄉(xiāng)愁。讓我們珍惜腳下的這壟土地,為自己留下記憶中的村莊、田園、小河與山林,為后世子孫保存一片共同依戀的故地桃源!
(作者單位:河南省國土資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