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醇醇而有味

戴自真

甜甜軟軟白白綿綿松松蓮蓬的奶香，是大姨每天從烘焙坊回來時身上籠著的味道。細微悠長，若隱若現，酥了我的鼻尖、舌尖和我顫顫的心尖。

小時候我常去烘焙坊玩。推開木門會觸動門楣上的風鈴，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一進去就全是奶油味、蛋糕坯干燥的味、巧克力半融不化的味，有時還夾著新鮮水果味和木頭新上的油漆味，熱烘烘地團團盤踞在天花板上。左手邊的木頭架上擺著各種明碼標價的糕點和面包：又圓又大的俄式面包外罩著一層發亮的糖漿，松軟香甜的紅豆包窩在帶著棕色勾線風車圖案的白色包裝紙里，肉松面包依舊甩著那頭亂糟糟的頭發，蛋撻嫩黃的心窩里卷著焦色脆皮。長腿長腳的餅干們在小圓筒里擠來擠去，還有那種一半蛋黃味一半巧克力味的小圓餅可以一口一個脆生生地嚼吃。木頭架旁邊是張鋪蓋著墨綠和暗紅條格麻布的大圓木桌，桌上零散放著些舊報紙、雜志，供人等蛋糕時打發時間。再向前是收銀臺，收銀臺旁邊的玻璃柜正在為里面的虎皮蛋糕、巧克力蛋糕、慕斯和生日蛋糕徐徐吹著冷氣。收銀臺后面就熱鬧了，訂、取蛋糕的叫喊聲，洗手的嘩啦嘩啦聲，攪拌機打奶油的嗚嗚聲，摁動收銀臺前的計算器的響聲，折包裝紙時發出的摩擦聲，從樓上端著新出爐的面包跑下來時咚咚的腳步聲……

閑時我也會去幫忙，不過與其說幫忙，不如說是添亂。除了裝面包和刀叉紙盤、給塑料包裝打上標簽外，我唯一一次給蛋糕坯涂層也因為興奮過頭給摔地上了。我只好什么都不做，托腮歪頭坐在舊果醬桶上看著阿姨和姐姐們發呆。最愛看姐姐在白色大理石桌前裱花。剛剛涂完奶油的蛋糕白嫩如脂、瑩潔規整，姐姐選好花頭，片狀的是玫瑰，褶皺的是康乃馨，條紋的是百合，再從手邊的抽屜里取幾只淡黃色的小蛋筒，有時直接在筷子頭上裱完再用剪刀取下來擺放，一片又一片，一圈又一圈，層層團團疊疊圍出花的形狀。落花時姐姐更是小心，輕手輕腳，燈光打在她微顫的睫毛和微酡色的側顏上，整個場景就像在紅燈羅帳下輕巧謹慎地為出嫁前的新娘戴花勾眉絞臉。她的手靈巧地翻轉握捻，三五分鐘就能“打扮”好一個蛋糕，但其過程卻又輕聲細語，緩拂慢移，不敢錯了半分。

烘焙坊的二層才是真正烤制糕點的地方，這里比一層寬敞，有更大的桌子，更多的黑鐵架、烤箱和洗手池，更充足的面粉、白糖和黃油以及更濃郁更醇香的氣味。有時樓下的人太忙，她們就把我趕到上面來發呆。二層的阿姨比較多，其中就有我大姨。大姨身形小小的，白衣白帽白圍裙，頭發都仔細地罩住，只露出戴著金耳釘的耳邊絨絨的鬢角。她有時在窗邊把蛋黃和蛋清分開，然后挽高袖子，伸手去撈圓滾滾黃澄澄的蛋黃，這個過程要快要小心，以防蛋黃被弄破弄掉，撈出來后再輕拋進旁邊的大盆里。我曾好奇，想伸手去摸一摸戳一戳剩下的透明黏稠的蛋清，結果被她一巴掌打掉，呵斥我去洗干凈手再碰。有時碰上中秋節做月餅，兩三個阿姨包餡，一個人用模子給小面團定型。淡粉的塑料模子上標著口味，隸書一樣扁平的字體配以花邊，綠茶、棗泥、五仁、黑芝麻，全是最普通平常又親切可愛的味道。模子上裝有彈簧，要穩穩扣住餡團再用力往下按，然后緩緩收手再輕輕提起。一排排望去，黃昏里的月餅們似乎變得透明又稍帶微黃，倒真有些像一只只跌落人間的小圓月。等待烤制的時間有些漫長，有時大姨會邊嗑瓜子邊和阿姨們聊閑天，有時會切好巧克力長條蛋糕，有時會把加熱好的巧克力擠在塑料紙上，以便凝固后插在蛋糕上。

一天下來我看得有些困乏了，就去最高的小閣樓上睡覺。小閣樓也是木制的，推開窗戶可以看到整個二樓。一覺醒來感覺有些安靜，不似睡前那么熱鬧，于是輕推小窗，探頭望見其他人都去吃飯了，就剩我大姨在和面。窗邊擺著已經分離好的蛋清蛋黃，一盆透明黏稠閃閃亮亮的，一盆澄黃潤澤圓圓滾滾的，旁邊的烤箱心滿意足像睡著了一樣，暖烘烘的肚子里大概是新一撥擰好的麻花面包。烤箱邊的凳子底下還散落著未掃的瓜子皮。桌上的巧克力已經凝固了，閃著誘人的亮光。黑架子上碼著新切好的蛋糕坯子，松軟干燥，非常安靜乖巧。大姨轉身從木頭柜子下的大袋子里撈起一把高筋面粉，揚起來撒在面團上。正值晌午，一天中最豐沛的陽光從她背后明亮的大窗照進來，面粉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耳釘邊的絨絨鬢毛映出金黃色，她眼簾低垂，睫毛舒展，表情安詳恬靜。我簡直看呆了，忍不住屏了息。她抬頭看見我，笑了，說：“起來了？下來喝杯熱水吧。”

現在大了，空閑少了，已經很久沒去過烘焙坊了，但那段偷吃巧克力和各種果醬，涎著臉皮討要藍莓小面包的日子始終不曾忘記。市里的蛋糕店越開越多，裝修也越來越花哨，打折優惠各種活動紛沓而至，越來越精致好看的新樣式紛涌而出。但那家裝修古舊滿是木頭的店，那家糕點樣式看似有些落伍的店，一直都在。依然有念舊的老顧客夸它價格公道實惠，奶油細膩飽滿，面包松軟筋道，吃著舒服安心。我懂這樣的感覺。再紛亂急躁的日子，我依然會記得開門時叮叮當當的風鈴，落奶油花時姐姐小心翼翼的側臉，總要我洗干凈手的叮囑和總是仔細罩住的頭發，最貴的面粉、黃油、牛奶，最柔滑的奶油，還有大姨在陽光下恍若圣母的表情。褪去蛋糕的花哨樣式和面包的精美包裝，閉上眼，咬下去，入鼻入口入心的，是多少浮華光影都抵不過的最認真最用心最安然最醇厚的味道。