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峰
我國《收養法》施行前,民間送收養子女形成的文書俗稱“抱約”。按照民俗習慣,“抱約”一旦簽訂,血緣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自此解除。然而,拉薩市居民艾玉生卻不惜耗時10年,三上法庭,要求被“抱約”兒女對其贍養,這是為何,最終結果又會怎樣呢? 2016年3月27日,西藏自治區拉薩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的再審判決,細說了法與情。
特殊的“抱約”
艾玉生原是四川省射洪縣農民。上世紀60年代末,他與同村姑娘厲蘭萍結婚,婚后居住在厲家。1970年他與厲蘭萍生下了兒子艾民,相隔六年后,又共同生育了女兒厲琳。艾玉生不愿務農,妻子厲蘭萍也沒有收入,一雙兒女主要依靠外祖父母厲祖輝、金桂花生活。舐犢情深,厲祖輝、金桂花省吃儉用,對外孫、外孫女寵愛有加。
1984年6月,艾玉生不顧全家人阻撓,只身來到西藏工作。
1987年上半年,艾玉生回了趟射洪縣,為孩子的撫養問題,厲祖輝、金桂花與他激烈爭吵。艾玉生賭氣說,從此與厲家一刀兩斷。6月17日,他寫下一份“抱約”,言明把兒子艾民、女兒厲琳送給厲祖輝、金桂花撫養,自己不再與艾民、厲琳發生往來。該“抱約”經時任生產隊長的顧成簽字確認,并加蓋了鄉政府和所在村民委員會的公章。
厲家本以為艾玉生賭一時之氣,在此后10年一直等待艾玉生回心轉意。1997年初,卻等來了艾玉生的離婚訴狀,不久法院判決艾玉生與厲蘭萍離婚。在此10年間,艾玉生幫助兒子艾民和女兒厲琳解決了拉薩的城市戶口,厲琳進藏讀書初期,曾跟隨他生活了一段時間,艾玉生也補貼過一些生活費用。
兒女拒絕贍養
2003年,艾玉生所在工作單位破產,因為正式進入單位的工齡短,他僅獲得少量的經濟補償金。艾玉生的生計頓時成了問題。年已55周歲,體質較差的他,再難以找到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而兒子艾民和女兒厲琳,已各自結婚成家,有穩定的收入來源。于是,艾玉生找艾民和厲琳商量,讓他們每個月給些贍養費。
艾玉生突然找上門,讓艾民和厲琳感情上難以接受,他們各自給了點現金后質問他:你是我們的什么人,為啥要贍養你?
考慮到自己還有些積蓄,心灰意冷的艾玉生暫時作罷。他艱難地熬過了三年后,于2006年8月1日,將艾民和厲琳告到了拉薩市城關區人民法院。
艾玉生起訴稱:艾民、厲琳是其親生子女。與厲蘭萍離婚后,其雖與他們無來往,但現在其年老體弱,沒有經濟來源。作為子女,應履行法定的贍養義務,請求法院判令艾民、厲琳每月各承擔500元,到其年滿80周歲為止,共計16萬元贍養費。艾民、厲琳一次性各支付8萬元。
艾民、厲琳辯稱:兄妹兩人從小就由外公外婆撫養。原告沒有履行在先的撫養責任。且《收養法》第23條規定,養子女因收養關系與生父母解除關系,因此請求法院駁回艾玉生的訴訟請求。
法院一審審理認為,原被告系父子女關系,艾民、厲琳理應履行法定的贍養義務。但艾玉生與二子女的外公外婆簽訂了抱約協議,確認外公外婆與艾民、厲琳的收養關系成立,終止了雙方的權利義務關系。艾玉生的主張沒有提供相關的法律證據,其訴訟請求,不予支持。
艾玉生不服一審判決,他認為,1987年的“抱約”,是家庭內部行為,與一般意義上的“抱約”,有本質的區別。為此,他向拉薩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了上訴。
拉薩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認為,艾玉生與艾民、厲琳系生身父子女關系,但艾玉生于1987年自愿簽訂了抱約協議,有當地政府及村民委員會簽名蓋章,因此艾民、厲琳與其外祖父母的收養關系成立,而艾玉生與艾民、厲琳的權利義務自此消除。且艾玉生年齡未滿60周歲,其要求艾民、厲琳承擔贍養費,于法無據,2006年11月13日,拉薩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了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
給予生活幫扶
艾玉生需繳足15年養老保險才可辦理退休手續,因他只繳納了10年的費用,故年滿60周歲后,他仍沒有退休工資。隨著年事越來越高,艾玉生要求子女贍養的愿望日逾強烈。為此,他多次申請法院對案件再審。2015年10月13日,拉薩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判委員會討論研究,發出了決定再審的民事裁定書。
再審過程中,艾玉生稱:一、寫抱約協議時全家尚四世同堂,兒子艾民17歲上高中,女兒厲琳11歲上小學五年級,均是有識別能力的被收養人。而《收養法》規定,收養年滿10周歲以上未成年人的,應當征得被收養人的同意,生父母送養子女,須雙方共同送養。因此,《抱約》協議不具法律效力。二、《抱約》協議根本沒有經過厲祖輝、金桂花、厲蘭萍、艾民、厲琳親自簽字同意并辦理合法手續。三、《收養法》規定“收養應向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收養關系自登記之日起成立”執行。抱約協議沒有送到民政局補辦登記,收養關系不成立。請求2006年6月起計算兩子女每人每月500元贍養費至今一次性補繳給艾玉生,以后6個月一次性每人交艾玉生3000元。直到去逝時截止。
拉薩時中級人民法院再審后詳細進行了辯法析理。第一,針對艾玉生提出的《抱約》協議的效力問題。法院認為,該《抱約》協議系1987年6月17日簽訂,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法》系1992年頒布施行,在該法頒布前,法律并無禁止直系血親之間建立收養關系,在收養法施行前發生的收養關系,應當適用當時的有關法律規定,且當時簽訂抱約協議是原審上訴人艾玉生的主觀意愿和真實意思表示,故該抱約協議應屬有效。
第二,針對艾玉生提出的《抱約》未辦理合法手續的問題。法院認為,抱約協議雖無厲祖輝之妻張明珍、艾民、厲琳的母親厲蘭萍及艾民、厲琳本人的簽字,但根據198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27條第2款:“生父或生母送養時,另一方明知而不表示反對的,應視為同意”;第3款:“養父母中有一方在收養時雖未明確表示同意,但在收養后長期共同生活中,已形成事實上收養關系的,應予承認。”厲祖輝之妻張明珍、艾民、厲琳的母親厲蘭萍對該抱約協議從未表示過反對,故已形成事實上的收養關系。
第三,針對艾玉生提出,在簽訂抱約協議之前,與厲祖輝、張明珍、厲蘭萍、艾民、厲琳一直是一家人,并承擔艾民、厲琳出生以來的生活、解決城鎮戶口、進藏讀書等責任,履行了對子女的撫養義務,因此收養關系不成立的問題。根據1984年8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28條“親友、群眾公認,或有關組織證明確以養父母與養子女關系長期共同生活的,雖未辦理合法手續,也應按收養關系對待”之規定,艾民、厲琳與艾玉生的權利義務,因收養關系而消除。其后艾玉生幫助艾民、厲琳申請進藏戶口、厲琳上學時寄出部分生活補貼費用等幫助行為在法律上不能撤銷收養法律關系。
第四,針對收養應向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的問題。厲祖輝與艾玉生雖沒有將抱約送到縣民政局補辦登記,法院認為,但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九十五條第一款之規定,射洪縣某鄉人民政府具有民政等行政職能,加之該《抱約》協議簽訂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法》并未頒布施行,故收養關系成立。
第五,針對艾玉生的贍養問題。雙方之間權利義務關系因收養關系的成立而解除。但綜合全案,艾玉生在無法定撫養義務的情況下幫助原審被上訴人艾民、厲琳解決進藏戶口、厲琳上學時寄出部分生活補貼費并在一定期間共同生活,給予了艾民、厲琳一定的幫扶,鑒于艾玉生現生活困難,加之雙方之間的血緣關系,艾民、厲琳也應給予艾玉生生活上的幫扶,這既符合社會道德,也合乎人倫。根據艾民、厲琳的經濟承受能力以及自身需要的撫養和贍養人數等因素,并參照拉薩市城鎮生活最低保障標準,酌情確定由艾民、厲琳適當地給予艾玉生每人每月350元的幫扶。
2016年3月17日,拉薩市中級人民法院撤銷原一、二審判決,改判艾民、厲琳每人每月分別向原審上訴人艾玉生給予350元,即700元作為生活幫助,該判決從再審判決生效之日起執行。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
點評
民俗習慣的法律效力
民俗習慣是民事法律的重要淵源。我國農村人口眾多,大量的民俗習慣是在農村生長起來的,并沿襲運用至今。民俗習慣具有的普遍認同性,使得我國民事法律吸納了大量的民俗習慣,比如民法通則、收養法、婚姻法等制定法,就吸收了相關的合理規則。
司法實踐中,適用民俗習慣應嚴格控制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在有法律規定的情況下,可適當參考民俗習慣,但需確定該民俗習慣不違反國家制定法、政策要求和第三人利益,在此前提下,結合現有的法律,維護善意當事人的合法權利,將民俗習慣歸納到“公序良俗原則”等相關法律原則中,通過與法律原則性的規定相銜接,確定其效力。
在1992年我國《收養法》實施前,我國農村發生送收養子女行為,一般以簽訂“抱約”的方式立據為憑,并有在場人見證,收養關系即告成立。而當事人之間的“抱約”即解決日后爭端的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