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他不斷探索法學理論前沿問題,不懈地探索法學教育的規(guī)律,以獨特的方式運用于法學人才的培養(yǎng)中
中央實施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與建設工程法學組主要成員、中國法學會常務理事、全國法理學研究會副會長、全國法學教育研究會副會長、教育部法學學科教育指導委員會總顧問、國際法律哲學與社會哲學協(xié)會中國分會副會長……所有的這些社會職務背后是同一個人,他就是著名法學家、法學教育家李龍。
在采訪時,記者才知眼前的這位隨和、健談的著名學者當過兵,坐過牢,說得上是一位經(jīng)歷坎坷、充滿傳奇色彩的法學家。他笑自己有人生三部曲:20年讀書、20年坐牢、20年做學問。他是如何走上法學研究之路的呢?又是如何坐熱法學研究這冷板凳的?他的人生經(jīng)歷給我們又有哪些啟迪?所有的這些是記者所要探尋的。

研究無罪推理原理而自己“無罪”入獄
至今,李龍湘音濃厚,難忘故土,日后多次回故園祁陽省親。他的曾祖父李蕊是進士,曾供職清政府,所編著的《兵禁類編》曾是中國軍事高等院校的必讀教材。李龍的祖父號“竹石山房主人”,也是進士,出版過《竹石山詩集》。
李龍的父親李景蔭,生前是湖南大學中文系教授。不過,李龍認為還是伯父對自己的影響大些。伯父李祖蔭,號糜壽,是著名的法學家,自朝陽大學法律系畢業(yè)后留學日本,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長沙臨時大學、湖南大學任教,先后任湖南大學法律系主任、法學院院長、訓導長。李龍為家族中有伯父這樣的人而驕傲:“伯父在新中國成立后,歷任過中央法制委員會委員、人大常委會法律室主任、國務院參事。他曾在北京大學等校講授《婚姻法》、《中國法律史》,生前著有《比較民法總則編》、《民法概要》、《法學方法論》等。”從小,李龍就在家庭教育熏陶下成長,在伯父的引導下對法律產(chǎn)生了深厚的興趣,酷愛法學書籍。
1950年,李龍穿上了軍裝,成為一名軍醫(yī)醫(yī)助。1952年,他隨部隊到抗美援朝前線參與志愿軍的救治工作。第二年,李龍回國,轉業(yè)到廣東。就在這時,他拾起當年的有關書本,報考國內(nèi)響當當?shù)奈錆h大學法律系。
1954年9月,李龍如愿考入武漢大學法律系。李龍這樣解釋說:“我選擇法學,主要是自己對社會科學、特別是對法學有濃厚的興趣。我始終認為法學是治國之學,強國之學。”至今,李龍還記得當年的系主任是從哈佛大學法學院“鍍金”回國的韓德培,也是自己所在班的法律課主講老師。
大學二年級下學期,李龍就在《光明日報》、《湖北日報》、《長江日報》和當時的《法學》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最讓他感到得意的是,他還在那一年參加了全國先進知識青年代表大會,并得到了“青年法學家”稱號。
大學四年級下學期,李龍到了廣州中級法院實習,這對一個每科都是優(yōu)秀的學生來說,意味著他即將畢業(yè)并投身到社會主義法制建設中去了。那段日子,李龍一邊憧憬著未來,一邊悉心摸索法學的實際操作能力。可是,就在他實習期間,整風運動開始了。
到了暑假,李龍一回到武大,就發(fā)現(xiàn)許多他尊敬的老師都被劃成了“右派”。對這些,他并沒有太在意,仍去拜訪他們,還陪他們下象棋,有時候還請教他們一些學術問題。誰知,他就這么惹禍上身了。
也就在那時,他發(fā)表了篇名分別為《無罪推理原理》、《論社會主義民主》的論文。結果,他因此很快被定為“右派”。“右派”的帽子戴在了他的頭上,這位“右派”說什么也不相信。
李龍至今還記著畢業(yè)那天下著毛毛細雨。他和學校里所有的“右派”被集中在了操場,然后他得到通知——“保留學籍,勞動察看”,他們都得去湖北省蘄春縣一個叫八里湖的農(nóng)場改造。他懵懵懂懂地打了被包,來不及和女友告別,就坐上一艘搖搖擺擺的輪船,開始20多年的坎坷經(jīng)歷。
前往農(nóng)場的路途上,有一位難友吟了一首詩,李龍至今還記憶清晰——“揚子江在怒吼,八里湖在啼哭。天下著毛毛細雨,迎來了一批可憐的農(nóng)奴。”
那段時間里,李龍每天早上4時起床去種棉花,到中午11時休息。接下來,又從下午4時一直做到晚上8時。這當中較長的一段休息時間,他就用來繼續(xù)讀書和寫作。就這樣,他竟寫出了中國第一部來自民間的法學基礎理論《國家概論》,還發(fā)表了批赫魯曉夫的文章。
然而,這些收獲又給他的人生帶來磨難,他因此被施以管制。對這份管制判決書,法律系出身的李龍感到哭笑不得,沒有經(jīng)過開庭,他就莫名其妙地被判了。當即,他提筆寫了上訴書。這回,法院組織開庭了,他站在被告席上驚訝地發(fā)現(xiàn)組織審判他的就是他的大學同學。但李龍并不覺得有什么可以羞愧和難受的,他振振有詞地闡述了他的論點。原本這個該當庭宣判的案子,因此而擇期宣判。可是,李龍個人的辯論當然難以扭轉乾坤,不久判決書還是下來了,仍然維持原判。他不知道的是,那個希望能維護法律正義的大學同學,也因為堅持判他無罪而被調離審判崗位。當他們再次聚首,暢談當年的遭遇時,都已是人過中年了。
1959年,接到這份終審判決后,李龍二話不說拿起提包就走,年輕氣盛的他以“出走”來表明他的清白。
李龍在北京的一個小旅館落腳,年輕的他不顧嚴峻的政治形式,又給南斯拉夫領導人鐵托寫信,稱鐵托是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可惜,他還沒有把信寄給南斯拉夫駐京大使館,就飛來橫禍。當晚,一批防蟲災打藥的人突然來到這個旅館,他們把每張床鋪都掀起來,于是,李龍的那份尚未寄出的信也被查獲,李龍當場被捕,審查中又發(fā)現(xiàn)他屬在逃的管制犯。對他的審訊迅速進行著,又一個陰霾的天氣,他又一次以被告人的身份站在被告席上聽候法官的宣判。當法官讀到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時,李龍的心咯噔一下。
就這樣,李龍又一次渾渾噩噩地坐著顛簸的囚車進了監(jiān)獄。這一次他真正地感到未來沒有了希望。但是,李龍的滿腹才華又救了他。他剛進獄才3天,接受了入監(jiān)教育,還沒開始勞動,監(jiān)獄主辦的《湖北新生報》的四位編輯中的一位有突然去世了。獄方就想選一個懂馬克思主義、懂法的人來做編輯。李龍恰好是這樣的人選,于是,他作為特殊犯可以看書、寫文章,連住也都和一般的犯人分開了。他沉浸到了書海中去,起初純粹為了解悶,看著看著他就著了迷,文學、藝術、歷史,許多門科的基礎知識他都是在獄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畢竟回到了知識的海洋,李龍慶幸自己無意間碰上了一份“美差”。
轉眼到了1978年,一直在尋找李龍消息的家人又開始活動起來。他們不信李龍已死,打算滿天下找他。就在當年的一個晚上,李龍的弟弟突然夢見李龍,他哭醒過來,堅定哥哥沒死的信念,就開始上京尋訪。巧的是,在列車上恰逢一名老鄉(xiāng),又是剛從監(jiān)獄里面出來的,就帶著他來找李龍。
那天,李龍突然得到獄政科的通知,說有人來接見他。從未有人看望過的李龍很激動,也很緊張,他換上了惟一一套帶入獄的新衣裳,還把胡子剃了,心撲通撲通跳著來到接見室,是弟弟!兩人同時流出了眼淚。
公元1980年1月24日,是李龍43歲的生日,而就在這一天他正式被平反出獄。真是歷史的巧合,他又一次獲得新生!出來那天,聞訊趕來的他的大學時代的戀人帶著女兒前來接他。李龍的牢獄生涯使這對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看到當年戀人身旁的孩子,李龍才意識到歲月的流逝。今天,李龍?zhí)寡裕骸皼]有這種經(jīng)歷,就沒有后來的成就。我認為,人的一生要敢于與困難作斗爭,要善于在逆境中奮起。”
李龍回到闊別的武漢大學,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武大歷史上最老的等待分配的學生。很快,他被分到地處鄂東南黃石的湖北師范學院政教系當老師。總算有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可以坐下來做學問了。
孜孜以求法理學體系的重構
往事不堪回首,來日豈可蹉跎。此時的李龍只有一個想法:追回失去的20年光陰!當時的中國剛剛掙脫“無法無天”的時代。泱泱大國,尚沒有一部健全的法律,李龍越來越不能平靜地進行純理論研究了。為了維護更多人的合法權益,也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法理信念,李龍開始了兼職律師生涯。
1983年,“嚴打”特殊的時期,李龍以學者的淵博學識和律師的一腔正氣,先后使14個可能被處死刑的犯罪嫌疑人的生命權益受到不同程度的維護,其中3名無罪獲釋。李龍因此名噪一時,他的“無罪推理”理論也得到充分的實踐和肯定——即在法庭判決之前不能判定犯罪嫌疑人有罪,而要假定他無罪。他說:“在假定犯罪嫌疑人無罪的條件下收集材料,可以避免事先在思想上確認某人有罪只收集有罪證據(jù)而不考慮其無罪方面證據(jù)的片面性,可以保證材料的真實可靠性。”早在1958年自己因為寫有關這方面的論文而被打成“右派”,而今被中國法律界確認,李龍感到既欣慰又有些傷感,好在畢竟中國法制進程的大跨越讓人高興。
與此同時,李龍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從事法學研究。他的一篇篇論文相繼發(fā)表在《法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等權威刊物上。這時候,許多名牌大學向他拋來“繡球”——1988年底,已是湖北師范學院政教系主任的李龍回母校任教,同時,他沒有放棄兼職律師的工作。李龍在采訪時一再強調做律師只是兼職。畢竟法理研究得越深入,越需要放到實際生活中驗證。
到武大的第二年,李龍就被晉升為法律系教授。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李龍率先大膽提出人治與法治的根本區(qū)別在于是否樹立了法律至高無上的權威,并堅持將該觀點載入全國高校法學專業(yè)統(tǒng)編教材之中。由此,足見李龍追求真理、獻身科學的精神和超人的膽識與智慧。
法律科學的存在與進化總是受制于特定的社會經(jīng)濟結構及由此所制約的社會文化的發(fā)展。新中國法理學正是伴隨著社會經(jīng)濟結構的變化而逐漸由政治哲學的法理學發(fā)展為法律科學的法理學,而李龍為新時期中國法理學的繁榮和發(fā)展,特別是法理學體系的重構作出突出的學術貢獻。
1992年,為使我國法理學學科體系更加科學、完善,原國家教委選定沈宗靈、張文顯、李龍、劉升平和朱景文一起編寫《法理學》統(tǒng)編教材,并在全國范圍內(nèi)改《法學基礎理論》為《法理學》。該教材不僅使課程內(nèi)容更加豐富,而且在體系上也有突破,改傳統(tǒng)的縱向寫法為橫向體例,受到了法學界的普遍好評,在中國法理學學科發(fā)展史上有標志性意義。
1994年,李龍出任武漢大學法學院博士生導師。1996年,李龍在由自己主編的、武漢大學出版的《法理學》中首次提出了法理學的完整學科體系,將法理學體系歸結為“五論”:本體論、價值論、范疇論、運行論、關聯(lián)論。縱觀世界法學史,對法理學的理論分類做法不一,盡管其合理性不容否定,但存在不少缺陷——要么過于抽象,要么失之寬泛。則李龍所歸納的“五論”則在高度抽象的基礎上,從學科構建必備的“本體論、價值論、范疇論”這一普遍原理出發(fā),并結合法理學和整個法學的具體實際,克服了西方法學派要么研究應然的法、要么研究實然的法,并把其理論體系建筑在這種片面分析與論證之上的局限性,更具有代表性和科學性。2003年,在由李龍主編的由人民法院出版社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法理學》教材中,他進一步將上述的“五論”發(fā)展為“六論”,即增加了“發(fā)展論”,專門探討法律發(fā)展的一般問題,從而使其構建的法理學學科體系更加完善。
苦苦追索而凝聚人本法律觀
在李龍看來,社會歷史的演進大體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其一是神本時代,神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其二是物本時代,對自然的征服和對物質的追求構成時代的主題——主張金錢主導一切,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其三是社本時代,社會整體構成個人自由的尺度;其四乃是今天我們所極力張揚的人本時代。人本時代的開啟標志著人不再是手段和被奴役的對象,人將居于宇宙的中心位置,成為社會發(fā)展的終極目的。
所謂以人為本,是指以人的價值、人格尊嚴和基本人權的實現(xiàn)為內(nèi)核的基本精神。人本思想與法學研究融會貫通就形成人本法律觀。人本法律觀是由李龍率先提出的,他認為,人本法律觀的提出意味著一切制度必須經(jīng)受人權尺度的衡量,所有阻礙、限制人的自由發(fā)展的制度構成必須予以拋棄;人本法律觀強調法律的人文關懷和對人的終極價值的追求,這既給我們提出了巨大的挑戰(zhàn),也賦予了我們艱巨而光榮的使命。
早在大學時代,不到20歲的李龍就已經(jīng)萌發(fā)了人本法學的初步構想。大學期間,李龍就在《光明日報》、《湖北日報》等報刊上發(fā)表《社會主義民主的特征》等論文,文章中流露出他對法律的人文關懷的特別關注。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李龍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了《略論法律至上》一文,較早地提出了“法律至上”的重要命題。特別是在80年代末期法學界掀起法的本質屬性大討論之際,李龍發(fā)表了《公益法簡論》一文,將人本法律思想運用于法律本質的研究之中。至90年代,隨著民主法治建設的縱深推進,李龍將人本法律觀的視角聚集于法的人權精神,由他擔任執(zhí)行總主編的《人權的理論和實踐》一書以近200萬言的鴻篇巨制在中國人權法研究史上獨樹一幟,成為中國人權問題研究的最權威、最全面的標志性著作之一。當歷史的步伐進入到21世紀時,李龍在反復梳理、全面提升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構建起了人本法律觀的完整體系。
真理愈辯愈明,法治的思想和主張逐漸被大多數(shù)人接受。“這場論戰(zhàn),為黨中央和全國人大正式將‘依法治國’作為治國方略,將‘法治國家’作為奮斗目標確立下來,奠定了堅實的思想理論基礎。”李龍說。
李龍深知孜孜以求的學術成就,應當在法學教育中得以社會化,以發(fā)揮其最大的社會效益。為此,他不斷探索法學理論前沿問題的同時,不懈地探索法學教育的規(guī)律,并以獨特的方式運用于法學人才的培養(yǎng)之中。李龍認為,新時期法學教育的改革關鍵在于更新法學教育觀念,出路在于拓寬專業(yè)口徑,重點在于加強基礎、增強后勁,核心在于更新教學內(nèi)容、突出實踐環(huán)節(jié),目的在于培養(yǎng)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法學人才。
李龍常教導學生要博覽群書,勤于思考,筆耕不輟,以寫作促進讀書,在讀書中寫作。不僅要了解學術前沿,更要創(chuàng)造學術前沿。在李龍看來,老師可分為三種:僅僅傳播知識的老師,是三流老師;能夠培養(yǎng)學生獨立能力的老師,是二流老師;把學生帶出一定境界的老師,才是一流老師。他說,所謂境界,就是學生具備創(chuàng)新能力和領先學術前沿的能力。李龍正是運用先進的法學教育理論通過辛勤勞動,換來桃李滿天下。
責任編輯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