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世界的罪與罰

張寧

2016年度奧斯卡獲獎影片《荒野獵人》講的是一個關于復仇的故事。獵人格拉斯被熊重傷，捕獵隊的隊長出于人道主義精神，留下兩個隊友即菲茨杰拉德和布里杰陪伴格拉斯走完生命最后一程。菲茨杰拉德愿意留下其實只是為了拿到300美元的酬金。為了盡早甩掉累贅，他殺死了格拉斯的兒子，騙過年輕的布里杰，把格拉斯遺棄在白雪皚皚的荒野密林之中。出乎意料的是，格拉斯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并最終找到了殺子仇人菲茨杰拉德。

我們且放下菲茨杰拉德之前殺死格拉斯的兒子以及后來殺死隊長不論，他拋棄格拉斯是否有罪？如果以普通觀眾的身份觀影，我們對菲茨杰拉德的冷酷與狠毒絕對是恨到骨頭里的；但若以法律視角觀之，事情似乎沒那么簡單。產生這個疑問的原因就是隊長安德魯·亨利曾經善意地把槍口對準格拉斯，意欲幫助他快點解脫——去見上帝。這么做一是真的幫助瀕死的格拉斯減輕痛苦，類似合法的安樂死；二是繼續拖下去會危及所有人的生命。但亨利終于沒有下得去手，最后他以落基山皮革公司的名義，招募志愿者留下陪格拉斯度過最后時刻并安葬。也就是說，當初如果亨利以隊長之名扣下扳機，大家就會覺得理所應當；可是菲茨杰拉德放任格拉斯自生自滅就不是未盡人道那么輕松而是似乎犯了大罪——當格拉斯從死神處歸來，隊長咆哮著要把布里杰關進牢房，并追捕已經逃走的菲茨杰拉德。盡管，菲茨杰拉德認為自己和格拉斯還有眨眼之約——如果無法說話的格拉斯同意菲茨杰拉德幫他“上路”就眨一下眼睛。所以當格拉斯最終將他打倒在地上的時候，菲茨杰拉德反復強調：當初是我們說好的！

這個由獵人組成的臨時團隊，遠離文明世界，深入荒野叢林，于是，隊長不僅是頭領、決策制定者，還是最高審判官和執法者。菲茨杰拉德只能聽命于隊長或者說信守他與隊長的契約、遵從隊長的裁決，否則他就是罪人。他無權像隊長那樣提前終止格拉斯的生命，即便是拋棄，因為在那樣的情勢下拋棄就等于間接故意。當然，菲茨杰拉德不僅拋棄了格拉斯，還殺死了格拉斯的兒子和隊長亨利。如果拋棄行為是否有罪尚可商榷，那么奪去兩條人命的罪無疑是成立的。

哦，稍等，真的無疑嗎？在你死我活的荒野生存博弈中，文明社會的法制規則與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遠？被菲茨杰拉德殺死的亨利不是也殺過人么，他有沒有罪？在亨利作為隊長帶領幾十名獵手深入西部叢林掠奪動物毛皮的時候，與那里的印第安族群發生了無數次交火，死傷眾多，電影開篇就是一場混戰，作為入侵者他們沒有罪嗎？這又該由誰來審判？同樣的，格拉斯也殺過人，他殺了一位白人軍官，因為他的印第安妻子和女兒被那個白人軍官屠殺。在美國當時的法律之下，犯罪的恐怕不是白人軍官而是格拉斯。一位里族首領在與獵人們交易馬匹的時候，也曾說他是要尋找被白人劫走的女兒，他對白人狩獵者說：“你們偷了我們的一切，每一樣東西，土地，動物……”這些罪與非罪又該由誰來判定？好吧，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及18世紀末已開始并貫穿于整個19世紀的“西進運動”，美國歷史上以國家之名推行的最大規模“強遷”事件。根據1830年的《印第安人遷移法》，所有土著人口要被流放到密西西比河以西。再加上英、法等國的售讓，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資源迅速翻番，許多美國人認為這是“天定命運”和“神的授權”。可是，神會允許屠殺嗎？

西方傳統文化中有“蹣跚的復仇之神”或“跟蹤而至的正義裁判”之說。在多次生命垂危的時刻，他都曾聽到妻子對自己說：“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就要戰斗，呼吸，活下去……”格拉斯就是憑著這樣的信念活了下來，并走出荒野。但是他最終卻放棄了對菲茨杰拉德索命，不知那是否因為他想起了上帝。如果不是格拉斯自己九死一生踏上復仇之路，在那個文明缺席的荒野之中，究竟誰來為他伸張正義，誰又來判定所有人的罪與罰？是文明世界的法官，還是無所不能的上帝，抑或是人類作為一個整體的省察與良知？思考這一問題的意義在于，這樣的荒野或許在今天這個我們以為文明的世界里，可能還會出現，甚或依然存在。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